行景回京十五天,猛男出馬一個頂兩,手腳麻利地搞定了媳婦兒,又帶走了方祈身邊的幾個幕僚,還沒娶媳婦兒的那條老光棍毛百戶打頭陣跟着行景回福建去,正正經經地算是預備着成家立業了。
走那天,天難得陰了下來,沒一會兒就有大雨淅淅瀝瀝地落,砸在定京城外的官道大路上,雨水在地上匯成了幾股繩彎彎曲曲地往低窪處漫去。
幾輛馬車停在驛站不遠處,方祈手背在身後,眼神極亮又認真地看着不遠處的兄妹兩個,神色顯得很慈愛,嗯...要是方大都督的眼神別一直往身後那輛深藍緞面的馬車瞥,話裡頭別那麼嫌棄,一定場面顯得更慈和了。
“這小白臉非親非故也來送,阿嫵還沒嫁過去呢,這就以妹婿自居了?想得倒美,看老子過會兒不...”
邢氏眼神一瞥,方祈話一哽,再不敢說下去。
官道長得很,送君千里終須別,行昭撐着把油紙傘,提着裙裾順着水流走,卻覺得這條路太短了。
行景走在自家胞妹後頭三步,看行昭走一步停兩步的模樣,心下覺得好笑,又有點酸楚。
那場交易他第二天就知道了,母親的死還藏着秘密——這帶給他的震撼和痛苦,遠遠沒有聽見阿嫵當場暈倒來得濃烈。
武將見慣了生死,活着的人永遠都比已經死了的更重要。
“查得出來就查,查不出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總要將日子好好過下去。”
雨聲迷濛中。行景的聲音放得很輕。
行昭擡頭看了看他。手握緊了傘柄。望着自家哥哥,慢慢笑了起來。
行景是她兩世加在一起見過,最豁達也是最心思少的人,擔心方祈便策馬奔去西北,不想面對賀家人就乾脆避出去,看到海寇害人便氣得連家也不回了,索性拿出不滅匈奴誓不歸的氣勢來...
“哥哥甭擔心,查得出來的。人死了。總得有人陪葬才能可憐人安心。”
這事兒行景別管,行昭轉了話頭,“回去福建,也別和官僚土紳攢勁兒地爭,你是過江龍,他們是地頭蛇,外患未平,內憂再起,您要顧哪頭兒好?可千萬記得別太拼命,往前阿嫵還沒嫂嫂。如今有了嫂嫂,您得爲自個兒家想一想。顧惜着自個兒點。”
行景一向聽得進去自家妹妹的話,神色放得很耐心,時不時點頭稱是。
相聚的時光那麼短,分離的日子又顯得特別長。
沒過一會兒,就有軍士打扮的人過來催。
行昭的話卻還沒說完,行景笑着揉了揉小娘子的頭,從懷裡掏了一個包袱出來,塞到行昭手裡,長話短說,“哥哥給你攢的嫁妝,方家的家業是桓哥兒的,咱不搶不爭。小娘子出嫁要風風光光的,等你出嫁的時候,哥哥也該幫你把嫁妝置辦齊了...”
一準兒震死那小白臉。
後話沒敢說,好容易給嚥了回去,又揉了揉行昭的頭,利落地收傘,上了馬車,在馬車上衝方祈揚手,方祈輕擡下頜已作示意。
馬車往南邊兒走,車軲轆滾起積水裡,濺起來的水花打起樹幹上,氤氳出一團深重的水跡,怕是好久都幹不了了。
行昭單手撐傘靜靜地看,就算心頭還掛憂着重重心事,卻陡然覺得平靜了下來。
深藍軟緞面馬車的車窗簾子動了動,自個兒捨不得去揉小媳婦兒的頭,卻被媳婦兒的長兄一連狠狠揉了兩次...
算了,以後的頭,賀行景就是想揉也揉不了了。
六皇子知足常樂,鬆口氣兒,這樣安慰自個
兒。
送完行景,衆目睽睽之下,特別是有方祈在場,六皇子膽子再大也不太敢把小娘子半道攔截到自個兒馬車上。爬了東南角的角門第二天,方皇后一聽那小兔崽子還敢順杆爬,偏偏自家小娘子還敢出面見!
氣得一佛出竅,二佛昇天!
當下就借鳳儀殿裡進野狗的名頭,不僅把正殿的角門、小門和各種狗洞給封了,還把瑰意閣的各大角門給封了,連柴房的窗戶紙破了都趕天趕地地給補了起來。
其實行昭特別想給方皇后說,六皇子那麼長個人從柴房窗戶上的縫隙,實在也是鑽不進來啊...
見到面兒說不上話兒,六皇子只好派了一個小宮人在黃昏時分送了個口信來。
“賀行曉。”
短短三個字,行昭聽得目瞪口呆,想哭哭不出來,渾身上下的怒氣滔天卻慢慢平靜了下賴,怒氣就像今晨官道上的雨水一點一點地分流再匯聚,一半變成了悲哀,另一半變成了悔恨。
來的小宮人大概是六皇子的親信暗棋,明明是司膳房的丫頭,卻也會鸚鵡學舌地重複着話兒。
“賀行曉在事發之前一直病着,每天都在熬藥,偏偏在先臨安侯夫人出事之前停了熬藥,是爲了避嫌也是爲了避人耳目——畢竟那些芫花汁就是夾雜在她的藥方子裡進了賀府的。芫花是一味常見藥材,可其根有毒,沒有醫囑,一般人家不敢貿然使用,所以大家貴族也只會在開的方子有芫花的時候,進行採買和購置。賀行曉是庶女,生了病開了方子卻根本沒有引起採買辦的注意,所以買辦庫房裡不會有這類藥。”
“月巧已死,熬藥途中誰進去過已經無跡可尋,不過據守門的婆子說,賀行曉端着熱湯說是要到正院裡來陪你。你們兩姐妹一向不親近,那婆子還詫異了很久。”
不只這樣,賀行曉的異樣根本不只這麼點兒!
她蠢,她是真蠢!明明什麼都感覺到了,以爲讓人看住賀行曉便可萬事大吉,哪兒會有這麼簡單啊!
Wшw_ тTk án_ ¢O 賀行曉的病,那張寫着嫁衣、應邑這些奇怪組合的紙,頻繁地接觸那些道婆神棍兒...她明明全部都察覺到的,自以爲仗着熟知後事,以爲這個卑微而愚蠢的庶女只要有人看住了,便再也翻不起什麼浪來...
太天真,死過一次的人都這樣天真而無能...
蓮玉頭一次見到行昭這個模樣,一雙手掐得僵直,身形倒是挺得筆直,可眼神裡半點光都沒有,嘴巴抿得死死的,臉色鐵青,整個人像是一尊毫無生機的塑像。
蓮玉擡了擡手,其婉領着那小宮人下去。
門“嘎吱”一關,內廂裡的光亮好像弱了弱,接着就如常振奮起來。
是了,只要有權有勢,沒有什麼是挖不出來了,秘辛可以,醜事可以,真相更可以。
六皇子發動定京內外的所有勢力去查,隔了這樣三四天查出個大概來,其實不難。
“母親出事那天,太多人來探聽消息,萬姨娘是妾室,身份資格不夠,可賀行曉的身份卻方便得多,是進正院來也好,是去在藥里加東西也好,都很容易...”
行昭笑得像哭。
她的愚蠢與自以爲是,成爲害死母親最後的那支箭。
“姑娘...”蓮玉艱難開口。
“那張紙,她的那個夢,嫁衣,應邑,母親,和我做的那個夢一模一樣,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是預示未來,還是歸結過去...我們無從知曉,可是賀行曉卻敢猜,從蛛絲馬跡中照到村在的端倪...如果應邑留了後手,那肯定是賀行曉和萬姨娘...”
這次是六皇子當先鋒兵,一馬當先查出是賀行曉與萬氏有鬼,行昭卻善於把前後聯繫起來想,把自己當成那個下套的人,一步一步都推算下去。
首先賀行曉是因爲那個夢相信了應邑會取代方福成爲賀家女主人,想在新嫡母面前討好賣乖一回?還是隻是想趁亂謀害方福,以圖讓萬姨娘上位?
如果是後者,那賀行曉與萬氏未免太蠢了,從來沒有過妾室扶正,大家貴族重顏面,絕對不可能自降身價,她們母女兩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是前者...
賭注是不是太大了了些?一個猜測,一個夢而已就能讓賀行曉與萬姨娘處心積慮佈置下這樣一個局來?
等等...
行昭眉目一凜,一定還有隱情。
萬氏與賀行曉只是別人的刀,而賀行曉深信不疑應邑會嫁進賀家的那個夢,只是推動了她們母女變成了別人手中的刀的一個工具。
如果要心甘情願地成爲別人的後着,那一定需要鼓勵與事成之後的那個諾言。
行昭腦子裡有東西在飛快地掠過。
應邑,賀行曉....
這兩個人根本沒有交集,賀行曉是庶女,應邑是長公主,一個長在深閨無人識,一個金尊玉貴心高氣傲。
她們之間會有什麼關聯?
或者說,她們之間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讓她們產生關聯?
“請六皇子去查馬道婆。”行昭沉吟片刻。
能讓兩個女人有關聯的,能隨意進出各家府邸,行動自由的只有這些神棍了,而在行昭記憶中,那個譽滿京都的馬道婆是很受這些貴婦吹捧歡迎的人選,恰好,事發之前,馬道婆進出往來臨安侯府甚密。
蓮玉應聲而去,卻被行昭叫住,行昭的問話帶了些不確定。
“賀家,除了賀琰還有誰和應邑有關係?”
蓮玉蹙眉想得很認真,隔了半晌這才遲疑道,“您還記得賀三夫人的父親是應邑長公主府的長史嗎?”
行昭大愕!
是了!所以那次堂會應邑纔會接到帖子,光明正大地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