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夫婦挑了個沐休的日子,頭頂烈陽而來,長兄長嫂頂着太陽過來竄門子,做弟弟、弟媳的當然還將臉面給捧全了,故而行昭捧着肚子在長廊口等,雖是避在檐下,可熱氣兒卻避不開。
行昭一張臉熱得通紅,手裡捧着蓮玉遞上來溫開水小口小口地抿,心靜自然涼,行昭覺着自個兒心從一大清早就沒靜下來過,談何自然涼?
昌貴妃王氏那番話纔是真真正正的其心可誅,將方皇后這樣一個喜怒自知的人激得當堂扇了王氏一個清脆的耳光。
一個耳光足矣,足矣泄憤了。
昌貴妃王氏這輩子捱過的耳光也不少了,做宮人的時候捱過管事姑姑的巴掌,做了良家子也捱過上位嬪妃的耳光,等到有了名分生下皇長子之後,臉上的耳光沒人敢打了,心裡頭卻不曉得啪啪啪被人扇了多少個耳刮子——身份低微,出身下賤,學識不高,靠着一張臉和一條身段兒扶搖直上,哪個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瞧得上這種女人?
明明王氏伏低做小活了半輩子了,偏這個時候張狂起來。
顧太后再蠢,目光再短淺,卻也知道該在自己親兒爬上皇位之後才跋扈起來,沒有塵埃落定之前,夾着尾巴做人才算是給自己留足了退路。
二皇子攤上這麼一個親孃,也不曉得是哪炷香沒燒好…
行昭胡思亂想,再擡頭卻眼見那頭六皇子領着二皇子與閔寄柔走了過來,行昭笑着迎上前去。
“昨兒個二哥下了帖子,驚得我半宿沒睡好覺。二嫂是常來的,二哥卻是個稀客!”
語氣很熱情,絲毫聽不出芥蒂。
二愣子,哦,不對,二皇子臉頰上卻升起兩團緋紅,躬身一鞠。兩手向前作了個揖。“原是我對不住你們…母妃…母妃…”
母了兩遍也沒說出個名堂來,子不言,父之過,對於母親的過錯,做子女的看在眼裡就成了,甭宣之於口,更不能四下宣揚。
二皇子話兒堵得有多麼厲害,一張臉紅得就有多麼鮮亮。
行昭趕忙往後退了一步,側身忙不迭地躲開這個禮數。
六皇子被媳婦兒這麼活潑的反應一激,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趕緊一手將二皇子撈起來,朗聲笑道:“將才一見二哥。二哥也是這樣,平白無故地就同我作揖致歉,倒把我嚇得不輕…”又轉身和閔寄柔笑說,“今兒個勞煩二嫂過來瞧阿嫵了,日頭大,她又不方便出去,您能來瞧她實在是感激得很。昨兒個夜裡她哪是嚇得半宿沒睡好啊。分明是喜出望外得半宿睡不着覺。”
三言兩語給豫王夫婦此行定了性,解了圍,把下坡的梯子遞了過去。
無論朝堂上爭鬥得如何慘烈,只有二皇子拿他當兄弟一天,他就將二皇子當做長兄親近一天,血脈親情亦是初心。
二皇子看起來也同老六有話說,這廂和行昭再寒暄了兩句,兩個男人便往外院走。
行昭把閔寄柔請到正院內廂房裡,親手斟上茶水又讓人上冰鎮過的瓜果。便如舊日一般同閔寄柔閒話家常。
“…瓜果是拿到水井上用澎過再放在冰上鎮了幾個時辰的,閔姐姐嘗一嘗,聽阿慎說今年的葡萄就該這種吃法,最是解膩爽口的。”
兩串葡萄上還沁着小水珠粒兒,擺在碧璽荷葉果盤上,遠遠看過去像幅明麗精細的工筆畫。
閔寄柔笑了笑,將手上的茶盞擱在一邊兒,騰出手來摘下一顆葡萄,素指纖纖利落地剝了皮兒遞給行昭,卻忽然想起什麼來,又將手收了回來,把葡萄重新放在瓷碗裡,邊拿絲帕擦手,邊輕言細語道,“我原是忘了,懷着身孕的人不好吃過冰過涼的東西。”
行昭將要開口答話,卻聽閔寄柔後話,“今兒阿恪非得要過來,說是貴妃說話口無遮攔,怕你與老六吃心。”
閔寄柔在她面前一直稱王氏爲貴妃,幾乎沒喚過她母妃。
行昭搖搖頭:“一碼歸一碼,昌貴妃說的話做的事都是出自她的意願,和二哥有什麼關係?二哥直愣愣一個人,就衝他將才同阿嫵作的那個揖,這回的事兒也和他和閔姐姐沒關係。”
話頭一頓,行昭到底意有所指的說出了口:“貴妃膽子越大,二哥的日子怕是會越爲難。”
可不就很爲難嗎?
王氏口無遮攔,行事沒章法,又四處得罪人,受罪的遭白眼的,還是二皇子這個兒子。二皇子不合適當帝王,閔寄柔這個枕邊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她不信王氏這個親孃會看不出來。
還是已經被奼紫嫣紅迷了眼,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閔寄柔沒接話,內廂裡便登時靜了下來。
安靜常常是一段最讓人難熬的時光,人們能從話裡、神態裡、動作裡找出蛛絲馬跡,可當一個人安靜得僵持住時,便很難看出端倪。
行昭這纔有了機會認真直視閔寄柔。
較之年初,閔寄柔胖了許多,臉龐圓潤起來,嘴角不自覺地向上揚起,可眼神很堅定,甚至帶着一股被雨水沖刷之後的清明。
行昭放下心來,閔寄柔一直都是很聰明的女人,前世被逼到牆角尚能手握權柄,絕地翻身,她一向懂得怎麼樣才能讓自己活得更舒服。
“阿嫵。”
隔了半晌,閔寄柔軟聲開腔。
行昭應了個“是”。
“揚名伯求援調兵,方桓拳打陳顯,至此東南調兵成功。”
閔寄柔沒頭沒腦的三句話,卻直擊要害,將零零碎碎的三件事聯繫起來想,便勾勒出了一個大致的輪廓。
連方祈那個火爆性子都沒和陳顯有過正面衝突,偏偏較之方祈,個性稍軟的桓哥兒卻一記老拳打向陳顯,桓哥兒被勒令免職靜思半載,免職令一下,緊接着就是調兵東南的諭令。
桓哥兒不上朝,朝堂上便再無方姓大員了。
如果這樣能讓皇帝更放心地調兵遣將,那就這樣做吧。就算方家如今兵權沒有了。話語權沒有了,身上只留了個光禿禿的平西侯虛銜兒,也這樣做吧,把籌碼全都推出去,纔有贏雙份的機會。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事情走到這一步,誰不是在賭呢?
在方祈以凱旋之歌洗刷罪名後,陳顯仍舊敢以“居心叵測”四個字形容方祈,旨在勾起皇帝對方家的忌憚,從而達成東南維持現狀的局面。這同樣也是在賭罷了。
行昭腰上有點酸,往貴妃榻上一靠。等着閔寄柔的後言。
“阿嫵,六弟到底想要做什麼?”
閔寄柔連輕聲說話都帶着世家女子的自矜。
行昭長長嘆了口氣兒,他們想要做什麼?最開始很明朗的那個目標,現在卻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想要活下去。”行昭也輕聲答,“自尊自強自愛地活着,不仰人鼻息,不寄人籬下。不忘卻初心地活着。”
閔寄柔無聲笑開,笑了很久,這才斂笑輕言。
“阿嫵,你我相識近十載,我如今只求你一件事。”
行昭靜靜地看着她。
“若老六上位,放過阿恪和豫王府吧,不需要趕盡殺絕,也不需要忌憚他,內院都理不清的男人。就算有外力扶持,也只是一個劉阿斗而已,你想一想,這個世間哪裡還容得下一個忠義睿智的諸葛孔明呢?”
行昭沒想到閔寄柔會說這樣一番話,不禁大愕,閔寄柔着實是放寬心了吧?當心中沒了恨意與怨憤,說起那個人那些事的時候,語氣便會變得很平靜,也很置身事外。
眼中的清明是被迫的涅槃而生,可內心呢?腦子裡很明白自己應當怎麼做,理智與情感卻常常是背道而馳的。
行昭身形輕輕往前一探,輕笑起來,“所以老六確實是長了一張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臉嗎?”
笑得很溫和也很無奈,笑着笑着,行昭慢慢變得欲言又止,囁嚅了嘴脣卻到底什麼也沒說。
閔寄柔看在眼裡,手拿到案上來握了握行昭的手。
行昭回握住她的,弱下聲調來,“好好地過日子吧,從此無愧於心地過下去,人這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次。你若覺得還放不下,便努力試一試,兩口子敞開了說,將你的苦你的心酸全部說與二哥聽,你若想打攻堅戰,再來一個亭姐兒也無濟於事。若放下了,便更好,女人一輩子圍着男人轉,沒了希望就不會有絕望,就像...”
就像方皇后一樣。
閔寄柔擡了擡下頜,神色很平靜:“沒用的了,回不去了,敞開了說…”話到此處,閔寄柔“嗤”地一笑,“若阿恪知道是我將他的長子…沒用的,手上沾的血洗不淨了——我並不是無辜的那個人。”
行昭手一緊,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嘆。
女人清明起來,這其實是下下策,更是無奈之舉。
二皇子其實是一個很平凡很普遍的男人,他喜歡正室,喜歡閔寄柔,可他也喜歡亭姐兒,哦,也有可能不是喜歡,只是一種男人對女人最初的憐憫和憐惜。當閔寄柔讓人很安心的時候,二皇子多出的心力便會向亭姐兒那方傾斜。
會哭的孩子纔有奶喝,定京城裡多少大家士族的主母便折在了這個上面。
可二皇子這樣的喜歡卻讓人憎恨,如紙薄如風雨中枯枝般飄搖的喜歡,又能稱得上什麼喜歡?
有時候婚姻就是婚姻,請您別披着喜歡的外皮傷人傷己。
這是兩世加在一起,她們說得最深的一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