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臨安候府裡歡歡慶慶的一片喜氣,僕從間都是相互笑着點頭拜年“過年好過年好,一年更比一年好!”、“您也好!”,留着頭的小丫頭們十分羨慕地望着各房花枝招展的大丫鬟——臨安侯府的規矩,只有一等丫鬟在年節兒時能穿得豔麗些。
“您瞧,戴上好看嗎?”
懷善苑裡,蓮蓉笑嘻嘻地拿着朵絳色絹花往鬢間簪,又想往行昭這頭瞄,又捨不得把眼從前面的銅鏡上移開。
行昭坐在上首,瞧着蓮蓉,捂着嘴笑,讓蓮玉去掐她:“這眼神兒都快忙不過來了,瞧這鬥雞眼!”
旁邊兒立成兩排的小丫鬟們也笑,蓮蓉作勢氣鼓鼓地將花兒放在了托盤裡,又轉顏一笑,直招呼丫頭們來拿:“一人兩朵,這可是姑娘拿自個兒月例銀子從馮記裡買的,比內造都不差。”
凡是懷善苑裡的丫頭都能拿,二十幾朵花兒幾下就沒了。院子裡多是十來歲的小丫頭,有更小的七八歲,手裡拿着絹花兒,爭着要謝禮,謝了行昭,又去謝蓮蓉蓮玉兩個姐姐的照顧。
行昭樂呵呵地受了,又讓蓮玉去派紅封,大丫鬟能拿兩個梅花樣的銀餜子,二等丫頭拿一個,其餘的能拿一個稍小點桂花樣式的餜子。大的能有五錢重,小的三錢,行昭月例銀子不過每月十兩,這一下子就去掉了兩個月的份例。
丫鬟們挨個兒叩頭,荷葉機靈,從懷裡拿了張年年有魚的窗紙來,一定要行昭貼在窗戶上,說是自個兒心意。
行昭笑着接了,親塗了漿糊,貼在琉璃窗上,讚道:“好看!”
一屋子主僕笑着將一上午過了,用過午膳後,大夫人便遣人來催。
行昭帶着蓮蓉和荷葉,又往正院去,大夫人見行昭來,拉着行昭唸叨,“萬姨娘又拿曉姐兒說事兒,昨日張院判來都不曉得開什麼方子纔好,說曉姐兒氣血充足,沒什麼病,只讓靜養。將才東邊又派人來說曉姐兒吹不得風,多半是來不了。我又從嫁妝裡劃了一盒百年何首烏給她,本還想留着給你壓箱底的。。。。”
行昭見大夫人說得十足委屈,拍了拍她手,笑說:“我還能缺嫁妝?咱們就當是掉財免災。她不去拉倒,我一瞧見她就滿臉官司,八成和她八字不對盤。”
大夫人想想也是,在腕間加上串紅珊瑚刻佛字樣兒手釧,就帶着行昭往榮壽堂去。榮壽堂前是一個面生的,十五六歲模樣的丫鬟在迎客,見大房過來了,屈膝笑說:“奴才白芷,替素青姐姐打簾。幾位爺都來了。”
一撩簾,二夫人和三夫人正陪着太夫人圍坐在一桌打牌九,估摸着是差個人,又捉了二爺來湊數。
二爺見人進來,連聲求救:“大嫂,您快過來頂我。老祖宗將發的紅封,這一晃眼就給輸沒了!”
大夫人挽了挽袖子,兩廂問了禮,行昭又接到幾個大紅封。太夫人先擦了擦手,戴着玳瑁眼鏡,笑呵呵地給了行昭一個紅封,行昭摸了摸裡頭脹鼓鼓的,笑得真心又屈膝謝過,給蓮蓉收着。大夫人換下了二爺,行昭就去東次間找行明,行明與行晴正在玩翻花繩,見行昭進來,行明正將花繩翻到自個兒手上,騰不開身,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行晴卻起身問好:“四姐姐過年好!”
行昭笑着應了,便半坐在邊上笑盈盈地看她們倆玩,一個接一個花樣,翻得龍飛鳳舞。
耳朵卻支愣起來,聽到隔間有人結結巴巴地在背:“。。。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是行景的聲音,行昭頓了頓,賀琰、三爺和幾個小郎君都不在外間,難不成是在這裡頭考學問?又聽一陣衣衫悉悉索索間,是賀琰忍氣低沉的聲音:“是何解?”
“君王的兒子。。嗯,是親骨肉,也不能仗着沒有功勞在高位上,沒有勞動受供奉。。。而守金玉之重的意思是。。嗯,而守護金石玉器的重量,何況人臣呢?”
行昭扶額,果不其然聽賀琰語氣含了明怒:“<;觸龍說趙太后>;這不是名篇,你背的不熟,也就算了。這麼簡單一段話,都解釋得東拉西扯!還虧得你三叔給你請來明先生做西席,真是丟我們賀家的臉!”
最後一句話揚了聲調,東次間的人都聽見了。行明停住了動作,將花繩團成一團放在案上,怕行昭難堪,就湊近了身,同她輕說:“大伯將才也罵了時哥兒,三叔也罵了昀哥兒。。。”
竟然越過年長的行景,先考的行昀和行時。。。
行昭往隔間看了眼,靛藍色夾棉竹簾直直墜着,她能想象得到賀琰對行景的態度,賀琰不止一次地說過行景不肖父,而像他舅舅,只喜歡舞刀弄槍。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最苛刻的評價。行昭笑着朝行明搖搖頭,又招呼着她:“快翻花繩啊!阿嫵想看五子登科呢。”
五子登科,講的是竇燕山堂前教子,家庭和睦,五子皆及第的佳話。行昭在暗喻,賀琰訓子太過。
裡間的賀琰隱隱約約能聽到行昭的聲音,暗暗着惱,掩飾般的又吩咐行景背<;曹劌論戰>;,看到長子漲紅了一張臉,思緒卻飄到了夜裡收到的那張信箋上,應邑在厲聲責問他對萬姨娘懷着究竟怎樣的情懷,還說她一過門,他就等着給萬姨娘收屍吧。
應邑鬧脾氣很好哄,可萬姨娘他也捨不得放啊,畢竟陪了他這麼多年,又機靈人又媚,最重要的是說話句句能抓到人心尖上。
應邑最近逼得越來越緊,昨日她竟然還親自跑來臨安侯府,也怪方氏不會說話,竟然把萬姨娘也牽扯出來了。必須要想一個萬全之策,既能擺脫方氏,又能娶回應邑,還能保全住萬姨娘。。。
“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顧逐之!”行景高聲背完,仰頭看賀琰,一臉期待。
行景背完見賀琰心不在焉,有些失落,倒是三爺笑着開口:“景哥兒這篇背得好,三叔賞你一尊玉如意。”
賀琰聽三爺的話,這才反應過來,正欲言,就看見行昭從竹簾子旁探了個頭來,笑嘻嘻地喚:“爹爹,三叔!祖母讓你們出去了,咱們一道去九里長亭!”
除夕家宴定在九里長亭裡辦,分兩桌,仗着在高處,隔着碧波湖就能賞到煙花,能對月飲酒,是個十分愜意的地方。大夫人早早就吩咐針線房趕工出了幾丈亮白的夾棉簾子,掛在亭子幾方擋風,又在各腳放了火盆,拿香櫞、佛手和木瓜薰了果香。
如今天色微落,夕陽墜在了兩山溝壑之間。一行人簇擁着太夫人往長亭走,拐過彎兒,九里長亭就像一個大的,美好的孔明燈出現在衆人面前。
“這都是嫂子的功勞!”二夫人挽着大夫人笑說。
行昭由行明牽着,十分高興地看着波光粼粼之間的長亭,長亭裡透着黃澄澄的光,顯得溫暖且親切——就像大夫人一樣。
大夫人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她不習慣成爲衆人焦點,忙上前攙了太夫人,小聲說:“娘,您仔細腳下。”
“今年定在九里長亭辦,外面又下雪,階上萬一一個沒掃乾淨,娘摔着了可怎麼辦?你光曉得搏出彩,卻沒想到孃的身體。”賀琰往下掃了眼大夫人,淡淡地說。心裡又想到了昨夜應邑言辭犀利的責難,全遷怒在了大夫人口不嚴的錯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