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寵 凰圖天下 024爲他療傷,迎他回朝 全本 吧
過了虞城,再走兩日便可到雲宋邊境。
看慣了的蒼蔥翠巒忽而消失不見,目之所及乃是一片天地高遠的廣袤之地,正值盛夏流火之際,火辣辣的陽光給天地萬物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就這麼看出去,一望無際的原野之上光暈流轉,看得久了,竟無狀的生出一股子浩然之氣。
馬車滾滾而動,熱浪從車簾之處竄進來,直讓車裡的人燥熱難安。
顧雲曦着一身淺綠色薄衫,手執一本書冊緩緩地翻動着,馬車角落裡的冰塊已經化成了一盆水,顧雲曦看了看,下意識的將緊緊的領口鬆了鬆。
“這塊地方曾經也不是這麼荒蕪的。”
万俟宸的眉頭微蹙着,今日的他似乎有些焦躁,拿在手裡的書半日也未曾看進去多少,顧雲曦擡眼一看他,平日裡再熱也不會出汗的人,此刻額頭上竟然冒出了點點汗意。
万俟宸繼續道,“兩百年前此處本是楚地,和涼州一起是爲涼州郡,也是‘人煙撲地桑柘稠’的富庶之地,在和雲宋的一場大戰之中此地被作爲議和的條件割讓給了雲宋,在這裡生活的楚人不願意離開大楚,便舉家遷到了現在涼州之中,而云宋人,也不願意住在楚地之上,雲宋當權者並不將此地看在眼裡,久而久之,此地竟然變成了這樣荒蕪的所在。”
顧雲曦從車簾的縫隙之中看出去,自從出了虞城,目之所及的綠色越來越少了,原來是這個緣故,顧雲曦也只是一聽,繼續低下頭看書。
万俟宸眸光幽深的看着顧雲曦,他們走了一日,她就這麼安靜的坐在角落裡坐了一日,他不問她就不開口,他說,她就只是這樣聽着,万俟宸深吸一口氣,有幾分疲憊的向後靠在了車壁上,“諸國之間類似此地的地方有許多,各國連年來大小戰火不斷,即便是割地,兩國國人有隙,也從不會將土地當做自己的來看待,一來二去,倒是平白糟蹋了這天地。”
万俟宸說話的聲音有幾分不穩,他睜眼看過去,顧雲曦的側臉白皙的幾乎要透明,隱隱的青色血脈,從她修長的脖頸緩緩而下,直入精緻的鎖骨,万俟宸看着看着,竟覺得視線有幾分不清晰,他眨了眨眼,顧雲曦的側臉更爲模糊。
“吧嗒”一聲,万俟宸手中的書冊掉在了車上,顧雲曦終於擡頭看他,目之所及,万俟宸的嘴脣泛着一層青白,眉頭微蹙着,一雙眸子閉着,似乎十分難受,顧雲曦心中一緊,傾身靠過去,“殿下?”
万俟宸眯着眼睛看顧雲曦,似乎還是有些看不清楚,他嘴脣一動,“嗯。”
顧雲曦看着万俟宸的樣子,似乎連神智都有些恍惚了,她有些着急,想起柳如是說的他的外傷,眉頭更是一緊,她將万俟宸扶着躺下,將手放在万俟宸的額頭,觸手是灼熱的熱意,顧雲曦面色微變,“殿下,我去叫慕言來。”
顧雲曦說着便要撤手,万俟宸卻一把將她的手抓住按在了自己的額頭上,顧雲曦的手冰涼,讓他舒服的出了一口氣,“無礙,無礙。”
顧雲曦看着万俟宸的樣子心中生出幾分愧疚來,從渝州出來的時候她並未發現什麼不妥,她只當他在喝普通的補氣調養的藥,到了那客棧,她更是不曾主動關注過他,柳如是走的時候說過他有外傷未愈,她心中有結,這一日以來並未問過他。
万俟宸嘆息似地閉上了眸子,似乎是睡着了一般,呼吸聲竟然漸漸微弱,顧雲曦忽而心中一慌,“殿下?殿下?”
万俟宸不應。
“喂,万俟宸——”
万俟宸睜眼,眼底漆黑一片,再沒有那迫人的光亮,顧雲曦逼近他,開口之時聲音便有幾分顫抖,“傷在哪裡?”
万俟宸怔怔的看着顧雲曦,並不說話。
顧雲曦着急,“傷在哪裡?”
万俟宸閉上眸子,握着顧雲曦的手卻是越發的緊了緊,顧雲曦眸光一深,所幸朝着外面低喝一聲,“停車!”
車伕是柳家的隨從,聞言趕忙停下了馬車,顧雲曦嘴角微動,“去喊慕言來。”
馬車一停慕言便從後面的車上下了來,聽到顧雲曦的聲音心中便是一緊,趕忙立在了馬車之外,“姑娘,我在。”
顧雲曦使足了力道從万俟宸手裡撤出了自己的手,對着馬車之外道,“你進來,你家主子有些不好——”
慕言一聽便着急的很,趕忙便上了馬車,掀起簾子的時候看到万俟宸竟然就那麼躺在軟榻上,眸色瞬時便紅了,“主子!”
顧雲曦心中有幾分愧疚,在看到慕言的樣子便有些不好的感覺,“你家主子有外傷在身?這些事情你比我清楚,現在他這是怎麼了?”
慕言上前兩步,車裡的空間畢竟小,顧雲曦欲起身退出馬車給慕言留下地方讓他看看万俟宸,她一轉身,万俟宸如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便睜開了,他眸光漆黑的看一眼慕言,慕言一愣,當即轉身叫住顧雲曦。
“姑娘留步,主子傷在肋下,慕言手腳粗重還請姑娘給主子看看。”
顧雲曦轉身,看一眼榻上閉目躺着的人,有幾分遲疑,“他此前的傷不是你給他看顧的嗎?”
慕言嘴角一抿,垂下頭,“主子的傷都是主子自己動手。”
微微一頓,慕言的眸光便帶上了幾分懇求來,“姑娘——”
顧雲曦一嘆,“你去拿藥來,我試試看。”
慕言“哎”一聲便跳下了馬車,顧雲曦眉心緊皺的看着榻上的人,上前幾步跪在厚厚的絨毯之上,看了看万俟宸的袍子,顧雲曦有些不確定的解開了他的外衫,墨袍解開的一剎如水一般滑下,內裡是同色的中衣,絲綢的涼滑觸感讓顧雲曦有些留戀,她看一眼万俟宸幾近昏睡的模樣,嘴角一抿將他中衣的帶子挑了開來。
裡衣是素雪的白,與他的面色一起,恰似一塊毫無瑕疵的白玉,一滴鮮紅的血漬讓顧雲曦的眉心一皺,她不在遲疑的解開她的裡衣,冰涼的手指從他胸膛的滑過,讓睡着的人輕輕一顫。
顧雲曦一愣,將手指在手心來回錯了一番才繼續將他的裡衣全部挑開。
幾乎就在同時,顧雲曦整個人呆愣當地,他並沒有她想象之中那般單薄,可是,在他精壯的胸口之上,竟來來回回布着好幾道疤痕,不止如此,在他的肩頭,在他的腰腹上,新舊交替的淺白色的印記直讓顧雲曦看的不忍。
是刀還是劍?又是誰?
顧雲曦想到他的燕地十年,眸子裡的陰霾越發的厚重。
顧雲曦的眸光在他身上鬥轉,最終落在了他胸口的兩個牙印之上,顧雲曦瞬間似有眸光一暗,下一瞬,卻好似想起了什麼似地眸光一閃。
“姑娘。”
慕言的聲音讓顧雲曦回神,顧雲曦到車簾邊上接過慕言手中的包袱,反身之時她再次開口,“去讓靈兒將我包袱裡的藥瓶拿來。”
慕言在外有幾分意外,卻還是立時應聲而去。
顧雲曦將包袱之內的藥和棉布拿出來,眸光落在了他肋下腰間泛着紅色血絲的棉布上,取出剪刀,咔嚓一聲,原本包紮着的傷口便曝露了出來,顧雲曦看到那傷口眸光一深,一道血肉翻卷的猩紅口子,看得出來原本有極好的癒合之勢,卻不知道又怎麼裂了開來,天氣炎熱,傷口沒有及時換藥已經出現了幾絲腐肉,顧雲曦看了看,從包袱之中利落的拿出一把小刀來。
眉心似有一皺,顧雲曦眼睛都不眨的將小刀鋒利的刀刃划進了万俟宸的傷口之中,似乎是一個世紀,又似乎只是一瞬,顧雲曦額頭上流下幾滴汗來,轉眼一看,昏睡着的人還是半分動靜也無。
“主子?您要的可是這個?”
門簾處伸進來一隻小手,顧雲曦看過去,“嗯”了一聲將藥瓶接了過來。
傷口處理妥當,有些潰爛的地方流出鮮紅的血來,顧雲曦將慕言拿過來的藥膏輕輕地塗抹在万俟宸的傷口上,再將棉布撕成一條一條,可是看到万俟宸睡在那裡,顧雲曦卻是有些愁了,包紮至少要繞着他的身子轉兩圈。
顧雲曦也不着急,掀開簾子慕言和靈兒還站在外面,顧雲曦讓慕言再取了冰過來放在角落裡,而後一行人再次走動起來,馬車滾滾而行,顧雲曦將靈兒拿過的藥瓶打開,倒出其中的膏狀物,及其小心的繞過万俟宸的傷口在他的身體上塗抹起來。
白鳳先生的去痕藥膏十分管用。
万俟宸的左肩有一道及其長的疤痕,從他的肩頭一直延伸到了胸口之前,顧雲曦看着這道傷痕,不知怎地心頭滑過一道奇異的感覺,看着遍佈他身上的大小傷口,卻也不敢多想,她的手指冰涼華潤,沾着藥膏細細密密的在他身上的疤痕處塗抹。
顧雲曦的指腹之下,是他雪白的肌膚,顧雲曦看在眼裡,心想着便是女子也不過如此,可他的肌膚又和女子不同,他的胸膛堅硬,肌理更是柔韌,顧雲曦面上微微有一層熱意,手下的動作便有些快。
這一快便觸動了他還未包紮的傷口!
“嘶——”
倒抽冷氣的聲音響起,顧雲曦轉眼看過去,万俟宸已經皺着眉頭醒了過來,顧雲曦將藥瓶放好,一邊去扶万俟宸起身,“傷口要包紮,你得起來。”
万俟宸眸光幽深,隨着顧雲曦的力道坐了起來,顧雲曦看了看那棉布,又看了看万俟宸慘白的面色和有幾分混沌的眸子,還是傾身拿起極快布條從他的背後繞過去,這一繞便是呼吸相聞,他居高臨下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看着她長長的眼睫在她眼窩投下深深的陰影,看着她潤澤的脣瓣,感受着她馨香的氣味兒,垂在身邊的手便下意識的擡了起來。
顧雲曦的額頭上帶着汗意,面上有幾分緋紅,手腳疾快的從他背後穿過,再輕巧的從他傷口上敷過,再傾身繞一圈,然後在他肋下打個結,這傷口便算是包好了。
顧雲曦起身退開,“好了,只怕得一日換一次藥。”
顧雲曦的眸光從万俟宸光裸的胸膛上掠過,轉頭偏向一邊,万俟宸微微擡起來的手落在自己的衣襬上,此時看着她轉頭的模樣嘴角一抿,他低低的“嗯”一聲,“那以後就麻煩你了——”
顧雲曦一怔,轉過頭來看着万俟宸,他的意思是以後讓自己幫他換藥不成?
万俟宸無視顧雲曦的疑惑,看向自己胸膛上的疤痕,又看了看剛纔顧雲曦正在塗得藥瓶,“這是什麼?”
顧雲曦低下頭,“白鳳先生給的藥膏可以去痕。”
万俟宸嘴角一勾,手指從剛纔她拂過的一道疤痕之上掠過,“多謝,連我自己看起來都覺得醜。”
“不是。”顧雲曦有幾分酸澀,卻還是道,“傷口總會結疤的,雖然會留下疤痕,可至少不會再痛。”
顧雲曦並不知道如何開解眼前的人,因爲連她自己都知道,疤痕雖然可以用她的藥膏除去,可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這十年之間,多少仇恨,多少屈辱,這些疤痕在此刻,便是最好的證明。
果然,万俟宸嘴角一抿道,“我又不是女子,這疤,留着吧。”
顧雲曦垂下眸子,擡手收拾方纔的藥品,万俟宸淡淡的看着她,將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繫好,顧雲曦將整個包袱放在角落裡,再坐回去的時候万俟宸便以一種十分深刻的眸光打量着她,顧雲曦眉頭一皺,“怎麼?”
万俟宸也不說話,只將眼神轉向別處,他傾身掀開窗簾向外看一眼,顧雲曦注視着他,万俟宸深吸一口氣,回頭看着顧雲曦一笑,“你聞到了嗎?風的味道不一樣了。”
顧雲曦明白他的意思,滿心的酸楚卻不知道如何言語,十二歲離家,十年,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十年,他本該是天之驕子,本該在大楚承載屬於他的權力地位,現如今,他卻只能帶着一身傷疤回來,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踏上戰場。
天廣地闊的的荒原之上落下幾絲暮色,万俟宸有幾分無奈的道,“這百里之內都荒無人煙,今夜只能睡在這裡了,不知道有沒有野獸,”微微一頓,万俟宸看向顧雲曦,“想來,你也不會害怕。”
顧雲曦嘴角一抿,“野獸再兇殘,也比不上人心來的可怕。”
万俟宸眸光一深,看着顧雲曦目不轉睛,“你今年多大?”
顧雲曦有些不解,卻還是道,“十八。”
万俟宸似乎在思考,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從小養在燕京,只怕連相府的大門都沒有出過幾次,爲什麼會馴狼?”
顧雲曦皺眉看着万俟宸,“就那麼就會了。”
万俟宸對顧雲曦的不配合不以爲意,卻是繼續道,“在我的印象裡,似乎只有羌胡和大宛那邊纔有十分厲害的馴獸師,聽說最厲害的馴獸人可以統御萬獸——”
顧雲曦垂下眸子,卻是轉了話題道,“說說大宛吧。”
万俟宸沒有異議,嘴角一抿道,“大宛是遊牧民族,雖然蒼墨以南都是他們的領土,可是蒼墨氣候不好,大宛境內更是沙漠遍佈,他們每年都只能在草原遊牧,主要依靠大獵和草原種植在維持生計,每每到了夏季大旱草原缺水和冬季嚴寒獵物甚少的時候,他們便會向楚地南境進攻,燒殺搶掠無一不爲。”
顧雲曦皺眉,“既然連年都是如此,楚地爲何沒有作爲?”
万俟宸一嘆,“並非是沒有打過,只是大宛人民風彪悍,騎兵戰鬥力十分的強悍,且每次都是搶了我們的東西便走,並不戀戰,我們的人若是要深入大宛腹地,一來受不了蒼墨高原上的天氣處於劣勢,二來,楚地兵馬並沒有完全的把握打敗大宛。”
顧雲曦想了一會兒,“那這一次你的打算是——”
万俟宸眸光低沉,嘴角帶着一絲冷厲,“大宛的單于年事已高,單于坐下唯一的皇子扎圖野心極大,這一次竟是集結了大宛所有的部落首領,領兵四十萬向着我南境而來。”
“他們是想要攻打楚國?”
万俟宸點頭,冷笑一聲,“扎圖此人野心大,卻也是剛愎自用之輩,這一次集齊所有的部落首領乃是揹着老單于而來,這麼多年了,我等的就是他來。”
顧雲曦心中一動看着万俟宸,万俟宸一笑,眸光傲然,“他們想將我們的良田變作他們的牧場,我卻更想把他們的草原變成我的馬場,大宛遊牧,若是想在他們的領土上將所有的部落打敗並不容易,這一次他們集齊了人馬而來,自然是爲我省事。”
顧雲曦卻有些擔心,“大宛有備而來,你在南境有多少兵馬?”
万俟宸眸光一轉看向顧雲曦,薄脣輕吐,“三十萬。”
雖然及不上大宛的兵馬數目,可是顧雲曦心中還是猛的一震,據她所知,楚地領土極大,南境作爲和大宛羌胡接壤之地自然是重兵之地,可是三十萬還是遠遠地超出了顧雲曦的意料,如果南境有三十萬兵馬,楚地的北面與西涼接壤,至少也有二十萬兵馬等着,西南邊和南越、雲宋接壤,這樣一來,至少也有三十萬兵馬,再加上內陸的各個重鎮守軍,還有京城長安的禁衛軍和各處的王侯私軍,大楚,竟然有百萬雄兵!
顧雲曦心思轉動,楚地尚文輕武,曾經的第一諸侯國就是因此纔在百年之前沒落下來,楚地若有足夠的兵馬來強國,十年之前万俟宸也不會去大燕做質子,可是短短十年,楚皇是從哪裡練得百萬兵馬?
万俟宸似乎看出了顧雲曦的疑惑,他的眸子星光轉動,恍若將天上的星河倒進了他的墨瞳,他嘴角一勾,眩惑的模樣讓顧雲曦微微晃神,“你一定在想,楚地何時有了百萬雄兵,你可以自己去看,我不攔你。”
顧雲曦心中一震,垂下眸子不在言語。
夜幕降臨,廣袤的荒野之上燃起了一堆篝火,慕言等人在一處長着橡樹的林子裡搭起了簡易的圍欄,馬車停在外圍,馬兒聚在內側,顧雲曦和万俟宸二人的住處就在最裡面,綠瑩瑩的草地上鋪着厚厚的絨毯,顧雲曦和万俟宸之間用一道簡易的簾子隔了開來。
之前的黑衣護衛大半被万俟宸遣去護送柳如是,現在留下的不過三四人,靈兒和慕言都有武功在身,此刻領着黑衣護衛和柳家的幾個僕從,看顧此地周邊的所有防衛。
顧雲曦躺在絨毯之上,閉眼是一片黑暗,睜開眼便是星光燦爛的夜空,她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夜空裡的星子這樣明亮,這樣高遠,卻又煜煜生輝的觸手可及,從前,只有在西夏的天空才能看到。
周遭的一切都安靜非常,万俟宸早先說過的那些危險現在分毫都到不了他們的眼前,許是方便迴護,她和万俟宸的毯子裡的極近,顧雲曦想到簾子那邊的人,呼吸便有些不自在。
“我八歲便上了戰場。”
忽然而出的聲音讓顧雲曦屏住了呼吸,那聲音好似很遠,又好似在她耳畔,她睜大了眸子看着天上的星子,認真的想要認清楚那一顆纔是破軍。
“那個時候二哥剛剛因病去世,我年紀雖小,卻覺得難受至極,母后見我終日裡鬱鬱寡歡,便對我說,你二哥自小便想上戰場,他不能去,你替他去。”
“母后讓丞相帶我一起到了漠河,那邊有一個部落叫‘鮮卑’的,因不滿於父皇定下的進攻制度舉兵叛亂,丞相讓當時的大將軍帶着我騎在馬背上,那位大將軍是我朝棟樑,次次上陣都是衝殺在第一個,我被他用帶子綁在身上,就那麼跟着他一直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那時候我太小,拉不開大弓,丞相便給了我一支袖箭,刀光劍影在我身邊飛過,那是我第一次殺人,袖箭從我的手裡射出,穿過鮮卑人的腦袋和胸膛,一個又一個,我卻從來不覺得害怕。”
“那一次打仗我軍大勝,等我回朝的時候,我帶着父皇賞給我的凌南軍虎符去拜祭了二哥,一萬凌南軍,父皇賞給了我。”
顧雲曦怔怔的看着天上的星子,巨大的天幕之中,有一顆星子亮的驚人,所有的星子落在他的周圍都顯得暗淡無光,顧雲曦想,那一顆一定是破軍。
“六十年前,燕國皇帝率軍從樑國而下,途徑西涼,直襲我楚地,那一次楚國兵敗,大梁,西涼,和楚地都向燕地進攻,除了海國東齊,其他幾國攝於燕國兵威,都同楚地一樣向着燕國進攻。”
“從二十五年前父皇即位開始,楚國的兵役制度發生了一些變化,父皇用各種方法開始大量的囤積財富,父皇雖然儘量不着痕跡,可燕國還是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在向楚地索要更多的貢品之時,也同時提出了送最小的皇子作爲質子去燕地。”
万俟宸忽然頓住不再說,可顧雲曦知道,從那時候開始,就是他隱忍又艱難的十年的開始,遠離親人,生活在陰謀算計之中,他除了能保全自己之外,幾乎什麼也做不到,顧雲曦嘴角一抿,輕聲開口,“有人說,離家太遠就會忘記故鄉,殺人太多,就會忘記自己,你還聞得出故鄉風的味道,你還記得你的凌南軍,這十年,或許是上天給你的饋贈,現如今,你的故國近在咫尺,你的父兄,你的將士,都在等着你,依我看,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微微一頓,顧雲曦看着天上的星星道,“有人跟我說,如果人死去就會變作天上的星星,我想聖文皇后大抵便是那顆破軍星身後的暗星,她一定想你,不放心你,她要在天上守着你,看着你,再不捨得離開。”
顧雲曦不再說話,万俟宸也安靜了下來,林子裡忽而響起一陣蟬鳴,焦躁的叫聲突兀又刺耳,忽然,蟬鳴聲戛然而止,簾子一側似有深深嘆息的聲音,然後便傳來一陣衣物窸窣的聲音,顧雲曦只覺得那聲音越來越近,整個身子下意識的緊繃了起來,青色的湖綢簾子忽然被人一挑,卻只是一隻手伸了過來。
顧雲曦只覺得自己的手腕上一緊,而後整個手都被一支大手包裹了住,万俟宸的話裡帶着如夜色一般的溫柔,“你在感動我。”
顧雲曦嘴角微動,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她動了動手,卻是分毫也無用,簾子一側再傳來一聲嘆息,万俟宸輕聲道,“睡吧。”
夜色暖人,万俟宸的聲音好似帶着魔力的安撫,再加上一天的疲累讓顧雲曦迅速睡去,睡夢之中,她又回到了那漫山遍野都是珈藍花的蒼墨高原上,春日裡的春花爛漫如雲霞,她穿上了一身五彩斑斕的長裙子,那個時候,她叫珈藍。
珠蘭帶着用野花編的花環,偷偷在她耳邊講着索林的糗事,珈藍笑得狡黠,回身便去叫索林來,珠蘭不依,傾身變要來打珈藍,她笑着躲開,卻被腳下的長裙子“砰”的一聲絆倒在地,珠蘭撲上來,將珈藍壓在地上。
笑呵呵的威脅她,“珈藍珈藍,你若去告訴了索林,我就去找桓箏,讓桓箏再也不教你吹曲子!”
珈藍將手落在珠蘭的腰間,肆意的抓她,一邊聽着珠蘭肆意的笑,一邊固執得道,“桓箏纔不會聽你的,倒是索林,母后前日裡還提起,索林的父親要給他說親了——”
珠蘭面色微變,壓在她身上一動不動,怔怔的問她,“索叔叔要給索林說誰家的姑娘?”
珈藍將珠蘭掀翻在側,嘴角的笑意神秘,“你猜猜看,那家的姑娘連我母后都說好,你猜猜看,是儲家的姑娘,還是裡家的姑娘,還是廈家的姑娘?”
珠蘭怔怔的坐在地上,眼角泛起了水光,珈藍看的急了,一把撲過去抱着她,“好啦好啦好啦好啦,我騙你的,索林的父親說的是一個叫珠蘭的姑娘,你滿意了吧,珠蘭珠蘭,說的是一個叫珠蘭的姑娘!”
珠蘭破涕爲笑,緊緊的將珈藍抱在懷裡,“壞珈藍壞珈藍,你可嚇死我了!”
珈藍眉頭一挑,“看你平日裡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現在爲了索林變成這樣,你讓開,你別抱我,你纔不是我認識的珠蘭——”
珠蘭紅了臉,眼底卻是一片笑意,“嘖嘖,說我,等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桓箏比索林還大呢,他父親是不是,是不是早就跟皇后娘娘說好要你做桓箏的——”
珈藍聽得一愣,珠蘭笑呵呵的看着珈藍髮愣的模樣,拉着她並肩躺在了草地上,珈藍想了一會兒沒有想明白,就那般的在暖暖陽光之下睡了過去。
顧雲曦在睡夢中之中再次安然入睡,可是當那驚天動地的馬蹄落地之聲響起來的時候,她還是猛然被驚醒,想起珠蘭的模樣,她的思緒有一瞬間回到了那個骯髒又殘忍的雪夜,那樣的驚天動地之聲,死死的扼住了她的呼吸。
“唰”的一聲,万俟宸掀開簾子,一把將她拉起來攬在懷中,一雙眸子死死的釘在馬蹄聲傳來的方向,這邊廂慕言等人早就騎馬前去探看,篝火熄滅,舉目四望盡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万俟宸將身形微顫的顧雲曦攔在懷裡,擡手將她的外袍攏的緊緊的,俯身在她耳邊低語,“不怕。”
涼風似乎在一瞬間沁入了顧雲曦的心頭,她尋找着身邊這具身體的暖意,緊緊的靠了過去,他的呼吸灑在她的耳畔,將她被扼住的呼吸一點點的放了開來,她以爲經過那一次她已經忘記,她已經無懼,可是她不曾想到,當那樣的場面再來時,她依然會顫抖。
感受到身邊人些微的依賴,万俟宸的嘴角無聲的一鬆,他的手使上了力道,強迫顧雲曦靜心凝神,万俟宸的眸子死死的釘在茫茫夜色之中,薄脣輕吐,“那是涼州的方向。”
顧雲曦漸漸地回過神來,心中心緒百轉,這樣大的動靜至少有上萬人馬,此時此刻,爲何會有這樣多的人馬在這個時候朝着這裡來,嚴格的說,他們目前站的這一塊地方還是雲宋的領土!
万俟宸的眸光從幽深變得星亮,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轉身看着顧雲曦,“跟着我。”
顧雲曦還未來得及點頭,万俟宸就放開了她的腰轉而拉着她的手往馬車外圍而去,他們的馬匹已經被套上了嘴籠,即便此刻因爲這樣的天崩地裂的響動馬兒們已經非常驚慌,可此時此刻它們卻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万俟宸走出慕言設下的屏障,拉着顧雲曦的手站到一處高高的土丘,顧雲曦站在他的身邊,目之所及,一條巨大的火龍正朝着万俟宸這個方向而來,因爲馬兒的急行在他們身後捲起了一股子巨大的煙塵,從顧雲曦這裡看過去,在火光的映襯之下像極了紅黃色的燦爛煙霞。
慕言和靈兒帶着幾個黑衣侍衛圍到他們的周圍,眸光森森的看着不遠處越來越近的大隊人馬。
那聲音越來越大,如山洪海浪一般撐起天地開合,漸漸地,万俟宸的嘴角輕輕地揚起,他的大手帶着幾分顫抖的緊握着顧雲曦,一雙眸子猶如朝陽破曉,光芒萬丈!
顧雲曦眯起眼睛轉頭看身邊的男子,如墨的夜色之下,他的側臉俊美如九霄之上的神祗,他的衣裳並非華美無匹,他的身形並未高大她無法觸碰,可是,顧雲曦就是忽然覺得,此時此刻的万俟宸似乎正在離她越來越遠,他的氣度他的姿容都足以讓她仰視,她就快要拉不到他,看不到他,再不能與他呼吸相聞再不能與他執手並肩!
顧雲曦眸光幽暗,被他握着的手沁出幾分汗意,她腳步微動,在退和進之間,她選擇了向後——
万俟宸募得回過頭來,他眼底的光芒如果一道燦爛的星火,直直將顧雲曦眼底的猶疑思緒灼燒的灰飛煙滅,他緊緊拉住她的手將她往自己身邊一拽,語聲強硬又霸道,“站在我身邊,一步都不準退!”
顧雲曦的心口忽然一熱,她不怕那千軍萬馬,也不怕他高不可攀,她怔怔的看着他的眸子,他眼底是幽暗如深海一般的漆黑,深深的將她吸了進去,顧雲曦眉眼變得溫潤,忽然覺得他根本從未遠離,一瞬間,有那麼多的東西從她腦海裡一一閃過,大燕公孫墨丞相羽林軍身份權力地位立場——
顧雲曦的怔忪讓万俟宸的手猛的用了力道,這力道就好似一把開天闢地的巨斧,朝着顧雲曦腦海之中的巨大畫屏迎頭砍下,瞬間,那畫屏上的一切魑魅魍魎形神俱滅,再也激不起她心中一絲波瀾!
万俟宸似乎看到了顧雲曦眼底的決斷,他滿足一笑,轉過頭去看着那千軍萬馬聲勢如海潮,顧雲曦深吸一口氣,斂下眸中神思不再退後,只靜靜的看着那氣場浩大的兵馬踏破土地奔馳而來。
越來越多的人影進入了万俟宸的視野,他眯着眸子看着那煙塵之中疾馳而來的少年們,黑漆漆的夜幕忽然變得星光如晝,荒蕪的原野變得蒼茫又孤壯,一個個火把之後是一張俊朗的少年面容,一個個的少年面容之上是一雙有一雙明亮如星子的眸子。
顧雲曦看的清楚,那一雙雙眸子裡有火,有光,有仿若帶着獵獵旌旗一樣讓人無法忽視的崇仰,她們的眸子,都落在自己身邊的男人身上,顧雲曦深吸一口氣,眸子燦爛如朝陽旁側的萬丈霞光!
恢弘的夜幕之下,四個黑衣甲冑的暗夜將軍當先而來,在他們身後,騎兵們陣型齊整陣勢壯大的隊伍氣吞山河,顧雲曦眸子裡含着對軍人的敬重看過去,在那隊伍的最中央,一面墨色爲底的大旗之上,剛勁有力的印刻着一個大大的正紅色“楚”字!
万俟宸嘴角一抿,那聲勢浩大的隊伍忽然在万俟宸前往五十丈之處齊齊勒馬停住,將軍和戰士們齊齊下馬,竟是牽着馬一步步的朝着万俟宸的方向走了過來,他們眸光鋥亮,步伐齊整,一步步的走在顧雲曦心頭,一點點的震撼她的心靈。
她轉頭,万俟宸的眸子肅容而鄭重,他及其認真的看着這些兒郎們,好似這根本是一場盛大的檢閱!
黑色短打的軍人們高昂着頭顱,眸光之中帶着期盼已久的興奮光彩,他們在看万俟宸,他們也在看顧雲曦,他們的眸子有一閃而逝的意外,卻又極快的變得更加鄭重,好似他們本該看到的就是兩個人的檢視,顧雲曦一身素白衣衫,不施脂粉,清泠月華,燦如星耀的眸子裡閃動着讓人不敢直視的光芒,如月中走下來的仙子,與男子俊如天神的模樣無比契合。
她和他高高的站在那土丘之上,好似站在萬民跪拜的九天王座,四位將軍模樣的人物在万俟宸前十丈處站定,從左至右,一個個的深深跪拜。
“末將祝雲陽恭迎殿下回朝——”
“末將顏回恭迎殿下回朝——”
“末將程瀚恭迎殿下回朝——”
“末將宋柯恭迎殿下回朝——”
四位將軍堅毅如鬆的背脊深深的拜下,万俟宸面色沉肅,一雙眸子從那眸光殷切的士兵們身上掃過,規整的隊伍裡忽然走出一個黑衣勁裝的少年,他走到隊伍之前,揚手一揮,那錚錚鐵骨的萬千男兒們動作利落的跪倒在地。
“凌南軍恭迎殿下回朝!”
聲浪如同一把利劍,顧雲曦緊緊握住万俟宸的手才能保持自己清泠華貴的身姿,她擡眼看過去,那黑衣少年竟是她認得的模樣,万俟宸的手不知不覺將她握的更緊,他眸子裡的冰天雪地一瞬消融,幾乎是溫暖的看着那些在他面前深深跪拜的男兒們。
良久,万俟宸嘴角一抿,開口的聲音傲然,一字一句如俾倪天下的王,“好,十年鍛造,我楚地兒郎,果真不負本殿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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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第一步,他們要走的路還有很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