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榕未對她的讚許表示什麼,或是隻是她根本不敢表示什麼。她說了對方想要她說出的話,也如意料之中得到了對方的讚許,可這又代表了什麼呢?什麼都不能代表。
他肆意而狂妄地笑着,笑聲裡那毫不掩飾的快樂卻反而讓人有些不寒而慄。這樣寂靜的,寒冷的夜裡,他的笑一再擴大——就彷彿如在一灘死水一樣的池子裡投入一粒石子一樣,那波紋,不斷放大……不斷放大……
猛的,那笑,戛然而止了。
就像在彈奏一曲極輕快,極悠揚的曲子一樣,倒了最高潮,最美妙的地方,所有人都以爲這首曲子該有個舒緩的結尾的時候,它卻在最尖銳的地方戛然而止了。
寂靜,開始蔓延……
這個時候,靖榕知道,她不該說話,一句話,也不該說。
於是,那人便先開了口。
“我的兒啊,你可知道,我殺那歐陽素問的原因?”他這樣舒緩而平靜地問着,就像在喝着白水,就像在閒適地散步,不緊不慢,不急不緩。
可聽了這句話後,靖榕心中卻是一震。
陸廉貞其人一向是喜怒無常的,他問出問題,未必是要得到答案,可若是一個回答不好……
外面的天氣,終究還是冷的,哪怕那雙冰冷的手熱了一會兒,也還是冷了下來。靖榕只覺得一雙冰冷刺骨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臉頰。那雙手,彷彿戀人的手一樣,溫柔摸着自己的鼻子,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脣……可無論那雙手是如何的溫柔,卻也無法改變那是一雙太過冰冷的手的事實。
一點一點因寒冷而起來的雞皮疙瘩泛起在靖榕的脖子上,可那雙手卻似乎因爲有趣,而不斷地摸着靖榕的脖子……
“爹爹曾說過,自己不喜歡歐陽素問,不喜歡她的美。”
“這裡理由,你信?”黑夜之中,那人的聲音是亙長的,綿延的,戲謔的,彷彿在說着一個會讓自己笑出聲的笑話一樣。
“我信。”靖榕說,她在自己的心裡也對自己說,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
“那樣傾城傾國的美貌啊。”雖然這樣說着,可語氣裡面卻沒什麼感嘆,甚至那雙開始有些溫暖的手,卻是摸着靖榕的臉,如此說着——他一邊讚歎歐陽素問的美貌,可一邊撫摸着的,卻是靖榕的臉。
靖榕不語。
“我的兒啊,你難道不覺得,歐陽素問的那張臉,有一點點怪嗎?”那人又問。
怪?
又怪在哪裡?
是怪她太美,太完美,還是怪她太過傾城,太過絕色?
靖榕從不會因爲對方的姿容絕美而覺得怪異,或許在她看來,那絕色傾城的美貌,或許也是一種麻煩的事情之一。
歐陽素問之死,很有可能是死在她的美貌上。
可……爲什麼……
“哥哥的意思是,她的那張臉,是假的?”若是這樣,也不無可能,歐陽素問很美,可那種美,卻太過了,那種美,太過肆意,太過妖嬈,彷彿一朵開的極盛的牡丹——一朵只開不謝的牡丹——可哪有不會凋謝的花朵的,所以那朵花,只能是假的。
或許歐陽素問臉上也帶着一張人皮面具,對於易容高手而言的陸廉貞,看破對方臉上所戴的人皮面具,彷彿探囊取物一樣,可靖榕卻並不很深諳此道,所以並不能看出——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那人聽後,卻是讚許地點點頭說道:“不愧是我的女兒,本以爲你想不到這一點,沒想到你竟想到了。”
那語氣,確實是一個父親稱讚自己孩子的語氣。
莫非歐陽素問臉上真的帶着人皮面具?
靖榕猛地一想,卻又覺得,似乎不是的。
她見過歐陽素問的屍體,那一具被泡在池水之中不知多久的屍體已經微微發脹了,可臉上卻還是那副模樣,若是臉上真戴着人皮面具的話,那無論如何也是會脫落的。
她也並未說話,只是等着對方接下去要說的話而已。
果然……
“一個人的臉,哪裡會美成那副模樣,我走遍大江南北,見過無數美人,卻沒有一個比她還美的。“陸廉貞這樣絮絮叨叨說着,“我是絕不相信那張臉是天生天成,所以,她必然是假的。”
這世上絕不會有這樣一個人,因爲眼前看到的一張臉比他看過的所有的臉都美,便開始懷疑那張臉的真實性的,可陸廉貞卻懷疑……
而靖榕卻是全然地相信這陸廉貞的懷疑,且深信不疑。
“我的兒啊,你說,一塊豬肉放在哪裡?可以變成兩塊?”陸廉貞這樣問着。
這世上哪有以一變二的事情,若是這樣,豈不是天下大亂了嗎?可陸廉貞這樣問,必然有他的原因,雖然這個問題看似與歐陽素問那件事情沒一絲聯繫……
靖榕微微想了一想,回答道:“或許在水裡泡上十天半個月,一塊肉,便會變成兩塊肉了。”
陸廉貞聽完,又是一陣大笑。
這世上,自然沒有什麼地方能讓一塊肉變成兩塊肉,可讓一塊肉看起來有原來的兩倍大小卻並不難,辦法也不止一個,可靖榕卻只說了一個辦法。
那人猛然之間不說話了,非但不說話了,連是呼吸聲也漸漸變弱了。
可猛然之間,靖榕彷彿想到了什麼一樣,突然愣住了。
是的,一塊豬肉在水裡面泡上幾天便會發軟,發漲,變得充水、腫脹,可人的身體呢?歐陽素問的屍體在水中泡發了一晚,可那屍體雖然有些微微腫脹,可那張臉,那張讓陸廉貞極其不喜歡的臉——卻是半分改變也沒有。
這簡直就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爲什麼陸廉貞說歐陽素問的那張臉是假的了。
而如果歐陽素問那張臉都是假的的話,那還有什麼是真的呢?歐陽素問的身份,她的身體,她與歐陽仁的父女之情……又有哪一樣,是真的呢……
“我的兒啊,你不問問,她那張臉是那種假法嗎?”那人的聲音,又再一次在黑夜之中響起。彷彿回到了多年之前初初撿到靖榕的那個時候,全心全意地教授着對方,他認爲她該知道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