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祭天之禮,歷來是宏大的。
新帝踩着血紅色的地毯,一步一步走上泰山之巔,兩邊文武羣臣跪拜,將額頭抵着地面,而脊背,則面向天……
走在最中間的青年的步子,卻是很穩很穩的,所謂穩如泰山,也不過如此。
身上的龍袍,總是這麼精緻而話裡,因是冬天,所以料子也是極厚的——這泰山祭天大典不如什麼尋常儀式,身外不能穿裘皮之類外衣,所以這龍袍所用的料子,是極厚,也極好的……只是擋不住泰山上那凜冽的寒風。
所謂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要坐在到個位子,就要忍受的了那個位子的寒冷。
——從今以後,青年便是朕,是寡人,是孤,而他的名字,將不會再有人提起,從這一刻起,他成了別人的帝君,他人的王,卻不再是他自己了。
青年就這樣走着,一步一步走着……
風將他的臉都颳得有些紅,可他的身子不抖,步子不亂,端是一副帝王應該有的模樣。
——這倒是讓很多人都鬆了一口氣。
而跟在他身邊的,並非是他自己的皇后……
青年雖已經到了大婚的年紀,只是稍微娶妻,所以跟在他身邊的,便是太后了。
帝君的衣袍,乃是明黃色的龍袍,袖口與衣間繡着的,都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五爪金龍,而太后的衣袍,乃是紅色的,明紅色的。
這明紅色的衣袍上,繡着很多黑色暗紋,袖子與衣間修的,乃是鳳舞成祥,栩栩如生的鳳凰在雲間飛舞,是說不出的喜慶祥和——可穿着這件衣服的人的心中,卻無一絲喜慶,祥和……
一步一步走上泰山之巔時,那裡已經有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等着了,老人名叫李瑞,乃是三朝老臣,亦是新帝太傅,見新帝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眼裡有歡喜,可眼裡也有隱憂,只是當新帝走到自己面前的時候,老人眼裡的歡喜,隱憂,便是一掃而光了——此時他便是天與新帝之間的聯繫,容不得有一絲怠慢。
洋洋灑灑又華而不實的祭天辭從新帝口中念出,隨着風飄散到很遠……所有人的心裡,都是在怕的,怕是這祭天辭出現一絲錯,無論是念錯或是停頓,都是對天的不尊敬……
可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青年如行雲流水般將那一片洋洋灑灑唸了一個時辰的祭天辭,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非但背了下來,甚至念出的時候,又是如此聲情並茂,動聽悅耳。
而跟在新帝后面的太后那顆懸着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
三跪九叩之後,她立在新帝身側,心裡,卻說不出有多少喜悅。
——她終究成了後宮之中最尊貴的女人。
可……
這後宮之中,又有誰能做太后呢?
這宮中,已經沒有多少女人了……死的死,逃的逃,到最後能穿上這鳳袍站在帝君身側的,似乎也只有她了……
對那些後宮中女人,她終究是生不出多少愛意,只是見到那些人如此下場,卻是有些物傷其類……爲皇之路上,這孩子走的並不算艱辛,可卻步步都是血淚……
看着身側新帝那面色嚴肅的模樣,她突然很想哭,可卻是不自覺地笑了。
泰山祭天,是從未有過的平順,當一行人浩浩蕩蕩從泰山回到皇宮之時,靖榕則站在青龍門上,看着那長蛇一樣的隊伍,從遠處游龍一般駛來……
——泰山祭祀,可以帶的女人,只有一個——那便是這宮中最尊貴的女人。
如今這個最尊貴的女人坐在帝君馬車之後唯二的馬車之上,心中又是如何想法呢?靖榕不得而知。
“主子……”千縷開口想說什麼。
靖榕卻是搖搖頭。
——雖是陸廉貞的女人,雖是未承過君恩,可終究,終究是名義上帝君的女人,是後宮的貴人……帝君前些日子已經進了皇陵,這便是一個王朝更迭的象徵了。
慶隆帝的時代過去了,而他們這些活在慶隆帝時代的女人,又該何去何從呢?
歷史上有過太多太多他們這樣的女人,或是瘋了,被打入冷宮之中,或是受了新帝恩賜,得以出宮,可最多的,卻是送入尼姑庵裡,爲這大赤新君祈福……
靖榕沒有瘋,也沒有受到新君的恩賜,那等着她的命運,便是第三種了。
“前些日子,宮中大火,主子爲何不逃出宮去呢?”千縷說的,乃是前些日子去病宮大火的事情,那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撲滅之後,便從去病宮中擡出了兩具燒焦的屍體來……一具男屍,一具女屍——而那女屍的身子上,還有一處劍傷……
——這一對人人羨慕的情侶的最後,卻是這樣的下場,倒是讓人唏噓不已。
“爹爹尚未下達離開的命令,我,不可離開……”靖榕這般說道。
“可……”千縷開口,卻是欲言又止,“閣主他,失蹤了,若是一日不出現呢?”
“那我便等他一日。”靖榕緩緩說道。
“若是一月不出現呢?”千縷又問。
“那便等他一月。”靖榕又回答。
“若是一年不出現呢?”
“那就等他一年。”
“若是一輩子不出現呢?”千縷再問。
靖榕聽後,卻是毫不猶豫回答:“那便等他一輩子。”
千縷聽完,心中一震,便是喃喃問道:“主子可是對陸閣主有情——陸閣主雖是喜怒無常一些,可終究是個驚才絕世,舉國無雙的男子。”
靖榕聽完,一愣……可腦子浮現的,卻不是陸廉貞的身影。她對千縷這樣說道:“若無爹爹,我此時,早已經投胎了,他對我再造之恩,我便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還清的,便是要我等他一輩子,想來這份恩情,也是還不清的。”
她雖未明說自己是否對陸廉貞有情,可千縷是何等聰明之人,卻是早已經在靖榕口中聽出些什麼了。
——父女之情。
她對陸廉貞,竟只有父女之情,而她會等陸廉貞一輩子,也不過只是因爲欠了陸廉貞一條命,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