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細碎的小雨淅瀝瀝的沾溼了寺院中的一草一木,廣德醒來時身旁的曉寒已經不在了。這個夜晚過得很漫長,他一直興奮地和曉寒談天說地, 絲毫沒有倦意。待到幾近天亮才終於不敵周公的召喚。
曉寒穿着蓑衣在柴房裡忙活, 屋頂由於常年失修, 雨水幾乎快浸泡那對柴禾。曉寒聽到雨聲之後也顧不得還未睡醒, 匆忙將這間屋子裡的東西搬到乾燥的地方。
“對不起, 害你一晚上都沒有睡好。”廣德斜倚着門框,一改昨晚的文人腔調。
“沒事,廣德兄, 你不用管我,再多睡會兒吧。”曉寒顯然是顧不上他, 一滴一滴的雨水浸潤在他臉頰上, 白皙的面孔更顯得幼滑。
“我來幫你。”廣德挽起袖子便加入到搬柴大軍中來。他雖然身手不凡, 可是比起經常做這些活兒的曉寒來說確實笨拙許多。
兩人就這麼忙活着把那些柴禾搬到了大殿中,坐在門檻稍事休息。曉寒脫下蓑衣, 用袖子擦了擦已經流到脖頸的汗,轉頭看見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廣德,兩人相視一笑,傻呵呵的。
搬完柴禾之後,雨停了, 天還是陰沉沉的, 平時荒涼的地上得到了滋潤, 雜草被暈染的發出嫩綠色。廣德向曉寒告辭之後, 便一個人下了山, 留下曉寒一人在寺院中繼續打掃。
日子就像往常一樣,一天又一天的過去, 只不過那隻小狼不再來找曉寒了。曉寒忽而覺得有些孤單,便抽時間想去探一探他。可是不知何故,國清寺那邊總有些事情找他過去。借經書,代講佛法,有時候連香油錢也要幫着算計一下。日子久了,倒也不覺得時間漫長,可是他總是惦記着那隻小狼。國清寺這邊的氣場實在比曉寒那間寺院要強烈許多,他只怕那小狼即使找到自己的氣味也未必能認出他來。
差不多過去將近一個月有餘,國清寺那邊已經不怎麼找自己了,曉寒也抽的空閒打理寺院中的瑣事。那天早上起牀,那束花就這麼擺在寺院的院門口,粉色的夾竹桃。曉寒拾起花笑了笑,轉身栽到了院子角落中。
晚上,還是老樣子,那竹筒將殘羹剩飯裝上,提着往山林裡走。曉寒感覺像是去探望遠房親戚一般,自在悠哉,念珠在掌心中擺弄着,夕陽的光芒穿過樹枝暖洋洋的打在他身上。到了洞口,他便喚蒼雨的名字,不應。
再喚,還是不應。彎下腰正打算再一次鑽進那個小洞中時,突然背後一隻手把他提了起來。他驚慌失措,連踢帶踹的掙扎了一番,那手把他轉了個個兒,他纔看清身後人是誰。傻呼呼的笑臉,伴着一股野性的氣味撲面而來。那迥然不同的短髮,還有泛藍的眼睛。曉寒突然就平靜了下來,手上的竹筒已讓他在剛纔劇烈動作中甩出老遠,他雙手交叉於胸前,撇過臉去故意不看他。
“怎麼了曉寒師父?你這是生誰的氣呀?”蒼雨把曉寒放下,雙手搭在他肩膀上,兩眼煞有其事的望着他。卻不料,曉寒一腳踹到蒼雨膝蓋窩上,蒼雨躲閃不及,被踢個正着,單膝跪地慘叫連連。曉寒蹭蹭蹭跑去老遠,還回頭丟過一臉狡黠的笑容。蒼雨剛纔因爲疼痛緊鎖的眉頭忽而舒展開來,笑了出來,他回身把竹筒提上變作狼型叼着竹筒衝了過去。
林間想要跑動開來確實比較困難,曉寒顯然是很吃力的躲避着蒼雨。可是他身後的這隻狼型生物深諳叢林生存的道理,行動起來怎會落後於他?幾乎沒過多少工夫,蒼雨就追上了曉寒,一個飛撲將曉寒撲倒在地上。
軟綿綿的枯枝落葉墊在疏鬆的泥土上,曉寒躺在地上,面前是一隻叼着竹筒的大狼。狼把竹筒置到一邊,“嘭”地一聲,煙霧中一張俊美的臉龐被最後一點陽光映襯的緋紅。兩個人都喘着粗氣,氣息交疊中,曉寒的視線偏移了。他竟有些魂不守舍,當他感覺到自己兩眼發直,心跳加快的時候他以爲是自己膽怯了。蒼雨顯然更加忠於自己的動物本能,某個部位不自覺的有了反應。這個曉寒是感覺不到的,畢竟蒼雨比他高了那麼多。
兩張臉慢慢地,慢慢地靠近,眼看着就要貼到一起的時候,曉寒反應了過來猛地抽出右手將蒼雨的臉推到胸前。蒼雨的耳朵此時正好貼在曉寒的心口上,節奏激盪的心跳聲暴露了他此時的激動心情。人們都說“色狼色狼”,看來也不是毫無道理的。蒼雨根本不能滿足於這種程度的親近,他猛地握住曉寒的雙手,強制把它們壓在曉寒的身下。身體發力,使勁將曉寒壓住,令他沒有後退的餘地。曉寒此時竟然慌亂了,他拼命地扭動着身體,想要脫身。但這舉動看來是沒有什麼幫助,反而更激增了蒼雨的“色心”。
“你不是說要吃我嗎?要吃就趕緊吃!不要這麼折磨我!”曉寒突然想到蒼雨的本性,難道自己真的是中了這畜生的詭計?
但是,蒼雨現在腦海中的吃已經轉意,早已不是那種用咀嚼和撕咬可以解決的事情。他心裡激動萬分,可是臉上卻是一片漠然的表情:“別急,我馬上就吃掉你。”說完,嘴巴像是一塊隕落的流星,猛地貼在了曉寒的雙脣上……
陽光已經完全落了下來,天空顯出幽深的暗藍色彩。卻不知爲何,白光閃過,一聲炸雷響徹天際。而伴隨着雷聲,剛纔竟也沉浸在纏綿悱惻之中的曉寒抽出了右手,一掌蓋在蒼雨的臉上。
蒼雨捂着臉,哀號着,鼻子顯然是中了招,痠痛感侵襲了他的神經。曉寒爬起來,提着竹筒匆忙的往寺院跑。雷聲不斷地在他耳邊響起,他心中念起靜心咒,反覆的念着,彷彿要將剛纔侵入內心的雜質揮散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麼戒,但是作爲一個出家之人他已經有太多的情感了。佛曰:六根清淨。他此時六根全都亂作一團,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回到寺院內,他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兩腿一盤,開始打禪。可是無論他怎麼數那串佛珠,都總是數錯,一個想法油然從心中冒了出來:這就是所謂的情劫?或者是犯了色戒?可他是男的,哦不,公的,算得上色戒嗎?正當他心慌意亂之時,敲門聲響起。
糟了,院門怎麼沒關。曉寒下地穿上鞋,衝過去開門。進來一個人,是廣德兄。曉寒想去點燈,可是被廣德緊緊地抓住了。
“快跑,那傢伙來了……”廣德的身上有一股液體順着他抓着的曉寒的手流了過來,曉寒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危機感一下就鑽進了他的腦中,沒來得及安置廣德,他便衝了出去。
難道是蒼雨?那傢伙瘋了?到了院子裡,一股冷風吹來,地上的塵土被捲入空中,煙霧中視線所到之處一片狼藉,昏暗的月光此時幾乎不能照亮任何物體。
“文殊!!我終於找到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囂張的笑聲貫穿了飛揚的塵土,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曉寒的面前。擡頭看過去,一個青面獠牙,渾身鮮紅色的長毛怪物矗立在院子外面。那身形巨大如山,利爪一揮院牆被潦倒一片。怪物一腳踏了進來,雖然動作笨拙,但是仍然有種不可打倒的氣勢。
雙手合十,掌心夾住佛珠。口中念起咒語,可是無論他怎麼念,佛珠都不發光。各種各樣的想法在他腦中來回衝撞:文殊是誰?這個怪物到底是什麼東西?廣德怎麼會受傷?難道是跟這個怪物打鬥造成的?可是爲什麼和他產生了衝突?蒼雨會不會追過來?他要是看到這怪物了怎麼辦?
源源不斷地產生的這些意識就像是決堤的洪水一樣,他的心智幾乎快要被沖垮了。廣德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舉起沾滿鮮血的寶劍,護住閉眼凝神的曉寒。突然曉寒的雙手一抖,佛珠炸裂開來,散落到四周。曉寒被這衝擊震得倒在地上,廣德回過頭來想要扶他,卻見怪物一掌拍了過來。他縱身一跳,踏到怪物的爪子上,一劍劈過去,怪物絲毫不爲所動。爪子又是一揮,廣德被甩到院牆的殘垣上,昏厥了過去。
“廣德!!!!!”曉寒爬了起來,坐在地上。迫於無奈,他終於要使出一直都沒有試過的降魔方法。左手食指放到嘴邊,指肚被他咬破,鮮血冒了出來。露出右手腕,紅色的血液塗在手腕上,寫出一排梵文。眼看着那怪物已經離自己越來越近,那雙大爪子就要拍下來——
那一瞬間,曉寒以爲就要沒有機會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身影從旁飛越過來,巨大的爪子停在了半空中。
“曉寒!你還不快跑!”蒼雨的聲音傳了過來,他用雙手將那隻爪子撐了起來。曉寒甚至來不及擡眼看背對自己站着的蒼雨,手上仍在不停的寫着梵文。
“嗡阿喇,巴札那諦——變!”金色的光芒從手腕上噴射出來,霎時間,整個院子都被照亮開來。曉寒的僧衣變得潔白,身上多了一件紅色的袈裟。一把禪杖從左手食指處慢慢的伸展開來。光芒中,曉寒站了起來。金光所到之處,污穢全消,就連蒼雨也受到了影響,背後一陣刺痛。猶如萬根金針刺入皮膚般,怪物怒吼了出來:“我的眼睛啊……!”爪子收了回去,矇住了眼睛。蒼雨此時也退到另一邊,看着對面從廢墟中爬起來的廣德,他心中一陣鄙夷。
“十二界閻魔,沒想到在這裡能見到你。”曉寒的聲音傳了過來,蒼雨看過去,那表情絕對不是曉寒應有的。
“文殊!我今天一定要把你吃掉!”那怪物還在掙扎,地上滿是他身上傷口噴出的黑色液體,蒼雨看到這情景,不用想也知道這次曉寒肯定佔了上風。
“今天我就要替大日如來將你重新打回十八層地獄!”說着,禪杖在地上狠狠地一跺,地面頓時猛烈地震顫起來,從曉寒的腳下裂開了一道裂縫,那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長,一直延伸到那怪物的身下。巨大的身體此時終因支撐不住自己而落入地裂之中,怪物一聲慘叫消失在地面上。
“阿彌陀佛!”曉寒閉上眼睛,唸了起來。
“文殊師利菩薩。”灰暗的天空中,一個低沉的聲音想起,聲音傳遍四野。蒼雨聽到這聲音,感覺渾身一顫,人形早已支撐不住,顯出了原形。突然金光撕裂雲層,一個巨大的身影在天空中出現。
曉寒睜開眼擡頭一看,卻見那耳垂及肩的巨大身影,立即將禪杖放下跪在地上:“拜見佛祖。”
“阿彌陀佛,文殊師利,我本不應授予汝吾之降妖之力。念在汝平日忠心護佛,傳我功績,我特網開一面。但汝所犯之戒汝可清楚?”
“文殊師利願聽從佛祖發落。”曉寒此時頭也不敢擡,他甚至自己罪孽深重,此時悔改之心急切而誠懇。
“因果循環,生生不息。汝將落回輪迴之中,重新體會佛法之道。待有朝一日,吾將派汝之使者點化你。你好自爲之吧,阿彌陀佛。”如來說完這番話,便隱回雲間,頓時,天地又回覆了一片混沌與黑暗……
“謝佛祖……”曉寒此時變回原來的樣子,禪杖和袈裟均消失在空氣中。他終於安心了,盤坐在地上,嘴裡念着經。蒼雨也恢復了人形,他正欲走到曉寒身旁的時候,地裂中那隻巨大的爪子伸了出來,巨大的身影騰空躍起,重重地落在了曉寒的面前。地面震顫了起來,蒼雨因爲站不住,倒在了地上。廣德被這震動震醒,剛纔的佛光普照讓他的傷勢好轉不少。可是他爬起來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卻驚呆了。
那怪物張開血盆大口,曉寒被一口吞了下去。一點反抗也沒有,也沒見他有絲毫掙扎,絲毫慘叫。彷彿在空中,聽到他的聲音:“我們來生再見吧。”
蒼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大叫了一聲!他猛地衝了過去,想要制止那個怪物,怪物卻絲毫不爲所動,眼睜睜看着曉寒在自己的面前消失殆盡……
怪物鑽入地縫中走了,無論蒼雨怎麼做都無濟於事。地裂隨着一聲巨響又重新合攏,蒼雨猛烈地捶着地面,像是要將大地敲碎一樣。
“是我害了他啊……是我……”風聲混響在耳際,蒼雨的慟哭聲幽幽的響起。
廣德起身,走到他身邊,想要將他扶起來,卻不想蒼雨一起身拽住了他的衣襟:“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啊?爲什麼他被那怪物吞吃了,你一點都不在意!?”
“不……我在意,可是有何用呢?因果輪迴,今日它勝利了,明日定有勝過他的。我也不過是個守護在他身邊的化身之一。大日如來之命,我豈敢違逆?”廣德爲難的表情讓蒼雨更加的憤恨,他簡直不敢相信面前這個男人說着這麼沒心沒肺的話。
“什麼佛法!什麼慈悲!不過是一派胡言!事到如今你們還要虛僞的活在這個世上?”蒼雨鬆開了廣德,苦笑着往林子裡走,“你記住,從此以後你我便是敵人,我會爲曉寒報仇,不管多少年之後,我都等他轉世成人……”
說完,身影消失在了林間,廣德看着手上這把劍,無奈的嘆了口氣,狠狠地將寶劍插進地面中:“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又何嘗不是在等……”
廣德的身影消失在了石板路的另一頭,月亮又一次落下,晨曦的陽光普照大地,殘垣廢墟中那把淡粉色的夾竹桃上沾滿露水……
後記:多年後,蒼雨打敗了十二界閻魔尊,奪了他的內丹,變成了統領妖魔界的無上鬼王。輪迴中的文殊得知了此事,向佛祖發願一旦轉回人形,他定要將這個走火入魔的鬼王輔歸正途。輪迴往復,大威德明王託世每每陪伴在文殊身旁,或是飼主,或是總來探望的好心人,亦或者是精心栽培的植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