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翁婿舅三人罕見的達成了一致。
陳心然的肚子什麼時候有了動靜,方不爲什麼時候才能回國……
方不爲不信一個多月的時間,自己還辦不到?
……
郵輪是七點啓航,東方還未發亮,全家人就上了船。
路過父母親的房間,方不爲發現燈是亮着的。
他敲了敲門,裡面傳出方世齊的聲音。
“進來!”
方不爲推開門,裡面只有方世齊一個人。
頭髮有些微溼,看來已經洗涮過了。
“母親呢?”方不爲問道。
“去餐廳了!”方世齊回道。
方不爲關好了門,坐到了方世齊的對面。
嚴格說起來,這是父子二人第二次單獨會面。
上一次是在港城。
方不爲掏出煙盒,往方世齊面前遞了一下,方世齊搖了搖頭。
“嚓”的一聲,方不爲擦亮了火柴,點燃了菸頭,用力的吸了兩口。
父子二人的面前飄散着一層煙霧,但方世齊卻發現,方不爲的雙眼明亮異常,像是通了電一樣。
他感覺,方不爲變的越來越陌生了。
這純猝是一種直覺。
方世齊隱隱約約覺的,方不爲對自己和他母親的感情很是複雜,既不親熱,也不冷漠。
方不爲用力的吸着煙,心裡琢磨着怎麼開口。
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先從側面調查,比如問問母親,這一年多以來,方世齊都做過些什麼。
但怎麼說,自己身上流的也是他的血,方不爲不想把對付日諜的那一套用在方世齊的身上。
方世齊也不說話,他在揣測着方不爲來這裡的用意。
房間裡陷入沉默,氣氛有些壓抑。
菸頭燃到指節的時候,方不爲才按滅在了菸灰缸裡。
看方不爲擡起了頭看向了自己,方世齊將身體往後一靠,雙手搭在小腹前,十指握在一起。
方不爲有些想笑,又有些無奈。
方世齊在防備自己!
他重重的吐了一口氣,盯着方世齊的眼晴:“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是地下黨的身份?”
方世齊看似穩如泰山,但他飄乎的眼神,卻出賣了他的內心。
他知道這件事情。
方不爲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誰告訴你的?”方世齊稍稍的坐直了一些,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訝。
“李秀中!”
聽到這個名字,方世齊的瞳孔微微的縮了一下。
“唉!”方不爲直接嘆出了聲。
方世齊的反應說明,他知道“李秀中”這個名字具體指的是誰,也更有可能知道,是誰在什麼時候告訴自己失憶之前的這些秘辛的。
方世齊身在南洋,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
方不爲不知道自己現在該表達哪一種情緒才合適。
“你和李秀中是什麼關係?聯絡員,通訊員?”
李秀中肯定是化名,但方世齊既然知道這個名字代表的是誰,就說明兩人交際很深,並非一般的同志關係。
方世齊沉默不語。
但方不爲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當初第一次去上海,若不是陰差陽錯救了李秀中,自己是不是會糊里糊塗的查出自己是地下黨的身份?
還好!
誤打誤撞,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你又去了港城?”方不爲定了定神,又問道。
方世齊沒有反應。
“發過電報?”
方世齊還是一動不動,如石頭一般,但方不爲明顯的察覺到,他的呼吸稍稍的加重了一些。
你當國黨的特務全是吃乾飯的?
方不爲用莫明難狀的眼神看着方世齊,萬分無奈的說道:“父親,你真的不適合做地下秘情工作!”
若不是自己有先見之明,此時的方世齊是不是已經變成一具屍體了?
而自己也早成了階下之囚,哪裡會有現在這般風光?
方不爲用力的抓了抓自己頭髮。
他理解方世齊的想法,也理解他的信仰,但不理解他的情商。
連着呼了好幾口氣,方不爲才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你知不知道我現在的具體職務?”方不爲問道。
是職務,不是身份。
方世齊明白方不爲說的是他在國黨內部的職級。
沒等方世齊開口,方不爲直接了當的說道:“中校軍階,特務處中校組長,憲兵司令部上校參謀……
舅舅應該告訴過你,谷司令已收我爲螟蛉之子,我對陳祖燕有大恩,馬春風視我爲臂膀,陳超待我如股肱,宋部長稱我爲民國冠軍候……
我有委員長親筆手書的任官令,還有大婚時,他命錢慕尹送來的親筆祝詞……
我隨時可以調遣這幾大特務機構內的所有特務,更可以調動駐守南京的兩個憲兵團……
如果我願意,隨時可取代高思中,成爲馬春風之下第二人,如果我願意,更可以取代賀清南,掌控特工總部和黨調處,如果我願意,可隨時外派掌軍,至少也是憲兵精銳團的團副……”
方不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用力的吐了出來:“我還有一家洋行一家商行,不算資產,只是資金就有近兩千萬大洋……”
看方不爲用如此淡漠的表情和語氣說出這些話,方世齊不但沒有驚喜,反倒如同受了驚嚇一般。
方不爲每說一句,方世齊的臉色便白一分,等方不爲說完,他的臉上已沒有了一絲血色。
他沒有懷疑方不爲說的這些話。
除了最後的這兩家商行,其它的情況方世齊都瞭解過一些。
“你在炫耀?”方世齊冷聲問道。
方不爲咬了咬牙。
爲什麼每一個聽到自己說這些話的人,就會誤會自己的用意。
他對林志成說過,對胡月明也說過,此時再加上方世齊,爲什麼就沒有人能夠完全理解自己這些話語當中隱含的用意?
“我只是想讓你明白,誰的作用更大一些!”方不爲回道。
這也是他對林志成和胡月明所表達的真正用意。
有他一個人就夠了,用不着其他人。
胡月明應該是明白了一些,也可能是上級組織意會到了這一點,所以纔會有那張照片,還有“無問此目”這四個字。
但方世齊卻想不明白。
方世齊的眼睛突然一亮,定定的看着方不爲。
“至於最後產生的作用是好是壞,完全取決於你!”方不爲盯着方世齊說道。
方世齊臉色一變,眼中的喜意一掃而空。
方不爲在威脅自己?
這句話,不該是一個兒子對父親說的話,也更不可能用的是這種神情和語氣。
“你想說什麼?”方世齊的聲音有些發顫。
“去了美國之後,好好的享受生活就夠了。我也會努力,早日讓你抱上孫子!至於革命的事情,交給我就行……”方不爲嘆了一口氣,“我只希望,你再不要扯後腿……”
扯後腿?
原來方不爲說的是這個意思!
方世齊終於懂了。
方不爲不是在威脅,而是在告誡自己:自己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無時無刻不在威脅家人的生命安全,也在時刻威脅方不爲的隱密身份……
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方不爲的身份也會隨之暴露,他歷盡千辛萬苦才達到的這些成就,可能會在一夜之間煙消雲散……
在方不爲的眼中,自己竟然成了革命道路上的一塊絆腳石?
方世齊重重的呼了一口氣,胸腹極速的塌陷下來,整個人往後一靠,窩在了椅子裡,沒有一點精氣神,像是在瞬間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
方不爲沒有安慰,沒也有勸解,自己已將話說了這麼透,方世齊要還是想不明白,就不是情商的問道了。
他也不後悔將心裡的想法全盤托出的做法。
與其他人相比,方世齊有很大的區別。
如果他的身份暴露,有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想法根本不是重點。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許久之後,方世齊才露出了一絲苦笑。
“我給港城的同志發過電報之後,卻一直沒有迴音,直到三個月之後,才從秘密渠道轉來了一封長信,說的就是你剛剛所說的那些情況……”方世齊喃喃說道。
瞭解的這麼清楚?
肯定是葉興中這個王八蛋泄露的。
方不爲冷笑了一聲。
“最後還有一條密令,讓我即刻靜默,無特殊命令,絕不能擅自聯繫組織……我等了整整一年,再沒有接到過隻言片語,原來是這個原因……”方世齊又說道。
方世齊也終於明白了,組織爲何讓他長期靜默的原因,其實和方不爲所說的意思差不多。
看方世齊好像在瞬間老了十幾歲一般,方不爲往前傾了一下身體,握住了他的雙手:“您放心,你所期望的,最後全部都會實現,更甚至,會數倍數十倍的超出你的期望……”
“但願吧!”方世齊喃喃的回了一句。
“我倦了,想一個人待一會!”方世齊又擺了擺手。
“好!”方不爲點了點頭,拉過了一條薄毯,蓋到了方世齊的身上。
關上門的那一刻,方不爲聽到了一聲長嘆。
方世齊還不至於信仰就此崩塌。
至不濟還有自己,還如此出色,怎麼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但方世齊肯定倍受打擊。
方世齊肯定從未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爲甘願獻出生命的事業之路上的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