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小年。
一大早,陳江就來了憲兵司令部,這會正在和谷振龍坐在一起喝茶。
看了看陳江遞過來在存單,谷振龍順手扔了回去,不滿的問道:“怎麼,日子不過了?”
去年還只是五千大洋,今天就翻了五六番,送了整整一萬美金。
依方不爲的性子,也更不可能做出給他谷振龍送的多,給旁人送的少的事情來。
谷振龍大略算了算,照這樣的送法,打點好各路關係,方不爲至少也要送出去了七八萬美金。
就算四海商行背靠星洲洋行,生意好的不得了,但這起步纔剛剛一年,正是積累擴展的時候,有錢也不能這樣糟踐。
錢多的燒的慌?
“司令,這都是定好的常例,您都不收,祖燕部長,空如廳長那裡,哪裡好意思收?更不用說宋部長了……”陳江做出一副爲難的模樣。
谷振龍猛的一頓,轉了轉眼珠:“今年賺了多少?”
陳江稍稍沉吟了一下,比劃了兩根手指。
真實的利潤,比這翻了一倍還多。
“嘶!”
谷振龍呲着牙,倒吸了一口冷氣:“二十萬,還是美金……這麼多?”
“都賴於二爺鼎力幫趁,把星洲洋行國內的行銷權,全給了四海商行!”陳江客氣的回道。
到底怎麼回事,他自然一清二楚。
“活該這小子發財,這可都是他拿命換來的交情!”谷振龍不滿的回道。
“是,司令說的是!”陳江笑着應道。
“但這一下送出去近一半,還是有些多了……算了,朋友多一些,路也能趟寬敞些!”
谷振龍嘆了一口氣,拿起了存單,又往陳江面前一推:“我收了!”
陳江猛的瞪大了眼睛。
不是都說收了麼,怎麼又還了回來?
“這錢是我送給幹孫的賀禮,你是他外公,替他收着合情合理……”谷振龍回道。
還能這樣?
陳江爲難的看着谷振龍。
來之前,方不爲千交待萬交待,一定要想辦法讓谷振龍收下這筆錢,但他沒想到谷振龍來了這麼一出。
“你這老丈人當的忒跌份,連自家女婿都鎮不住?”谷振龍笑話道,“算了,我也不讓你爲難,等這小子回來,我自個給他……”
陳江鬆了一口氣。
這和能不能鎮的住方不爲根本沒關係。
方常志一出生,陳江覺的自己立時年輕了十幾歲,幹什麼都棄滿了鬥志。
方不爲已把四海商行全權交給了他,他這是在給自家外孫攢家產呢。
就算方不爲不交待,他也知道四海商行的生意之所以做的順風順水,谷振龍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
“多謝司令!”陳江抱了抱拳。
“他在美國怎麼樣?”谷振龍又問道。
陳江猶豫了一下,沒敢說方不爲已到了南洋:“來之前,他說準備近日就會回國!”
“回國?簡直胡鬧!”谷振龍將茶盞頓到了桌子上,“我元旦前給他發的電報他沒收到?”
“收到了,所以他才着急回國!”陳江回道。
“呵呵,真當自己是救火三郎了?”谷振龍冷笑道,“告訴他,沒我的命令,老實給我在美國待着!”
“我明天就給他發電報!”陳江應道。
陳江走了之後,谷振龍有些不放心,又給馬春風打了電話。
接電話的是馬春風的副官,聽到是谷振龍,哪裡還敢隱瞞馬春風的去向,說馬春風一早就被陳祖燕叫到四條巷開會了。
谷振龍又一個電話打到了陳祖燕那裡。
快到黃昏的時候,三人才聯袂而來。
“倒是會瞅時機!”谷振龍冷笑一聲,伸手一指,“上桌吧!”
知道他們會一起來,谷振龍早就備好了酒菜。
三人陸續上了桌,神情各有差異。
陳祖燕眉頭歸鎖,一臉愁容。
馬春風看似板着臉,但眼底靈光跳躍,蠢蠢欲動。
就陳超看起來最自然一些。
“老子當初就勸過你,不要莽撞,你非不聽,被人抓住痛腳了吧?”谷振龍給陳祖燕倒了一杯酒。
西安事變當晚,南京連夜召開中央常務委員會,緊急商討如何救援委員長。
軍政部長何英青當場提出武力救援。
就連軍事委員會副主席馮玉祥都未表態,陳祖燕卻一力支持何英青等人主張的武力討伐。
委員長有驚無險的回到南京後,開始秋後算賬了。
陳祖燕也被歸到何英青一類,有人稱他們想乘機奪權。
委員長罵他們的時候,也是這樣講的。
陳祖燕滿腹的委屈,卻無處訴說。
其實支持武力討伐只是誘因,委員長之所以不給他好臉色,是因爲事變之前,西安連續多月異變,特工總部和黨調處竟然一點苗頭都沒有查到?
直到少帥和楊虎成將西安城內的中統特務全部扣押之後,準備兵諫的前兩天,接到消息的賀清南才後知後覺的覺察到,西安會有事發生。
但此時的委員長早已到了西安。
嚴格說起來,這次事變能成功,主要原因還在委員長自己身上。
賀清南沒查到異動,不代表馬春風沒查到。
四月份的時候,馬春風就接到過特務處西北區區長江雄風發來的情報:經查,張少帥與楊虎成多次密謀,具體內容未詳!
馬春風當既報給了委員長,但委員長毫不在意。
東北軍和楊虎成已被他逼到懸崖邊上了,雙方密謀對抗中央政府的收編很正常。
此時的東北軍,已由剿匪前的二十萬出頭,被紅軍打的還不到十三萬了。
楊虎成的十七路軍被殲了一部分,叛逃了一部分,此時只剩下兩萬人不到。
委員長不但不行撫卹,還乘機減發兵餉,取消了東北軍兩個師的番號。
你要打不過就讓開,乖乖的退下來,讓中央軍接防。
換防便意味着收編,少帥與楊虎成心知肚明。
爲此,少帥還跑去南京,與委員長大吵了一架。
委員長緊守底線不動搖,少帥失望而動,當月就命東北軍停止內戰。
委員長大怒,本想與少帥攤牌,恰恰發生了兩廣事變。
沒辦法,就算是挑刺,也只能先挑扎的最疼的那一根。
八月底,兩廣事件接近尾聲,委員長正雄心勃勃的準備武力統一廣西的時候,西安又發生了“豔晚事件!”
黨調處的特務抓到了數名在西安活動的地下黨,押到了國民黨陝西省黨部。
十七路軍的巡查隊報給了楊虎成,楊虎成又報給了少帥,少帥當即命侍衛隊長譚海帶兵截回,並抄了國民黨的陝西黨部。
這等於明着告訴委員長,張揚二人有問題。
抄了陝西省黨部,就等於在委員長的臉上扇耳光。
委員長硬是忍下了一口氣,同意了龍雲,劉湘等人的調停,答應與桂系和解,並命特務處徹查,張楊二人是否有通共嫌疑。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西北區查到東北軍騎軍軍長何柱國之前可能與紅軍在打假仗。
除此外,江雄風還買通了少帥身邊的親信,查到少帥在四月份,曾駕機離開過西安。
去過哪裡不知道,但方位應該是向北。
延安就在西安之北。
這一消息報上去,別說委員長,就連馬春風也不信。
東北軍剿匪期間,近七萬的死傷絕對做不了假。
包括被紅軍全殲,後被委員長直接撤消番號,就有三個正規師。
一一零師,一零七師,一零九師。
三個師長全部戰死,七個團長被俘。
這怎麼也稱的上血海深仇了吧?
懷疑歸懷疑,馬春風不敢大意,將情報一字不差的上報。
委員長半信半疑,抓緊時期將原本用來征討兩廣的中央軍悉數北調,準備將東北軍和紅軍一鍋端。
十一月底,四十個師,近三十萬中央軍開始向臨潼進發。
期間,少帥兩次飛抵洛陽,請求率東北軍抗日,均遭委員長痛斥,問少帥和楊虎成是不是也想走陳濟棠和李宗仁的老跑。
委員長讓少帥自己選擇:要麼張楊二人聽從命令,將東北軍與十七路軍全部投入前線,在中央軍的監督下“進剿”。
要麼東北軍調往福建,十七路軍調往安微,將陝北讓給中央軍。
其實這個時候,委員長已經決定,少帥若同意了第二條方案,等東北軍一到福建,便會褫奪他的軍權。
到了這種程度,已經無所謂泄密不泄密了,少帥與楊虎成將軍也知道,要麼放手一博,要麼如馮玉祥一般,任個有名無實的虛職,安養天年。
馮玉祥已六十有五,他才三十五歲。
十二月三日,也就是方不爲登船出海的那一天,少帥再次跑到洛陽,向蔣介石面報,稱其部下不穩,他難以支撐,再三請求委員長前往訓話。
委員長同意了。
恰恰是第二天,馬春風又接到了江雄風的秘報:張楊二人連續數夜密會神秘人物,具體內容不詳!
這份密報剛剛送到委員長的案頭,江雄風的第二份密報又來了:張楊二人疑會採取“兵諫”,逼迫委員長停止內戰,共同抗日。
馬春風深夜去見委員長,卻被委員長一通大罵:你當潼關外的三十萬中央軍是擺設?
第二日一早,委員長乘着專機,連潼關都沒去,直接去了西安,駐華清池。
委員之所以如此的有恃無恐,一是他堅信,在三十萬中央軍的包圍之下,少帥根本不敢異動。
二則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個人魅力。
這幾年來,每逢關鍵時刻,張少帥都會義無反顧的站在他這一邊。
東北易幟,中原大戰,二次下野,九一八時,秘令東北軍不得抵抗……
少帥對這位義兄有一種迷一般的崇拜,甚至不惜爲委員長背黑鍋。
委員長相信,張少帥絕對不會害他。
確實,委員長真沒有料錯。
所以,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雖然一個都沒跑了捱了好幾頓訓斥,但不管是委員長還是他們四位,都知道哪個有功,哪個有過。
自去年下半年開始,谷振龍就奉委員長之令,已逐漸將各地方憲兵部隊中的特務組織向馬春風移交。
他則專心致志的辦他的憲兵學校,擴充憲兵作戰部隊。
沒查到西北異動,也賴不到他。
十二月十二日晚的常務委員會,他又是爲數不多的反對武力討伐的委員之一。
再一個,連北平憲兵副司令蔣孝先都因保護委員長,被少帥的屬下當場打死了,委員長再想遷怒,也怪不到憲兵的頭上來。
陳超去年冬就已卸任首都警察廳廳長一職,轉任海陸空三軍總司令部總務廳廳長。
雖然還兼着軍事調查統計局副局長一職,但黨調處有陳祖燕,特務處有馬春風,他想插也插不上手。
委員長更怪不到他的頭上。
馬春風雖然捱了罵,但他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
該查的他早已查到了,該上報的也全上報了,該派的警衛組他也派了,奈何委員長話不聽,人也不要,他能有什麼辦法?
委員長過於自大,沒聽他的勸阻,毅然去了西安,卻不想真的發生了兵諫。
惱羞成怒,氣沒地方撒了,也只能罵他。
而馬春風專門派去保護委員長的“特殊警備組”,在上機之前,卻被蔣孝先給攆了下來。
蔣孝先聲稱,西安一行,保護委員長有他的憲兵衛隊就夠了,用不到特務處。
當時委員長就在場,親眼所見。
所以馬春風不但無過,還有功。
還有事變的第二日,馬春風不計自身安危,隨委員長夫人,單槍匹馬的去了西安,也讓委員長大受感動。
只這兩點,就把陳祖燕給比的找不到影子了。
“沒把你關起來都不錯了!”谷振龍又着陳祖燕,“你看看晏道剛和曾擴情的下場,就能知道委員長對你多寬厚了!”
“還有錢大均,若不是捱了一槍,差點也逃不過去!”陳超又補充道。
晏道剛是西北剿匪總司令部參謀長,之前還是侍從室的主任。委員長專門派他監督東北軍和西北軍的動向。
曾擴情是西北“剿匪”總司令部政訓處長,還是復興社十三太保之一。
委員長賴他二人監督不力,竟然沒有提前查到張楊二人兵諫的跡像,親自下了手令:“曾擴情不明廉恥,晏道剛不盡職責,撤職查辦,交馬春風執行。”
一想到這裡,陳祖燕的心裡又好受了一些。
不說這兩位,就連侍從室主任兼侍衛長錢大鈞也差點被委員長關起來。
錢大鈞身兼多職,在八大行營中不是主任就是參謀長,被稱爲委員長的四大金剛之一,是心腹中的心腹。
但好死不死的,事變的當天晚上,他被少帥請去飲宴,喝的大醉,槍響了都沒聽到。
等驚醒後去找委員長,委員長早跑上了山。
少帥的手下來捉他,他拼死反抗,被一槍打中胸口,傷了肺葉,少帥得知後,急命屬下將他送到了醫院救治。
還好,搶回了一條命。
就是這一場酒,委員長把他當做了少帥的同謀。
離開西安的前一夜,委員長密令馬春風:扣押張學良,錢大鈞。
連楊虎成將軍都得往後排。
要不是差點要了他命的這一槍,說不定下場比晏道剛和曾擴情還慘。
數來數去,在這些事件當中,就馬春風一個人得了好處。
包括少帥在內,所有相關人員,全交由馬春風查辦處理,可見委員長對他的信任。
誇讚馬春風,就等於是在陳祖燕的傷口上撒鹽,谷振龍也沒多提,給馬春風倒了杯酒,又問道:“這段時間,你再有沒有給方不爲發電報?”
“再沒有過?”馬春風接過了酒杯。
“那這小子着急回來做什麼?”谷振龍納悶的說道。
“會不會是老頭子發了話?”馬春風不確定的問道。
老頭子?
不至於吧,方不爲才什麼級別?
谷振龍心中一動,想讓馬春風趁着聖謄正濃,去打聽打聽,但想了想又做罷了。
委員長正在火頭上,看誰都不順眼,別一不小心,給方不爲惹出麻煩來。
不怪谷振龍好奇。
方不爲原定是去年入夏就要趕回來的,但去年年節剛過,憲兵司令部就接到了侍從室送來的密令:無故不得調遣方不爲回國。
除此之外,再多一個字都沒有。
密令是誰發出的不言而喻。
這四個人都在猜測這到底是好是壞。
正當谷振龍焦燥不耐,想發動關係打聽打聽時,宋子聞一語道破了天機:是司徒美堂與黃三德聯名給委員長髮了電報,要將方不爲留在紐約一段時日。
具體內情他也不清楚。
後來通過於二君,纔打聽到了一些,方不爲竟然了入了美國洪門,排位還不低。
谷振龍才放了心。
驚喜還不止於此。
十一月份,銓敘廳照例進行一年一度的銓敘任命時,谷振龍竟然接到了銓敘廳第二處送來的方不爲的晉升令。
軍階提了一級,陸軍上校。職務未變,還是憲兵司令部上校參謀。
自己手下的人升官了,他這個司令竟然不知道?
谷振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
去年冬,方不爲離開南京不久,谷振龍還專門上報過一次方不爲的敘功報告,結果被銓敘廳給打了回來。
人都不在,如何敘任?
今年人不是照樣也不在麼,你他孃的怎麼不敢壓着了?
不出意外,這肯定是委員長放了話。
谷振龍之所以不願方不爲此時回來,是不想他扯進這個漩渦。
所有相關人員,全由特務處全權查處,方不爲要回來,馬春風肯定會交給他查辦。
但這裡面水太深。
有罪的不用說,但因爲委員長猜忌,或是泄憤,被關進去的厲害人物不止一兩個。
比如之前提到的晏道剛,曾擴情,吳大鈞等人。
誰也不敢保證哪一天委員長氣消了,或是要用到這些人的時候,就會把他們放出來。
這些人物連馬春風都不敢捋虎鬚,更何況方不爲。
“方不爲回國了?”陳祖燕端着酒杯的手頓了一下。
“還沒回來,好像快了!”谷振龍回道。
“昨天見了宋部長,說是委員長命他準備接洽海外洪門一行之事宜!”陳祖燕又說道。
“海外洪門,誰?”谷振龍問道。
“具體是誰還不知道!”陳祖燕回道,“此次主要是接收美國洪門去年和今年籌捐的餉款,來的應該是救濟局的理事!”
“那方不爲應該是隨行!”馬春風說道。
估計就是這麼回事。
“具體是什麼時候?”谷振龍又問道。
“代表團剛到南洋,年節後纔會到南京來!”陳祖燕回道。
“那豈不是說,這狗東西都已經到了南洋了?”谷振龍怒目一睜,大聲罵道。
“你還想讓他一輩子待在美國?”陳超不滿的說道,“亂世之秋,正是他回來效力的時候……”
“你懂個屁!”谷振龍斜眼罵道。
陳超還不知道,馬春風已經請示過委員長,由特務處行動科科長高思中,率精銳特務專負看押張少帥。
然後由特務處肅諜股股長方不爲接任行動科科長一職。
委員長已應答應了前一條,但不知何故,並未對後一條做出批示。
所以谷振龍才懷疑,是不是馬春風發電報,把方不爲叫回來的。
這個行動科長當不當都還是其次,關鍵是馬春風猝然接手如此多的有問題的大人物,他手下根本沒個得用的助手。
方不爲一回來,肯定會被馬春風抓了壯丁。
這就是個大火坑,一個不小心,就會結下大仇人。
但這些話不能攤開說。
只能想辦法提點方不爲幾名。
谷振龍又想到了剛從美國回來不久的陳江。
十之八九,這翁婿二人是坐同一條船回來的。
也肯定是方不爲交待過,陳江纔沒有提方不爲也回來的事情。
谷振龍不由的冷笑一聲:“好嘛,敢明目張膽的騙老子了?”
“反正遲早要回來,回來後收拾也不遲!”陳超又說道。
馬春風眨了眨眼睛。
他確實盼着方不爲早些回來,好爲他分憂。
他現在看似風光,但箇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委員長天天逼他,讓他儘快想辦法,讓少帥承認是與其它組織共同勾結,發動的西安事變。
除此外,似吳大鈞,晏道剛,曾擴情等人,也全在委員長的懷疑名單裡,他懷疑這幾人與少帥早就有勾連。
包括少帥在內,全都矢口否認。
但又不能對這些人用刑,馬春風愁的頭髮都白了。
除了方不爲,馬春風實在想不到有誰還能幫的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