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君則回去,躺在牀上睡覺的時候,怎麼都睡不着。袁天沛的臉,譚輝的臉依次在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來,讓他心裡很亂。窗外月光如水,何杏已經熟睡,薄光覆在她的臉上,如同一層潔白麪紗。
李君則伸出手十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輕輕說道:“倘若世人皆如你這般純淨無暇,那該有多好。”
他起身從牀上下來,披了外套去外面的石階上坐着。青石板夜裡溼氣重,他倒也不覺得涼,腳邊就是江水的下游。颯颯秋風下,波瀾盪漾。
“母親,外公,你們在天之靈,給我一點提示,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吧。”他嘆了一口氣,對着江面有些悵惘地自言自語。忽然聽到身邊有些娑娑的聲音,李君則狐疑地轉過身去,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似乎覺得有個人影在牆角那裡一閃而過。
他有些猶豫地想走過去,院子裡卻有人出來了。不是別人,正是何杏。
她其實睡覺一貫較淺,在他起身的時候就已經醒了,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回來,心裡有些擔心就也披了衣服出來看看。
“做什麼呢?深更半夜地不睡覺跑出來,叫人擔心。”
他側過身:“你剛纔有沒有看到一個人從那邊過去?”
“人?阿母肯定早就睡覺了,這個時間點還在外面的不過你我而已,難道還會有別人嗎?”
“可我真的看到了一個人影,莫非看錯了?”
“你一定是太累了眼花了。”她依偎在他的懷裡:“睡不着覺嗎?你最近的壓力太大了,似乎已經好幾個晚上都心神不寧了。”
“何杏,我好像找到那個賣國賊了。”
“他是誰?”
“袁天沛。譚輝是他的秘書,昨天被我確定了身份,今早就得到消息,他死在了家中,袁天沛告訴我他是自殺的,但是我能看出來他在撒謊。所以譚輝應該是死在他的手裡。”
“真的是他?你說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幸運的是我們纔剛回到重慶,就已經有了眉目,不幸的是,原來真的有人仗着權勢,卻幹着賣國求榮的勾當。”
李君則低頭親了親她的臉,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傅南山就讓我叫袁天沛一聲世伯,多年來他都隨着傅南山打仗,前年的時候,在蜀地交戰子彈差點命中傅南山的胸口,是袁天沛冒險制伏了開槍的人,纔會很險地只是打中了他的腿。”
“所以,他對你們傅家是有救命之恩的?”
“可以這麼說。他是傅南山最器重的人。誰會想到,曾經連命都可以不要了一個人,會因爲權勢變成這個樣子,多可怕。”
何杏問:“譚輝一死,就少了一個證人。恐怕想讓他認罪不是易事。”
“沒錯。我是這麼想的,我聽熊三說,譚輝的意思本來是過一陣子有閒暇了會再去一趟重慶,商議關於文件被盜一事。既然他死了,袁天沛總會再讓其他人過去的,如果不能直接從他那裡下手,我們不妨盯緊章時平,只要上海那邊一有動靜了,不愁找不到線索。”
誰都沒有看到,黑暗中的角落裡,有一個身影不緊不慢地離開。
因爲傅世欽還在上海,李君則趁着他還沒有回重慶,把袁天沛的事情告訴了他,讓他想辦法一定要讓人不放過章時平身邊的任何一處動作。
傅世欽聽到消息也十分詫異,但事實放在眼前,他也不得不接受。
“父親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嗎?如果知道了,大概最傷心的人就是他了。”
李君則冷哼:“最好還是先不要讓他知道了,畢竟萬事還沒有一個定數,保不準他想徇私枉法,反而壞了我們的計劃。”
“君則,父親不會是那種人。”
他沉默良久,忽然開口說了一句:“傅世欽,那是你心目中的父親,偉岸、正直、慈祥。但那絕對不是我心目中的父親。從我懂事開始,我的眼裡就只看得到一個冷漠疏離,對我和我媽媽不聞不問的男人。他對你和對我,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態度。”
“你不要亂說……”傅世欽在那頭的話還沒有說完,李君則就掛了電話。
上海仍然一連許多天陽光盛好,溫暖照拂大地。
中午日頭最旺的時候,七十六號裡面章時平部長專坐的吉普車緩緩從院子裡開了出來,然而裡面坐着的人卻不是章時平本人,是他的貼身秘書。
傅世欽派過去的人一路跟着,發現這輛車開到了火車站,秘書下了車左顧右盼,忽然眼睛看到了一個頭戴白色帽子的男人,這秘書迎了上去,親自開門請他坐上車,又很快開走了。
車並沒有開進七十六號,而是在一處不顯眼的旅館前停了下來。
客人獨自下車進去,過了一會兒二樓最左邊的一間房的窗簾被拉上了。車開走了,他們就一直在門外等着,原以爲今天不會有其他收穫,卻不想到了晚上九十點鐘的時候,章時平的車又開了過來,這一次下車的正是他本人。
章時平大概在裡面待了半個多鐘頭才離開。等他一走,他們差不多可以確認了來人的身份,其中一個人裝作找人的模樣進去,老闆也沒怎麼懷疑,就讓他上去了。
他敲了敲二樓最左邊那間房的房門,裡面有人緊張地問:“誰啊?”
“有位章先生讓我給您送點東西來。”
裡面的人把門打開,還沒來得及反應,一把槍已經頂在了他的胸口。
“跟我走一趟吧,你最好不要亂來,否則的話,別怪我的槍不長眼。”
這男人不敢反抗,跟着他下樓,槍就抵在他的身後,被身側的人用身體擋住了,外面的人看到兩個人一起出去,也沒覺得哪裡不妥當。等一出了旅館,他只覺得後腦猛地被人一擊,人就暈了過去。
再醒來是在審訊室裡,一盆冷水潑下來,他慢慢地擡起頭,就看到了傅世欽的臉。
“你,你們是什麼人?”
“在這個房間裡,還輪得到你提問題嗎?”傅世欽站起來,一把提起他的領子:“讓我猜猜看,你從重慶過來的是嗎?”
“你怎麼知道?”
“誰派你來的……袁天沛嗎?”
“這、不是。”
“嘴硬啊,沒關係,這裡有那麼多酷刑可以用,陪你玩一會兒也沒什麼。周南,能不能讓我們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開口,就看你的了。”
周南一貫鐵血冷麪,下手毫不留情,纔沒一會兒功夫,就把這人打得皮開肉綻了。見他還不說話,直接燒了熱鐵放在他面前:“你聽聲音,吱吱,這個要是落下去,你半張臉可就沒有了。”
這男人說話帶了哭腔:“我說我說,是袁將軍派我過來的。你們想問什麼我都告訴你們。”
……
重慶又下了一場雨,江水微漲,天氣轉涼。
今晚有一件還算隆重的事情發生,軍統局的戴農局長親自出面辦一個歡迎晚會,邀請了不少官員出席。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在上海立了大功,如今申請回重慶的傅家大公子--傅世欽。
因爲傅南山在國民黨內部的地位極高,他的下屬多少帶了些恭維的意思,一定要來參加這場宴會。傅南山對這個兒子,本身也是十分器重並引以爲榮的,傅世欽回重慶,他自然十分高興。
傅世欽下午就已經到達,第一時間回到了傅家大宅,和父母見了面:“怎麼君則沒有住在這裡?”
“他愛住哪裡我不想管,不住家裡也好,省的我看到了心煩。”
“父親,在上海的時候,君則幫了我很多忙,如果沒有他的話,許多事情會沒有頭緒的。”
“你剛回來,去休息吧,晚上還要和很多叔伯見面,有你忙的。”
他小睡了一會兒,換上了軍裝,晚宴開席的地方離家很近,是重慶著名的“特樓”。等人齊了,戴農親自發言致辭,底下一片掌聲,都在議論傅世欽能力非凡,青年才俊。
袁天沛在這種場合必然不會缺席,他站在陽臺上朝着傅世欽的方向舉了舉手裡的酒杯示意了一下。
藉着酒力,傅世欽只覺得心裡有一股火氣升騰了起來,忽然走到了臺上,提高了聲音說:“很感激各位長輩今天到這裡來,我不勝榮幸。然而這一次急着回到重慶來,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各位,在上海的時候,我們的人不顧危險地潛伏到僞政府的高官身邊,竟然發現黨國內部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將軍,和日本人勾結,商議賣國!”
他的話音一落,四下譁然,所有人都左右觀望,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誰。
傅南山皺了皺眉頭,茲事體大,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實在欠妥。
“世欽,不要說胡話,你有什麼情況應該私下向戴局長和我彙報。”
“父親,原諒我沒有忍住。作爲一箇中國人,當我知道了那個人所犯下的罪孽的時候,我只想把他做的那些事情公佈於衆。我們多少同志,百姓,因爲他的一己私心,因爲他的貪慕虛榮命喪黃泉,這些命債,他必須要償還!”
傅世欽擡起頭,目光直直地盯着袁天沛:“袁將軍,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壞事做多了,總有翻船的那一天,你說對嗎?”
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了,傅南山手裡的酒杯,應聲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