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在徐建雪的聯絡站裡,劉無見到了周成斌。聽完劉無轉述的劉澤之的計劃,周成斌的濃眉簇成了一個“川字”,他實在是不能不憂心忡忡:沒想到中統一個特工組的暴露和叛變,會牽連到軍統上海站。生產線還沒有全部到手,郭烜利用英國的威爾士親王號軍艦轉移生產線的計劃也不知道是否能順利進行。這個劉澤之,和郭烜有的時候真是很相像,膽大、衝動、任俠,不計後果。可是,作爲上海站的站長,自己卻不能不通盤考慮,謹慎再謹慎。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軍統上海站和他自己——都輸不起了。
劉澤之先斬後奏,陳勁鬆已經落入76號手中,不由得周成斌不同意他的計劃。僞造生產線地址在意誠商貿公司倉庫,如果這一點被發現,劉澤之會很危險。劉林的存在也是一個潛在的威脅,周成斌決定命令葉君遠、劉林立即分頭撤退。
劉無離開聯絡站,周成斌回到普濟寺,馬上叫來翟巖民命令他傳下軍令,劉林立即動身,撤回蘇北戴如新組建的第三縱隊駐地。隨即周成斌親自來到陳勁鬆負責的一家作爲聯絡站的紙菸雜貨鋪裡,他昨天已經和郭烜約好今天下午四點在這裡會面。
聽完周成斌介紹情況,郭烜點頭認可:“你的看法是對的,今天晚上我就帶着翟巖民的那個行動小組把先期調換出來的設備運到威爾士親王號軍艦上,你準備派誰隨艦押運?還有你和毛先生聯繫了嗎?我覺得八十六號的事情你最好提前打個招呼,否則萬一出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他那個人,委過於人是常事,從不替下屬承擔責任。”
周成斌無可奈何的擺了擺手:“又來了,這樣的話以後別提了,心裡有數就行了。私下非議長官,總是不妥。威爾士親王號二十七日起錨駛往香港,我不能離開上海,你要等到喬治爵士二十九日安全離開後才能撤離,其他人的身份不夠,對亨利艦長不夠尊重,我想派葉君遠押運,正好讓他也撤回重慶去。”
郭烜笑了笑,答道:“我這不也就是和你發幾句牢騷。老葉押運。合適。”
周成斌又道:“今天還有一件大事要和你商量。八十六號自行做主策劃了一個計劃,你是這個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箭在弦上不由得我不同意。具體計劃是這樣的……這個計劃執行之後,第比利斯咖啡廳這個聯絡站也就不能用了,我們在那裡的人也必須及時撤退。”
聽完周成斌的講訴,對八十六號,郭烜又有了新的觀感:此人膽大心細,似不在周成斌之下。可見能在76號立足潛伏,和李士羣周旋不落下風,非僥倖二字所能解釋的。他答道:“那是自然。你放心,我一定全力配合。你別嫌我囉嗦,我還是那句話:盜火計劃完成後,儘可能少啓用八十六號,只要有行動,就有暴露的危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差一刻鐘四點,劉澤之來到76號刑訊室,田成羙已經帶人安排好了一切,正在最後調試電椅。看見他,說道:“你來得正好,辛苦一趟,請李主任過來吧。我帶人去把人犯提過來。”
劉澤之奇道:“我聽說你和倪新去了司令部,這麼快就回來了?”
“影佐將軍不在,倪秘書在那裡等他,我先回來參與審訊。”
彭軍醫走了進來,說道:“田隊長、劉秘書,李主任命令我通知你們,他在會議室等你們,審訊改在那裡進行,請二位這就過去。”
劉澤之和田成羙相視對看了一眼,都有些奇怪,李士羣怎麼會一改常態,在會議室審訊人犯?城府極深的田成羙沒有說話,劉澤之卻問了出來:“老彭,這是怎麼回事?那個人的傷勢惡化了?我覺得不會啊,那一槍只不過擊中了他的右臂,按說不至於啊。在會議室審訊,這些刑具怎麼辦?帶過去?”
“傷勢並沒有惡化,一個小時之前那個人醒過來,要了一張紙,給李主任寫了一份信。按規矩本應該是先送給你和倪秘書,轉呈李主任。偏偏你們誰都不在,我就給李主任打了個電話彙報,主任命我把信送到他的辦公室。主任看完信,就讓我來通知二位:審訊改在會議室進行。這些刑具……李主任沒交代。”
劉澤之很擔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李士羣要使用那種神秘的“致幻劑”?可是這也沒必要改在會議室審訊啊。聽彭軍醫的意思,似乎是那個還沒顧上問清楚姓名的自己人主動給李士羣寫的信提的要求。
二人來到會議室,李士羣說道:“坐吧。成羙你給我做助手,澤之,你負責記錄。來人,把人犯帶上來。”
陳勁鬆被警衛帶了過來,劉澤之觀察了一下:右臂打着石膏,臉頰上貼着膠布,傷勢並沒有惡化的跡象。李士羣說道:“我們開始吧。你的姓名。”
“陳勁鬆。”
“職務。”
“重慶國民政府軍統局少校特工,一個月前是軍統局本部內衛二組組長,主要負責被抓捕的各色犯人的審訊。一個月前調任上海軍統站,隨特派員郭烜來到上海,擔任他的助手,負責執行‘盜火計劃’。”
田成羙和劉澤之又是相視對看了一眼,李士羣只問了一句這個人的職務,此人卻說了這麼多,這種態度就不是簡單的配合而已了,簡直可以說是很積極的主動投誠了。劉澤之的心懸了起來,難道這個人……按說不應該啊,周成斌手下不會有這樣的敗類!何況如果此人早有投敵叛變之心,周成斌偷換盤尼西林生產線一事,早就應該敗露了。
李士羣又說道:“說說什麼是盜火計劃。”
陳勁鬆一笑,答道:“李主任,我參加軍統五年了,一直在外勤站,和你素未謀面,但是聞名已久,知道您也是明白人。我負責審訊人犯前後有兩年之久,最知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這句話意味着什麼,所以也不想自找苦吃。一直以來我有一個想法:儘可能不要落入敵手,寧可自殺。如果連自殺的機會也沒有,那就談談條件:我說出你感興趣的情報,你保證我的安全,送我到國外去。”
“痛快,我就喜歡和你這樣的明白人打交道。”李士羣誇了一句,說道:“那就先說說你的籌碼吧。”
陳勁鬆答道:“周成斌的情況我一無所知。郭烜就在上海,雖然我不知道他的藏身之地,但是我可以設法把他釣出來。‘盜火計劃’的詳情我也知悉。”
李士羣問了一個他時時刻刻懸念於心的問題:“盛傳76號裡有一個重慶軍統的臥底,是真是假?如果有,你知道他是誰嗎?”
陳勁鬆答道:“的確有這麼一個人,他的代號:八十六號。但是我不知道他是誰。除了上海站站長周成斌,郭烜也知道此人是誰。他的情況我還知道一點,您一定很感興趣。但是——李主任,您不覺得我們應該先談談合作的條件嗎?”
“願聞其詳。”
“我需要一張護照,一張三天後,也就是五月二十九日去瑞士的船票。日本人和76號懸賞五十根金條買郭烜的腦袋,這筆錢應該是我的。”
李士羣微微一笑,答道:“好說。我以人格擔保:只要陳先生履行諾言,幫助我們抓住郭烜,這些都不成問題。”
陳勁鬆也笑道:“李主任,不是我不相信你,我需要提前看到護照和船票,一張瑞士銀行的存單,還有上海日本特務頭子影佐禎昭的親筆簽署、李主任您副署的赦令。”
可以抓到郭烜,並且得到76號裡那個如鯁在喉的臥底的信息,還有望破獲軍統的“盜火計劃”,追回被盜走的生產線。李士羣很興奮,他不願意讓陳勁鬆看出自己的情緒,假意思索了片刻,故作慨然狀,答應下來:“好,李某一身承擔這個責任。給我一天的時間,我來辦妥這些事情。田隊長,陳先生是76號最尊貴的客人,請你代表我好生款待。劉秘書,你跟我來。”
田成羙起身應了一句:“是,請李主任放心。”
劉澤之奉命聯繫影佐禎昭後,向李士羣彙報:“將軍不在,他的秘書和將軍聯繫後,讓屬下轉告您:影佐將軍聞聽此事,答應馬上趕回來。請您立即過去,在將軍的辦公室等他。”
“備車,你陪我一起去。”
一路上,劉澤之一顆心七上八下,他和陳勁鬆素未謀面,不知道此人真意何在?需要立即撤離以保萬全嗎?那麼盜火計劃怎麼辦?可是如果陳勁鬆真的出賣戰友換取自身的安全和利益,堅持留在76號,看走了眼、膽大妄爲的自己死不足惜,無辜受到池魚之殃的劉無、徐建雪、紀羣怎麼辦?
遊移不定之間,周成斌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冒了出來:戰場上,必須無條件的相信你的戰友,把你的生死託付給他,否則必將兩敗俱傷。劉澤之心一橫,決定聽天由命:不僅自己堅持留在76號,而且也不提前向劉無等人示警。不是他不顧及兄弟戰友的安全,而是除非冒着暴露的危險,否則他根本沒有機會脫離李士羣的視線。何況此刻劉無如果逃離76號,徐建雪再無故消失,等於自己告訴了李士羣:我就是你一直在苦苦追查的臥底。
與其首鼠兩端,何如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