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晚上七點多鐘,下班後丁林傑有意加了一會班,等辦公樓里人陸陸續續離開後,他走出局本部大樓前往已經打烊的東森書店,看四周無人,推開虛掩着後門,來到庫房,一見倪新,丁林傑氣不打一處來,壓低聲音切齒道:“你怎麼還在重慶?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很危險!毛人鳳成立了專案組,調查緝捕康慈制藥廠爆炸案的嫌犯。 你……趕緊走吧,算我求你了。”
倪新不緊不慢的笑道:“沒想到相處不到一個月,倪某人在丁科長心中卻佔據瞭如此重的分量,倪某的安危讓您如此關心,盛情可感,受之有愧。”
丁林傑氣的說不出話來,重重的坐在一摞書籍上,不再說話。倪新也不催促,自顧自閒適的翻着一本書。丁林傑壓了壓心中的怒火,說道:“你讓我辦的事,我不是不辦,我是真的辦不到!你也這一行的翹楚,76號真的有軍統的臥底,一定會嚴控知情範圍,以我的位置,怎麼可能知道?別說我了,就是處長站長,只要和這個臥底沒有工作關係,也不可能知道。”
倪新放下書,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這就像丁科長的身份,在76號也是最高機密,除了我和李主任,只有負責和你聯繫的山木君知道。那麼暫時擱置這件事好了。你隨時留心,如果有新發現,通過電報直接向山木君彙報。”
丁林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輕易就過了這一關了?不可能啊,倪新留在重慶,一定有他的原因。果然不出他所料,倪新還有下文:“李主任發來密電,命令我們摸一下戴笠和毛人鳳的行蹤,特別是毛人鳳,他們是否還在重慶?如果離開,去了哪裡?何時走得?都有誰隨行?這對你來說不難吧?”
丁林傑揉了揉太陽穴,答道:“毛人鳳不在重慶,去了哪裡我不知道,我想辦法打聽一下。毛人鳳主管庶務,我和他打交道比較多。至於戴老闆,我一年到頭和他說不上兩句話,實在是……”
“毛人鳳不在重慶?你確定嗎?上個月二十八號,他還出現在康慈制藥廠的開業典禮上。什麼時候走的?”
丁林傑答道:“今天上午軍醫院申請一批特效藥,用於郭烜的後期治療,我簽字後需要毛人鳳批准,我和醫院院長去辦公室找他,他的親信機要秘書老汪和兩名侍衛也不在。只有一個留守的秘書,說毛人鳳一時半會回不來,讓我們去找沈處長。”
沒等倪新回答,丁林傑又道:“其他的情況我可以去打聽。倪處長,現在我也想通了,不再奢望只幹這一次,我知道你是不會放過我的,我也回不了頭了。你不瞭解軍統的家規,如果讓上峰知道我……我會死的很慘。所以我幫你這一次,然後你請示李主任,我準備帶着家眷潛往上海,去投奔他。”
軍統家規嚴厲,丁林傑的恐懼,倪新心知肚明,正色道:“實話實說,這件事我做不了主,需要向李主任請示。不過我想主任不會拒絕,76號有你,一定如虎添翼。”先給了希望,看出丁林傑不再像最初被脅迫時,那樣抗拒,倪新換了一個自己人的稱呼:“老丁,搞清楚毛人鳳是否在重慶並不困難,困難的是他的行蹤。你準備從哪裡入手”
“不知道。”
倪新笑道:“如果我們要找一樣東西,首先要做的是瞭解這件東西在哪裡,毛人鳳的行蹤,除了他的隨員,你覺得還有誰瞭解?搞清楚了這個問題,才能找到突破口。”
丁林傑苦笑着嘲諷:“戴老闆知道,對了,還有周成斌,可惜你們抓不住他,不對,曾經抓住了,又讓他跑了。”
倪新裝作聽不出他話中的嘲諷之意,又道:“你說的不錯,戴笠那裡,沒有辦法可想。周成斌,也不一定要抓住他才能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毛人鳳的行蹤,只能通過電訊處用密電通知周成斌。”
丁林傑點了點頭:“電訊處?有道理,可是……並不現實,每天電訊處接發的電報成千上萬,而且我們又不知道那一天會和周成斌聯繫,就算僥倖截獲,時間這麼緊,怎麼破譯?”
倪新笑道:“李主任說過一句話:略過枝節,直奔主題,越簡單的辦法,往往是最有效的。軍統局本部和上海站聯繫,總不會每次都隨便拉個人吧?應該由專人負責。這個人是誰?”
丁林傑想了想,答道:“這倒是一個辦法,查出誰負責和上海站聯繫,並不難。可是你怎麼讓這個人開口?哼,我就不信你能把76號的刑訊室搬到重慶來。即使開了口,他也只知道電文,怎麼破譯?”
“讓一個人開口,或者是爲我所用,酷刑只是其中的一種,而且是比較低級的一種的方式。這一點,林傑兄應該深有體會,對不對?至於破譯,不勞費心,76號也未必沒有郭烜這樣的人才。”
這句話觸動了丁林傑的心病,臉色一變,就欲反脣相譏,倪新又道:“林傑兄,別誤會,我只是闡述一個事實,沒有別的意思。查出誰負責和上海站聯繫,你就算是盡到責任了,其他的事我來辦。給你二十四小時,可以嗎?”
唉,丁林傑無言的嘆息,已經掉入彀中,何必再做無謂的口舌之爭,他低頭盤算,終於點了點頭,答道:“我儘量吧,有消息了怎麼找你?”
倪新笑道:“二十四小時,展眼即過,我就在這裡靜候佳音,難得偷得浮生一日閒,可以靜下心來,讀點書。辦完這件事,我就回上海了。你的要求我會當面請示李主任,儘快給你答覆。”
聞聽此言,丁林傑心中一鬆,倪新這個難纏的小鬼一走,總算是能暫時緩一口氣了。可是爲長遠計,還是逃離是非之地,方能徹底放下這顆懸着的心。唉,苟全性命於亂世,什麼民族大義,什麼職責信仰,都不及一家大小團圓重要,罷了,忠孝不能兩全,自古如此。
丁林傑走後,倪新長出了一口氣,閒適的外表下掩飾了精神的高度緊張,即使人質在手,駕馭丁林傑,也實在不容易!不知爲什麼,這一刻倪新突然無故想起了一個與目前他面對的狀況毫不相干的人:76號裡的那個軍統臥底。
雖然親手送李明華上了黃泉路,可是對李明華的身份,倪新一直將信將疑。無論李明華是否是軍統的人,後來發生的種種,讓倪新深信76號還有一個臥底,而且此人地位不低,周成斌是如何駕馭這個臥底的哪?他很好奇。
應該不是也用的是扣押人質的辦法吧?唉,無論是生理上的,還是道德上,倪新素有潔癖,這種齷蹉的辦法,說起來實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再也不敢說什麼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太多太多的不得已,太多太多的只問結果不擇手段……
那個臥底,之所以深入虎穴,應該真的是爲了信仰吧?轉念即此,倪新不由得有些沮喪:爲什麼自己深以爲然的共建大東亞共榮圈的理念,爲大多數人所不接受?面臨歐美殖民、蘇俄赤禍兩面夾擊的中國,難道在同文同種的大和民族的帶領下,走向富裕繁榮,這不是一條顯而易見的正路嗎?也許是絕大多數中國人心胸狹窄,以向曾經的藩屬日本學習爲恥吧?其實這又何必?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不恥下問不正是傳統儒家文化的的精髓所在嗎?曾經的漢唐雄風早已成爲前塵往事,爲什麼不能放下所謂的自尊,爲子孫後代長久計,學習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哪?倪新無奈的嘆息:知音少,絃斷有誰聽?
七月三日中午,丁林傑又一次來到書店:“有國中六年級的《國文》課本嗎?”
一名夥計答道:“只有商務印書館版的,先生您看看。”
丁林傑接過來翻了翻,又遞了回去:“不是我要的那種。”
丁林傑走後,那名夥計把丁林傑翻過的那本書拿到庫房交給倪新,打開一開,書中夾着一張照片,還有一張字條,上面寫着:張勝宇,少校,電訊處特別密電組言組長部屬,沙坪壩區軍統宿舍。閱後乞付丙丁,切切。
倪新暗道:沙坪壩區,正歸揚子立管轄,不用再讓他輾轉去別的分局查找此人的情況了。昨天傍晚分手,一個上午的時間,丁林傑的效率也很高啊。他划着一根火柴,點燃了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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