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八號上午八點,76號剛一上班,上海市警署一分局的局長鬍以正就來找倪新,笑道:“按照您的吩咐,我親自去了蘇北鹽城郊區的劉家浜,讓當地警署幫忙,以追查毒販的名義調查了劉澤之家族的情況,怕您着急,連夜開車趕回來了。”
倪新有點不放心,問道:“你一個人去的?確定不會讓人起疑吧?”
“當然是一個人,你千叮萬囑,我怎敢抗命?在任何人面前,包括帶我去劉家浜的那個警長,我都說是要追查毒販,劉澤之的情況是我套問出來的。”
雖然胡以正很奇怪倪新手下人才濟濟,爲什麼卻要派自己去鹽城調查,卻不敢多問。自從他無意中出手解救了危難中的小野鶴子,攀上了小野平一郎這棵大樹,官運亨通。能有機會爲倪新效勞,胡以正求之不得。
倪新點頭道:“你辦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說說結果吧。”
“是,劉澤之姐弟兩個自幼喪母,父親也死在北伐東征中,家中只有一個祖父,不願離開家鄉來上海,爲怕擔心貽誤了學業,劉澤之姐弟又沒法回老家,只好拜託在上海的一名遠親照顧。他的祖父在劉澤之去英國留學的前一年也去世了。”
倪新問道:“這麼說劉澤之只有姐姐一個親人,他姐姐現在在哪裡?”
“家族裡的人說大他兩歲的姐姐失蹤了。對了,您提到的劉無、劉林是劉澤之叔祖父的孫子,自幼喪父,由劉澤之的祖父養大,在家族中只有他們這兩支是最近的。”
倪新在機要室查到劉澤之按照76號的規矩,自己寫的簡歷和直系親屬的情況,說是他的姐姐在上海、南京淪陷時逃難,失蹤了。兩相印證,可見胡以正的調查結果是靠得住的。倪新又問道:“劉氏家族對劉澤之的態度如何?”
“很不好,三年前最小的堂弟劉林回去過,據說參加了重慶政府的軍隊,劉林稟告族中長輩他的兩個兄長做了漢奸……那個加入了共建大東亞共榮圈的建設,劉家那些人愚昧顢頇,守舊的不得了,居然開祠堂,開除了劉澤之兄弟的族籍。”
倪新想起曾見過劉澤之族中父老寄來的開除他和堂弟劉無族籍的書信,暗道難道是自己多疑了?劉澤之還是靠得住的?
胡以正又道:“還有件事,聽族中一名老婦人說劉澤之的姐姐是訂過婚的,那個男人也是鹽城的,距離劉家浜四十公里,我就去了一趟。”
倪新笑着誇獎:“胡局長如此上心,倪某十分感謝。”
“倪局長言重了。那家姓高,是個鄉紳,那名男子家中還有父母弟妹,聽人說那人生前是南京一所中學的教員,死在南京屠城……那個被皇軍誤傷了,據說距離婚期不到半個月。”
倪新暗道如果劉澤之的姐姐還活着,爲什麼不回劉家在上海的那棟房子尋找弟弟或者是堂弟劉無、劉林?距離婚期只有半個月,即使未經證實,劉澤之的姐姐、未來的姐夫死於南京屠城的可能性,總比流落在重慶政府國統區大得多吧?聽李士羣說劉澤之曾在重慶政府的國統區多方尋找過姐姐的下落,爲什麼回了上海,又是手眼通天的76號的人,卻從沒有試圖通過關係查找姐姐的下落,這正常嗎?難道他心知肚明姐姐已經不在人世了?
父母早逝,姐弟相依爲命,如果姐姐死於南京屠城,以自己對劉澤之的瞭解,他怎肯善罷甘休?南京淪陷後,日本軍隊做了很多不應該的事,燒殺搶掠,倪新也並不是不知道,一個花信年華的青年女子,倖免的可能性有多大?民國三十六年的英國,並沒有發生戰爭的跡象,什麼樣的變故能讓劉澤之中斷在英國倫敦皇家醫學院的學業,回國後卻沒回治安初步恢復的上海,反而千里迢迢去了重慶,還考進了軍統的青浦培訓班……
見倪新陷入了沉思,胡以正又道:“倪局長,您還有什麼吩咐?”
倪新笑笑,說道:“哦,沒有,謝謝你這麼遠跑一趟。”他斂起笑容,正色道:“這件事,你全當沒有發生過,如果泄露,將軍動怒,我也護不住你。”
“是,請倪局長放心。”
送走胡以正,倪新命令道:“來人,備車,把權菅祜提出來,去司令部。”
九點,倪新親自押解權菅祜到了小野平一郎的辦公室,一路上,權菅祜越想越怕:關了這麼多天禁閉,小野將軍又要面見自己,難道是鄂西會戰戰況不利,將軍決意嚴辦?唉,犯下這樣的錯誤,給大日本帝國造成如此巨大的損失,讓小野家族蒙羞,剖腹自裁,也不爲過,可惜的是再也沒有立功贖罪的機會了。
小野平一郎並不在辦公室內,權菅祜站在當地,沒敢說話。
倪新說道:“將軍這一次是真的動怒了,而且……就算將軍想要袒護,只怕也力不從心……唉,你要有思想準備。”
權菅祜鼓足勇氣說道:“局長,鄂西會戰皇軍進展是否……屬下知道上一次被唐吉田套出了真相,致使周成斌脫逃,這一次又中了軍統的反間計,犯下大錯,不敢辯解……但是我不甘心就這麼剖腹,請您在將軍面前爲屬下講個請,給我一次戴罪立功的機會。”
“戴罪立功?你有什麼打算?”
“我……屬下也不知道該從何入手,局長,屬下在重慶潛伏多年,願意再次潛入重慶,刺殺戴笠、毛人鳳等軍統要員,將功贖罪。”
倪新苦笑道:“刺殺戴笠、毛人鳳?你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不敢欺瞞長官,沒有把握,屬下只是想……”
倪新嘆了口氣,說道:“你猜的不錯,鄂西會戰皇軍很被動,將軍……也有他的難處,不處置你,沒法向上峰交代。唉,我知道你是不會背叛大日本皇軍的,原本想着從長計議,設法和顧景平、丁翰中聯繫,還你一個清白,誰知昨天皇軍的戰報中提到被擊斃的重慶軍隊的中高級將領的名單,這兩個人都在其中,死無對證。”
權菅祜萬念俱灰,閉目不言。
倪新似是一直在猶豫,片刻之後才道:“我替你向將軍求情,碰了個大釘子,將軍說除非在十天內抓到周成斌,才能保住你的一條命,還要求我立下軍令狀。”
權菅祜又燃起了一線希望,看着倪新,卻不便開口懇求,連累長官。
倪新又道:“抓住周成斌,談何容易?軍統不僅拿到了皇軍《鄂西作戰計劃》,還通過你的手給橫山勇將軍一份假的作戰計劃,雖然有張佔……可惜距離戰爭爆發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緩不濟急。聽張佔說張弛因此事升任軍統上海分局副局長,軍銜也升爲少將。周成斌立下此不世之功,最近哪裡還會有大行動?他龜縮在軍統的根據地裡,我們怎麼抓捕?”
僅有的一線微弱的希望再度破滅,權菅祜徹底絕望。
倪新拿起茶几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涼茶,一口喝盡,把玩着紫砂茶杯,遊移不定。權菅祜艱難的開口:“是我咎由自取,不敢心存怨望,我願一死以正軍法。倪局長,我們相識的時間不長,可我很敬重您,這絕不僅僅是因爲鶴子小姐……我死後,請您替我照顧在日本的老母,還有兩個從小沒孃的孩子,我有六七年沒有見到他們了……”權菅祜的眼淚終於落下,哽咽着說不下去了。
倪新很是不忍,低頭思忖,許久,騰地站起身來:“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你死在將軍手裡,作爲軍人,馬革裹屍纔是最高的榮譽!我願立軍令狀,和你同生共死!老權,我們搏一把!”
權菅祜吃了一驚,連連搖頭:“不,我不能連累您,您說得對:抓捕周成斌談何容易……”
“別說了,如果你還認我這個長官,就服從命令!再說我們也不是沒有一點線索,將軍隨時有可能回來,我們必須先統一口徑,你聽我說……”
權菅祜越聽臉色越凝重,倪新最後說道:“目前76號都知道你被小野將軍關押了,對手以爲找到了替罪羊,也會放鬆警惕,你可以騰出手裡,不露聲色的追查,而這個臥底……如果真是他——當然也有可能是宋寧生,不過以宋寧生的地位和加入76號的時間來判斷,這種可能性不大——唉,給大日本帝國,特別是76號造成的損失太大了,就算是爲了死於軍統之手的李主任,我一定不會放過他!還有那個周成斌,我要親手送他們下地獄!”
“謝謝長官信任,但願您是杞人憂天,他不是軍統的人,雖然這樣我有可能死於軍法,我也不想冤枉了他,可是如果真的是他——我剮了他!”
倪新的聲音中帶着幾分滄桑失落:“我也希望我的判斷是錯的,可是……好好幹吧,別再讓將軍失望。”
之所以激將,爲的是對付那個人和周成斌,別說是權菅祜,連倪新自己都沒有信心,何況現在的他是76號的當家人,衆目睽睽,只要他出手,就有泄密的可能。倪新希望面臨軍法制裁的權菅祜,經此一番激將,能發揮潛力,和那個最危險的對手較量而不落下風。鄂西會戰空前慘烈,自開戰以來,重慶政府的軍隊第一次不落下風,僅僅抓出一個臥底,不足以讓小野平一郎向大本營交差,除非破獲軍統上海分局,生擒周成斌這樣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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