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三三兩兩的人由山林裡走出,他們靠近後紛紛向尚坤點頭示意,隨即,登上了前方馬車。
這時候大虎已經徹底打消了疑慮,畢竟能找到這裡實屬不易,這要是沒人交代過,誰會大冷天的往林子裡鑽呢?
此時,尚坤調轉身體面向老許坐着,他一條腿搭在驢車上,另一條腿自然垂下,雙眼,死死盯着許銳鋒的臉,像是有無數話語要問。
下一秒,許銳鋒也轉過頭去,眼睜睜望着尚坤的目光由意外變成恨,在其嘴脣蠕動下,耳側傳來了一個被極具壓制着的聲音……這一切都讓想問尚坤爲什麼在這兒的老許,閉上了嘴。
“知不知道因爲你死了多少人?”
這是一句指責,指責過後寒風皺起,將本該擴散出去的音量紛紛消化在山林裡。
“因爲我?”
許銳鋒不解的表情就掛在臉上,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究竟是哪裡做錯了。
尚坤壓低了下巴,似狼一般低頭挑起眼皮:“曲光爲了找你這個北滿第一殺手,帶着日本兵衝進了魚水歡,竹葉青被困在了辦公室裡整整兩天都沒能挪動一步,而我打算讓你配合我們一起營救的時候,回春堂的老鷂鷹竟然說你陪着媳婦回孃家了……”
“你還知不知道什麼叫紀律!”
“離開北滿爲什麼不報告!”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上位者訓斥下屬的架子也越來越明顯,幾句話以後,早坐上了馬車的其他人紛紛默默靠近,環繞在尚坤身邊,有些甚至伸手摸向了腰間的配槍。
“老許,你信不信光憑這一條,我就可以拿你當逃兵論處,現在就槍斃了你!”
這句話說出,老許從周圍人眼中看出了滿滿的恨意,他們好像終於找到了發泄口一般怒目而視。
“你就是那個北滿第一殺手許銳鋒?”
“艹!我以爲是個什麼人物呢,原來是個窩囊廢。”
這兩句話說完,大虎不幹了。
這羣人前邊說了啥他是沒聽清,兩耳朵眼兒都讓寒風灌滿了,可後邊那兩句罵,他聽見了。
“唉,幹嘛呢?怎麼張嘴就罵人啊!”
大虎是覺着自己領姐夫出來的,無論如何也不能看着他挨欺負,這才走過來要亮肌肉,說句不好聽的,就眼前這六七個人,自己和姐夫真急眼了都能給放躺下。可態度剛剛擺出,大腦卻纔將耳邊的話反應過來,‘北滿第一殺手’的名號太響了,他怎麼可能是自己姐夫?
一時間,愣在當場。
結果,都沒人搭理他,一個個緊盯着許銳鋒。
“就是你小子勾出了鬼子的‘治安肅正計劃’?”
“名氣那麼大,你跑什麼啊?”
雜亂無章的聲音裡,尚坤緩慢開口道:“因爲竹葉青被曲光盯上,我們潛伏在北滿各處的人有七個被捕,十四個被抓,如果竹葉青被圍時你在北滿,我們聯手把人救出來,那麼多人根本不會死!”他根本不知道這次失敗的癥結在哪,只能暫時定義爲是竹葉青熬不住審訊出賣了自己人,而這個時候,尚坤怎麼去責怪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說他媽什麼呢!”
老許當時就不樂意了,他長這麼大還沒被誰這麼呵斥過。
“什麼叫我要在北滿竹葉青就不用被圍了?”
“曲光想當北滿坐地炮是一天兩天了麼?那怎麼着啊,咱們要不認識,這就算意外事件,屬於江湖紛爭牽連了你們,你們自認倒黴;認識以後,倒成了我的不是唄?”
“還我要在北滿就能聯手把竹葉青救出來……老尚,我這幾個月殺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啊?劉大撇子、張紅巖、白建武,哪一個不是北滿響噹噹的人,我要是跟你們去救人,讓人給認出來都不用走到魚水歡就得被日本人圍了。”
“哦,你那意思,我不在你們還不抗日了?我不在,你們連竹葉青都不救了?這抗日反滿是給我一個人喊的口號吧?”
“當初白建武在重圍之下讓我一個人去刺殺,這是耍我玩呢啊!”
尚坤氣的直髮抖,大喊一聲:“放屁!”
“你既然選擇了藍衣社,就必須要明白這兒有這兒的規矩,這兒有這兒的紀律,踏入了藍衣社的門,你便不再是江湖上的草莽。”
許銳鋒把手一揮,彷彿對方說的話一句也不接受:“一邊去。”
“我什麼時候算藍衣社的人了?”
“你向南京報我的籍貫、年齡、姓名了麼?”
“給我發證件、徽章了麼?”
“有沒有問過我家屬需要不需要送出北滿,好讓我安心工作?”
許銳鋒皺着眉說道:“我要是沒猜錯的話,你這股火的來源是因爲竹葉青泄了密,導致你的手下遭到了圍剿吧?”
他反應過來了,終於想明白了尚坤這股邪火來自何方。
“要是我當時就在北滿,恐怕接到的任務應該是‘營救竹葉青,若發現他透露任何秘密或者和日本人交談,就地正法’……不……”許銳鋒失望的看着尚坤:“你恐怕會直接告訴我竹葉青已經泄密,讓我去殺人!”
“這個時候扭頭一看,趁手的傢伙事兒不在身邊,這才一股邪火頂向了腦門。”
“尚坤,我還真挺想問問你的,那你怎麼沒去幹這件事呢?”
“又怎麼沒讓他們去做這件事呢?”
尚坤伸手指着身後:“他們根本不具備暗殺技巧。”他可沒說自己沒去。
許銳鋒笑了。
“白建武進入北滿途中遭遇兩次暗殺沒死,被驅趕出憲兵隊的時候四周佈滿了狙擊手……現在你告訴我這些人不具備暗殺技巧?”
“我明白了。”
老許一字一句的說道:“白建武死了以後,日本人在北滿展開了瘋狂報復,曲光不過是冰山一角。你們撤出北滿是迫不得已,不打算拿雞蛋碰石頭。而我,對於你們藍衣社來說可有可無,如果能趁機殺了竹葉青,既可以讓這個女人不再出賣自己人,也能讓日本人看看藍衣社動起手來有多狠。”
“假如失敗了……”
許銳鋒的心裡都在發涼:“也無所謂。”
“你們的業務骨幹沒有任何損失,隨便到任何地方都可以迅速建立起一張情報網絡來……”
“我是個啥啊……”
許銳鋒幾句話把一堆人給說閉了嘴,其中還有不斷有剛從山林裡鑽出來的。
曾經,他以爲自己找到了心裡的那束光,沒想到那束光不過是折射,那種溫暖短暫的嚇人。
“老許,你怎麼能這麼想我?”
尚坤咬牙硬挺着說道:“我就如你所說的那般不堪麼?”
一個已經知道了自己內心框架如何不牢靠的人說出這句話有多麼沒底氣可想而知!
許銳鋒望着他:“不然呢?”
尚坤沒有低頭,也不會低頭,卻改變了語速說道:“我看見了日本特高課進了魚水歡,還看見這羣人帶進去一個女人。”
“她應該住在曙光街,竹葉青還在上海時,每個月都會按時往那個地址匯錢,更在回到北滿後未曾和這個女人聯繫過一次。”
“她是竹葉青的母親。”
“知道日本人把這個老邁的女人抓到魚水歡是幹什麼的麼?”
“是爲了攻破竹葉青的心理防線!”
“他們知道中國人心裡藏着親情,所以對於竹葉青的審訊不光是肉體上的,更有精神層面。他們會當着竹葉青的面往死裡摧殘她的母親,直到驗證出她說的每一句話都真實有效。”
尚坤臉上的青筋在狂跳,恨的說話連嘴都不張:“這就是我一定要讓你配合我們救人的原因,沒有你,我們缺少一個可以潛入魚水歡內部的幫手,光憑藉我們這些人想要從外邊攻進去等於癡人說夢,就像你當初藏在魚水歡衣櫃裡那樣。”
“這一點沒人能辦到,你聽懂沒有?”
尚坤衝上來抓着許銳鋒的衣領,破口大罵:“你他媽聽懂了沒有!”
“我不是貪生怕死,更不是捨不得犧牲站在你眼前的這些人,是你以爲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國家的敵人時,其實站在那兒的是幾十萬畜生!”
“面對他們,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時候,每損失一個人,這羣王八蛋就會挖出一個家庭來;這二十一個人搭進去了,賠上的將會是近百條人命和民衆剛剛建立起來的信心,我的決策不能有一絲失誤!”
“你以爲我不想和他們拉開架勢拼命啊!”
“衝着鬼子開槍有多容易你比我清楚,望着自己人身陷敵營卻只能喊撤退,這種抉擇有多難,我體驗兩次了!”
“你當我願意連個屁都不敢放的離開北滿嗎?”他伸手掏出一張僞造的良民證摔在雪地上,上邊‘屠民生’的假名字印入了許銳鋒眼簾。
“我連個屁都不敢放啊……”
尚坤,好好一個大老爺們,眼睛裡已經沒有了生死的男人,竟然在這一秒一腳踩在了良民證上,而那悲慘的畫面不斷在腦海中循環,因爲,當他決定把手榴彈扔進魚水歡的那一刻,竹葉青的口型竟然在說謝謝……
在這場敵後戰爭中,連殺戰友都成成爲了一種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