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是紫禁城最好的時節。尤其是清早,那略微蕭瑟卻不失柔韌的清風裡,添了好些濃郁的果香以及金桂的馥郁,沁人心脾,倒是讓人有些不捨得離開了。
弘曆握着蘭昕的手,親自將她送上明黃儀輿,這才轉身對前來相送的宮嬪道:“都回去吧,晨起秋風到底寒涼,朕此行數月,回來再與你們說話。望你們盡心侍奉太后,各自珍重。”
“臣妾等謹遵皇上吩咐。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高凌曦位於衆妃之首,領着一衆的宮嬪齊齊福身,眼底充滿着眷戀與不捨。可似乎皇上並沒有爲此而多看她一眼,不管她是不是站在離他最近的位置。
“皇上起駕”李玉的嗓音高昂而嘹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神氣,彷彿只這一嗓子,就能喊出皇家的派頭與威嚴。
明晃晃的各色御用依仗之物,隨大軍而動,形成一道奇特的風景線。倒是比金燦燦的樹葉子看耀眼。而除了車聲轆轆,馬蹄踏踏,以及隨風捲起的塵土飛揚肆意,其別的一切又都是那麼的安靜,直讓人靜到骨子裡頭去了。
蘭昕着吉服於身,才覺得皇后的鳳冠真的很重。隨着顛簸的儀輿而顛簸,身子止不住的顫動着,卻始終要保持着母儀天下的樣子,也當真不是什麼好受的滋味兒。儘管如此,還不是有許多人眼巴巴的盯着這冠子呢麼。
臉上情不自禁的浮現一絲苦笑,蘭昕聽着簾子外頭的動靜,像是已經出宮了。她竟然,還能跟着皇上出宮走一走,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啊。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在王府的時候……
高凌曦怔怔的立在人前,久久沒有動彈。雙目一直平視着遠處,儘管天子儀仗早已經看不見了。甚至就連那漫天的塵埃也終於飄得累了,輕飄飄的沉澱了下去,她還依然注視着前方,腦子裡唯有皇上那俊朗的面龐。
但其實,宮門早已經關上,她能看見的遠方,無非就是一重厚厚的朱漆宮門罷了。
蘇婉蓉站的久了,不免有些胸悶,瞧着一旁宮嬪的臉上,也都是薄薄的汗水,妝容都不那麼精緻了。只得上前勸說道:“娘娘,眼看着日頭就要烈了,雖說是秋日,倒也馬虎不得,仔細曬傷了肌膚。娘娘還是回宮歇着吧。”
無聲的嘆息過後,高凌曦柔和的笑了起來:“純妃說得也是,皇上臨行前不是囑咐了咱們要好好珍重麼!”
“皇上已經走了麼?”其其格於人羣之後,失望的揚聲問道。
高凌曦不禁蹙眉,旋身去瞧。一衆宮嬪識趣兒的讓開了身子,生怕擋住了貴妃的視線。
這種感覺真的很好,衆星捧月一般。高凌曦的心裡,到底還是生出些得意來,只是沒有顯露而已。“海貴人,你怎能來了。皇上不是吩咐過,你不必相送麼?”看一眼她明顯聳起的腹部,眼底的憂又添了幾分:“到底是有身子的人,豈能這樣不注意。靈瀾,扶你家貴人回宮歇着。”
其其格有些失落,冷眼看了周圍的宮嬪,慢慢說道:“臣妾原是想着來送一送皇上皇后的。可誰知底下的奴婢不得力,竟然耽誤了時辰。到底是來晚了。”
靈瀾垂首,聲音細微道:“貴人,您就別生氣了,都是奴婢不好。”
蘇婉蓉見其其格的臉色還是陰沉,少不得寬慰道:“海貴人你就別生氣了,奴婢也是想讓你多睡一會兒,纔沒有擾你清夢。皇上昨個兒還刻意去探望了妹妹,想必該喃喃之言對妹妹也說了好些,幾個月的功夫,皇上就回來了。妹妹不必如此難過,身子要緊。”
金沛姿豎着耳朵來聽,這純妃明着是勸海貴人,暗地裡卻是故意引人積怨了。好一句“皇上昨個兒還刻意去探望了妹妹”,是怕旁人不知曉孕中宮嬪的殊遇與榮寵麼?到底是誕育過皇嗣的人,她純妃也算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虧得海貴人與慧貴妃和她,表面上算是一黨人呢。對於與自己相交的姐妹,竟然也這樣明裡暗裡的陰損着,更何況是旁人了。想到這裡,金沛姿心裡有些害怕。倒不是爲了純妃的陰毒,而是怕不測。
皇后娘娘乃是後宮之主,卻也難逃喪子的厄運。更何況自己不過是區區的嬪位……真的能在這漫長的幾個月裡,護住永麼?金沛姿這一怕,心就更疼了,像是硬生生的被人用刀子剜了幾下,疼得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當然,她也明白,怕是沒有用處的,凡事都得小心謹慎的提防着,戰戰兢兢也好,忐忑不安也罷,總得拼盡全力安然熬過這幾個月纔是。
“靈瀾。”蘇婉蓉看了一眼海貴人,只吩咐靈瀾道:“還是快些扶你家貴人回去將養着,晚些時候請御醫來請平安脈。皇上皇后不在宮裡頭,到底得小心着些。”眼尾瞟了嘉嬪一眼,如有所指一般:“以免有人從中謀算就不好了。”
高凌曦順着純妃的目光,也瞟了嘉嬪一眼,卻依舊只是笑着,什麼話都沒有說。
可光是她這樣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容,已經讓金沛姿渾身發冷,後心直沁出了冷汗。
皇后不在宮裡,果然後宮的風氣便是不同了。先前並不喜歡慧貴妃的宮嬪,竟然殷勤的簇擁在她身旁,有說有笑的呵護着這一位攝六宮事的貴妃娘娘。且說,她們臉上的笑意,也並沒有因爲妝容花了而變得模糊,倒是**裸的諂媚十分明顯。
最讓金沛姿受不了的則是,就連先前皇后有心扶植的葉赫那拉貴人,竟然也湊在了慧貴妃身側,生怕旁人看不見她似的,叫人噁心。
“真叫人噁心。”
金沛姿心裡想的如此,不料耳邊竟然有人明着說了出來,着實讓她一驚。只迅速的偏過臉去,她才瞧見梅勒貴人站在自己身後處,也是紋絲不動的瞧着。還撇着嘴,十分的不屑,一副冷相。
“妹妹冒失,驚着了嘉嬪娘娘,還望娘娘恕罪。”怡珠方纔忽然開口數落,卻是唬得嘉嬪臉色大變,可她不是存心的,故而連忙致歉。
“還當是誰呢,原來是梅勒貴人啊。”金沛姿漸漸斂去了驚慌之色,定了定神,問:“怎麼樣,鹹福宮還住的習慣麼?”
怡珠嘆了口氣:“也沒有什麼不習慣的,妹妹原本就住在鹹福宮。搬去永和宮也只能給旁人添亂,現下倒好,離得遠些也撇的清些,總不至於再吃壞了幾個馬鈴薯,還巴巴的扯上我作數。”
金沛姿一向牙尖嘴利慣了,從前也以和其其格鬥嘴爲樂子。只是長久不說凌厲的話,這會兒聽見梅勒貴人蹦豆兒似的往外冒,也是歡喜的不行。她輕輕的遮了遮脣瓣,饒有興味道:“妹妹與葉赫那拉貴人的舞姿,不單讓皇上醉心,更是傾倒了六宮妃嬪。原是想着,唯有心意相通的姐妹,纔能有這樣的心意相通,默契使然。倒是今兒見着了才曉得,原是我想錯了。”
這話一出口,着實讓怡珠的臉色更加不自然了。“若是娘娘不嫌妹妹無趣,就讓妹妹送娘娘回宮吧。”
也就是說,一時半會兒好些話都說不完。金沛姿看了她一眼,略微頷首:“也好,長日漫漫,能讓妹妹陪着說會兒話,倒也不算辜負。”
侍婢們識趣兒的遠遠的綴在了身後。怡珠則略微比嘉嬪後側了半步,以顯得恭敬。“若是臣妾說,那紫嬌之事,純屬陷害,娘娘會信麼?”她開門見山的問了這一句,復又自嘲一般的笑了起來:“其實娘娘不信我也是有的,這宮裡被就是人心莫測的,誰又會多信誰一分呢?真的就多信了那一分,或許就是身首異處,九族受牽累,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信,反而能走得遠一些。”
金沛姿偶爾側首瞥她一眼,看見的也只有心灰與蒼涼。不得不說,處在這多事之秋,金沛姿實在不敢輕信旁人,畢竟她連自己與永的安危尚且不能保全,哪裡還有心思去理會旁人的清白與否。也只能是聽聽而已吧。
可儘管如此,怡珠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到底我與葉赫那拉貴人都是靠舞姿而得蒙聖寵的,有我在豈不是太礙眼了。虧得我先前還天真的以爲,相扶相持能走的更遠些。卻不知一山終究不容二虎。就算是飛燕合德,嫡親的姊妹,也終究去飛燕而留合德,不可雙雙對對的得幸罷了。”
“妹妹年紀輕輕的,哪裡就有這麼多感慨了。”金沛姿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打斷了她:“是去飛燕留合德,還是去合德而留飛燕,從來就不是這兩姐妹可預知的。一切不過是關乎天意罷了。妹妹若是不服氣,大可以奮力一搏,總有反敗爲勝的可能。倒不該守着本宮,說這些喪氣之言,終究也只能讓自己心煩罷了。”
怡珠連忙福身致歉:“臣妾冒失了,原是不該當着娘娘說這些不如意的話。還望娘娘恕罪。”
“道不同不相爲謀。”金沛姿輕輕一笑:“妹妹是聰明人,自然有翻雲覆雨的本事,本宮還是習慣一個人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