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瀾微微垂首,柔和道:”奴婢冒失了,還望皇后娘娘恕罪。”其實錦瀾心裡明白,不過是直話直說,也未必見得就是冒失。但貴妃始終是貴妃,場面上的話也不得如此來說。
“罷了,你先進去瞧瞧吧,本宮隨後即到。”蘭昕是想着,既然皇上給足了慧貴妃顏面,她自己又何嘗能不爲皇上着想呢。只希望慧貴妃見了錦瀾能隨機平復下來,若此,也總至於太失分寸了。
果然,錦瀾進去不一會兒,內寢之中的響動與哀求聲便沒有了。蘭昕這才漫步往裡走,由着侍婢們將門扇推開。
“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高凌曦披散着長髮,只着淡淡的粉色小衣,亂糟糟的樣子失去了往日裡的嫺雅溫柔,更談不上光彩照人了。
“怎麼好端端的弄成這個樣子?”蘭昕不悅,眉頭一再的蹙緊,凝聚着一股深深的嫌惡。“你好歹也是貴妃之尊,即便不爲自己着想,也要爲皇上想一想。倘若後宮裡,人人都學你這般,得不到皇上的垂注便渾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那皇上可還有心思理會朝政了?”
高凌曦慢慢的擡起頭來,因吞食了硃砂,導致脣邊乾裂破損,嘴皮子腫脹的厲害,一說話便是刺心的疼痛。“皇后娘娘此時前來,不就是爲了看臣妾如今落敗的樣子麼?既然是看到了,當說的話也說了,就請娘娘回宮歇着吧。”
“怎的貴妃也有羞恥之心麼?”蘭昕非但沒有離去的意思,反而兀自上前了幾步,端身正坐於一旁的黃花梨木椅上:“你們都下去吧,本宮自有幾句話要與貴妃細說。”
“是。”慧貴妃身邊兒的奴婢與錦瀾齊聲應下,紛紛退出了寢室。
蘭昕清亮如水的眸子,自含着一股威嚴,眼珠不錯的看着面前的慧貴妃,好半晌才勾脣一笑。“貴妃一向最診視自己的容顏,早午晚三遍着敷面勻面,功夫分毫不省,日日不曾落下的。什麼神仙玉女粉,什麼國色天香粉,壽藥房一日不落的送過來供你使用,更別說珍珠粉、血燕窩那些尋常易得之物了。”
嘆了口氣,蘭昕慢慢的說道:“倒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些年來,你的容色不衰,到底和才入王府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漫說是皇上,就連本宮瞧着你也是賞心悅目的。如今能使出這樣的手段來博取君心,想必你也是實在沒有法子了。”
高凌曦倒抽了一口涼氣,輕輕撫了撫自己腫裂的脣瓣:“皇后娘娘寬惠仁慈,連臣妾這些細碎事兒也擱在心上。可所謂的容顏不衰,不過是各種珍貴的藥材堆砌成的,有先天之功勞,卻離不開後天的勤謹滋養。
臣妾從前也以爲,能長久的這樣下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兒。可惜啊,江山代有才人出,這皇宮裡的美人兒又豈是靠藥粉就能敷出來,靠燕窩就能吃出來的?再瑰姿豔逸的容顏,也終有看盡看夠的一日。後天在勤勉滋養、謹慎呵護,也終究歲月不饒人。怎麼及得上新來的妹妹們天生麗質,一舉就能博取皇上的垂青呢。”
蘭昕唏噓不已:“饒是歲月無情,可是慧貴妃,你心裡在意的到底是什麼?是你傾國傾城的容顏難逃衰馳,還是皇上身邊環肥燕瘦的宮嬪佼佼者居多,從不缺少美人?是你母家的榮耀,你貴妃的位分?又或者,是你與皇上這些年來的情分?”
高凌曦有些傻眼,滿目的蕭條之色,最終凝結成滿眼薄薄的霧氣,緩緩的滾落下來:“皇后娘娘明知故問,難道您的心意會與臣妾不同麼?”
“本宮的心意如何,暫且不必多提。倒是本宮想聽你說一句,你心裡的話。”蘭昕依舊平和,並未有半分迫人之勢。
儘管面前的慧貴妃花容殘損,不如往日裡柔和似水,可美人終究是美人。病容之下的美人,依舊有她賞心悅目的地方。蘭昕凝視着高凌曦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心裡總算寧和。“你以退爲進,以死相逼,不就是希望皇上回心轉意麼?事情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難道你還會怕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不成?”
有些眩暈的感覺,高凌曦忽然害怕宣之於口。爲何她敢置之死地而後生,卻害怕當着皇后的面承認自己對皇上的一片真心呢?
“終究是本宮高估了你。”蘭昕輕蔑的收回了目光,沉一口悶氣於胸,將起身欲走。
“皇后娘娘且留步。”高凌曦有些心慌,伸手握住了皇后的腕子。“臣妾不爲母家榮耀,更無心權位高低。縱然紅顏易老,姿容殘損,令臣妾心生畏懼,夜不能寐,可終究臣妾是……想要留住皇上的心。”
話說出來,高凌曦覺得心裡舒服得多了。這樣的坦然相告,倒是讓緊繃着的心絃得到了片刻的鬆弛,沒有那麼難受了。
蘭昕甩開了她的手,語調依舊是不溫不火的平和:“你既然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應該知道自己該在意什麼。皇上不會喜歡手段刁毒的女子,更不喜歡任人擺佈毫無頭腦可言的女子。本宮知道,爲能與本宮抗衡,你幾次三番的想要拉攏嫺妃,可終究不果。未保地位,你也嘗試着向太后獻殷勤,可惜被純妃搶佔了先機。耍心機,鬥狠都絕非你擅長,自然,不能否認你有你的聰明之處,但是說到底,也不是純妃的對手。在尚未彌足深陷之前,藉着這一回死後而生,回頭吧。”
高凌曦雖然感激皇后眼明心亮,洞悉許多事情並非自己的心意,可到底還是涼薄的問出了口。“皇后娘娘大抵也是可憐臣妾,纔會對臣妾說出這樣掏心窩子的話吧!臣妾請問皇后一句,倘若有朝一日,皇上嫌惡臣妾至極,不再是秋扇見捐而是棄如敝履,那麼皇后娘娘是會寬仁以待,還是落井下石呢?”
“問得好。”蘭昕正經了臉色,誠然道:“皇上的心思便是本宮的心思,皇上寵着你,本宮也會寵着你。哪怕你曾經意欲剷除嘉妃,哪怕你妄圖與本宮分庭抗禮,可終究,你是皇上在意的人,那本宮無論如何也會保全你在皇上身邊的位置。
可倘若你惹惱了皇上,讓皇上對你百般厭棄,棄如敝履,那麼……本宮便會將你連根拔起,絲毫不念及半點情分。不爲旁的,咱們都是伺候皇上的人,皇上若覺得咱們其中,有誰不配了,那便真就是沒有半分留下來的意義了。”
這一回換成高凌曦鄙薄至極了:“恕臣妾大膽,難道皇后娘娘就沒有一丁點的私心麼?倘若皇上真的全心全意在意另一個女子,皇后娘娘就不會害怕她危及到您至高無上的地位麼?就不想除之而後快?臣妾卻不信了,這世間竟會有如此大度的女子,即便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也未必就能做到。您又何苦說的這樣好聽,來欺瞞臣妾呢?”
蘭昕沒有動氣,只是慢慢靠近慧貴妃一步,對上她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平心靜氣。“你說的對,曾幾何時,本宮真心覺得自己能做到。於是逆來順受,於是寬容忍讓,由着後宮裡一些人心不足蛇吞象之輩屢屢得手,就連自己的端慧皇太子也沒能保住。大度的過頭了,知會讓讓人覺得本宮蠢頓不堪,軟弱無能。
可如今本宮不會了,也做不到那樣的大度。本宮以皇上的心意爲自己的心意,皇上這樣在意本宮,也必然念及本宮的感受。所以……太礙眼的人,無論她是誰,總有疏漏缺失之處,本宮能看盡眼底,皇上便一樣能看盡眼底。到頭來,是誰的心意,又何須分得那麼清楚呢,慧貴妃你說是不是?”
眸子微微轉動,高凌曦一時沒有接話,只是默默的看着皇后的臉頰,好半晌沒有吭氣。
蘭昕請緩緩的將食指按在了高凌曦紅腫乾裂的脣上,稍微用力,便瞧着她疼得齜牙咧嘴。“我知道許多事情,未必是出自你的心思,但不管怎麼說,你也提供了許多方便給純妃。否則,她如何能仗着有你撐腰,恣意妄爲。純妃是司馬昭之心,你未必看不出來。本宮只是在想,美貌若你,竟也有如此蠢笨之時,可見人一旦被蒙上了眼睛矇住了心,什麼錯事兒都做的出來。”
遲遲沒有動作,高凌曦只顧着脣上的痛楚。
鬆開了指頭,蘭昕輕輕一笑:“自己已經遍體鱗傷了,就別在興風作浪。本宮從前不怎麼喜歡你,是因爲你聰明美貌,又頗得皇上的聖心。本宮現在不怎麼喜歡你,是因爲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失了皇上的聖心。來來去去,都是你自己做出的事情,怨不得旁人如何去看。”
話說到此時,蘭昕才真真兒是覺得痛快了:“好好歇着吧,皇上念舊,往後還有你風光的時候。但別怪本宮沒有提醒你,博取同情之法,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若再有什麼疏失,怕唯有一死也只有一死了。”
高凌曦恭恭敬敬的福身,字字重咬:“多謝皇后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