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蓉跪在內室門外,因心驚過度而臉色慘白。嫺妃立在她身後不遠處,默不作聲,彷彿沒有這個人一樣。可即便如此,蘇婉蓉還是能感覺到她的得意與輕蔑,沒有法子啊,只怪自己一步棋走錯,滿盤皆輸終究是無力挽回。
推開內室的門,弘曆一眼就看見跪在門外的純妃,心裡好一陣懊惱。緊接着,他瞧見了迎上前行禮的嫺妃,心裡也是多有些不舒服。“太后的病是不那麼容易的治癒的,這段日子留你們於慈寧宮侍疾,倒是辛苦了你們。”
“能侍奉在太后身側,亦是臣妾的福分,何來的辛苦。”盼語保持着得體的舉止,半晌沒有動,只是對上皇上一雙深邃的眼眸時,眼底的笑意才逐漸的分明起來。“皇上勞心勞力,心繫天下百姓,臣妾能做的,便是盡心爲太后侍疾,使皇上沒有更多的牽掛。”
弘曆略微點頭,思忖片刻才道:“有這份心已經很難能可貴了。只是皇后身子一直不大好,貴妃的腳傷至今不曾痊癒。你身爲嫺妃,理當替皇后與貴妃分憂,後宮之事千頭萬緒,終究不能沒有人幫襯。太后這裡,有純妃便可以了。”
“皇上……”蘇婉蓉的雙眼噙滿了淚水,她很想說她不願留在這活死人墓中,陪着太后一併守着孤寂等死。可是這樣的話,她如何敢說。非但不敢說,她甚至連想也不敢想。誰不知道皇上的性子,一言既出,怕是她無論怎麼哀求都無濟於事了的。
“太后的藥熬好了,臣妾這就去侍奉太后服藥。明日一早,再去長春宮給皇后娘娘請安。”盼語知道,純妃必然又要上演楚楚可憐的戲碼,哄回皇上的心。未免噁心到自己她不想看,也不想聽。故而尋了個由頭,便趁勢退了下去。
朵瀾心中不忿,少不得怨道:“娘娘也有許久沒見皇上了,皇上既然要娘娘去幫襯皇后,娘娘何必還要侍奉太后湯藥。再者說了,純妃娘娘那個樣子,必然又要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請求皇上原諒,爲何娘娘不趁機落井下石,趁着皇上火頭正盛,好好澆一澆油,讓皇上重重治了純妃的罪。”
盼語淡淡的笑了笑,臉上明快的笑意如同一抹轉瞬即逝的嬌豔,稍微停留便再也看不見痕跡。“你知道純妃的心性,卻不瞭解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純妃再不濟也是三阿哥的額娘。”這話原是不錯,盼語擱在心裡細細掂量,亦覺得皇上必然會顧全三阿哥。
繼而道:“大阿哥的額娘哲妃是個沒福氣的,皇上還沒登基她就去了,到底是個可憐孩子。可惜雖然可憐,大阿哥這麼多年來沒有額娘疼惜,也終究沒有多得皇上幾分疼愛。倒是端慧皇太子一向被皇上看重,又是皇后嫡出的。卻……不提也罷。
三阿哥雖然品性方面有所欠缺,可到底也是皇上看重的孩子。且皇上登基之時,他纔出生不久,可謂萬千寵愛。蘇氏那樣的出身,皇上依舊冊封了她妃位,可見三阿哥到底也是尊貴的。皇上不希望因爲生母位分的低微而影響了這個孩子。換句話來說,只要有三阿哥在,純妃就不會輕易有事。”
朵瀾怔怔頷首,心知純妃的話倒也是對。“奴婢總以爲,即便皇上不讓純妃倒,也必然不會再給她從前的恩寵。後宮裡沒有恩寵,那日子也就不怎麼好過了。且奴婢也瞧出來了,皇上是看重娘娘的。正因爲看重娘娘,才希望娘娘協助皇后主理六宮事宜。”
盼語輕輕的嘆了口氣:“我似乎能窺探皇上的幾分心思,卻從來都看不透皇上的心。到底在皇上心中,是否有我一席之地,當真是說不準了……”
弘曆僵持在內寢門處許久,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純妃,氣自然不順暢。
蘇婉蓉明知皇上心裡不痛快,膝蓋痠疼也都沒有動彈,就那麼柔柔弱弱的跪着,將皇上擋在了自己的面前。
“純妃有些貪心不足了。”弘曆悵然道:“你有了永璋,又貴爲妃主。只待來日,永璋成人,朕自然會冊封你爲貴妃,以彰顯永璋高貴的身份。可惜……貴妃已經不是你的終點了,你非但想做貴妃,甚至還想做皇后。捧你自己的孩子登基爲帝,你再名正言順的當上太后。如同當朝太后這般,坐擁後宮天下,圓你貪婪美夢。朕有沒有說錯?”
嚶嚶的啜泣,蘇婉蓉慢慢的俯下身子,雙手掌心撫地,連額頭也貼在了冰冷的磚地上。“皇上所言不虛,臣妾的確是希望永璋能出人頭地,可這是哪個母親沒有的心思呢。臣妾承認自己貪婪,卻不是爲了皇位與後位,而是希望皇上能多疼惜永璋幾分。
入宮以來,臣妾的日子就一日比一日更難過。不爲旁的,只因臣妾無意之中得罪了皇后娘娘。臣妾的確不該頭疼,皇后與和親王的對話,更不該生出疑心,將此事稟明太后,求太后做主。可說到底,若非臣妾敬重皇后是母儀天下的中宮娘娘,臣妾怎麼會擔憂如此之甚。
還令得皇后誤以爲臣妾要從中作梗,將她單獨與和親王會面之事添油加醋的稟明皇上。皇上難道您自己不清楚麼,這些年來,臣妾有否說過皇后半個不字。
與其說臣妾貪婪,倒不如說臣妾是騎虎難下。若是不乖巧的留在太后身邊,堪於驅使,那臣妾恐怕早已經活不到今日。即便皇后娘娘不動手了結了臣妾,那和親王又豈是好惹的。”
慢慢的說着這些話,蘇婉蓉淚落如雨:“皇上要臣妾繼續留在太后身邊侍奉,臣妾不敢有半句怨言。臣妾只求皇上恩准與永璋見上一面,叮囑幾句身爲人母,理當叮嚀的關切之言。永璋再不好,也是皇上的親骨肉啊。求皇上不要只疼惜幼子,卻忘了還有永璋的存在。”
“巧言令色。”弘曆何嘗不知道蘇婉蓉的性子:“這些年來,朕疼你信你,給你的恩寵從來就沒有斷過。可時至今日,你依舊死不悔改。當着朕的面,還要挑唆朕與皇后的恩愛,純妃蘇氏,朕以爲,最不疼永璋的,便是你這個嫡親額娘了。
前番,有許多事情,朕不想說的太絕或做的太絕,可你偏偏不識好歹,非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朕若非顧念永璋,早就已經讓人追查到底,你以爲你還可以好端端的跪在朕面前,哭訴你的不幸麼?”
蘇婉蓉知道皇上不信自己的話,慢慢的直起身子,三兩下便解開了自己衣裳,露出胸前一片潔白。她沒有對上皇上的眸子,只輕輕的將衣裳偏襟拉扯開。一道細長且十分深的疤痕赫然顯露,正巧是左胸口處,臨近心房的位置。
從疤痕的顏色來瞧,已經是有段日子的舊傷了。只是還未曾經歷一載,那疤痕到底醒目。
“皇上許久不來臣妾宮裡,即便是來了,也只是略坐一坐,喝一壺臣妾沏的雨前龍井。臣妾的身子,皇上已經許久不曾碰過,又哪裡知道臣妾會有這樣的一道疤痕。”蘇婉蓉將衣裳合上,慢慢的對上皇上的眼眸:“臣妾奉命安排如繽公主之事,原以爲太后以公主之事恐嚇皇后,時期順從聽話。卻不料太后的人暗中動了手腳,竟險些要了公主的性命。
臣妾想將此事暗中稟明皇后,提醒皇后提防,卻知道皇后根本不會信臣妾。於是這件事不鹹不淡的擱下來,擱下來有擱下來的好處,臣妾滿心以爲只要不再替太后做這樣的惡事,便能躲過此劫。卻不料有一晚入夜,和親王隻身潛入臣妾的寢宮,險些要了臣妾的命。此傷便是如此得來。”
蘇婉蓉澹澹的說着這些話,吳儂軟語的調調,仿如春雨綿密,卻恰與春雨的作用截然不同。她沒有滋潤皇上的心靈,只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哀傷絕望。“皇上可以不信臣妾的話,甚至可以請御醫來驗傷,傷痕所留的時間長短與形成傷痕的力度方向,皆能證明臣妾是否說謊。”
越說越是可憐,蘇婉蓉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的往下掉。“若我不自保,極有可能會像哲妃那樣,不明不白就去了。當真是奴才所爲麼?皇上,您希望息事寧人,臣妾沒有怨懟之言,因爲您是高高在上的皇上您是臣妾的主子,是臣妾的夫君。可您總要想一想,臣妾纔是真真兒活在刀口上的人,可能這一會兒還能與您說話,過一會兒便會死在旁人的刀鋒之上。”
弘曆聽罷了這些話,輕輕的三擊掌,連聲道:“好,好,好!純妃的話字字軟糯,情真意切,着實讓人心動。朕聽了,只覺得真是怠慢冷落了你。”低眉淺笑,弘曆的目光刻毒而陰狠:“可惜,你還當朕是從前王府裡好糊弄的寶親王麼?朕身邊再容不下你這樣佛口蛇心的歹毒蛇蠍。”
一腳瞪在蘇婉蓉的肩頭,弘曆總算是憐香惜玉,並未曾太用力:“再有詆譭皇后的隻言片語,別怪朕容不下你。”拂袖而去,弘曆冷冰冰道:“讓你侍奉在太后身側,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