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嬪。”蘭昕暗暗冷笑,眉宇之間凝聚着一股豁然的開朗:“你聽清楚皇上的話了麼?”
其其格啞然無聲,揚起雙頰高腫,已經走形的臉龐淡淡的看着皇后。
“皇上的意思,自然是要顧全大局。既然你只是紅口白牙,上嘴脣碰了下嘴脣,那麼這些話就不能作數。”蘭昕很想領會皇帝的心意,然而此時此刻,她領會到的僅僅是君威天恩罷了。哪裡就有一點是心意了,有的不過是自私薄情,冷酷刻薄罷了。
既然做不得數,何必要愉嬪繼續在這裡難過呢。蘭昕以爲,救不了慧貴妃,能換取愉嬪和永琪的安然無恙,也算是不錯。“本宮自有話與皇上詳談,你暫且回宮去。今日之事,不可再與任何人提及。”
其其格張了張嘴,扯痛了臉頰:“皇……遵旨。”她的話,想必皇上已經不想聽了。原本她就人微言輕,說與不說,根本沒有半點作用。連皇后都左右不了皇上的心了,她一個從來就沒在皇上心中停留過的女子又能做些什麼?
留在養心殿,也只能是自取其辱。其其格叩首,權當是謝恩,匆匆就退了出去。
蘭昕這時候已經覺得雙膝痠麻,小足冰涼,連十指也是僵硬的難受。這些比之心中翻江倒海的波瀾,到底也算不得什麼。“臣妾向皇上請罪,李玉乃是臣妾安插在皇上身邊的人。起初李玉也不知道,他能接近皇上乃是臣妾一手的安排,待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無法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求皇上念在他拆穿雅福真正身份有功的份兒上,饒了他的性命吧。千錯萬錯,都是臣妾之念,亦是臣妾一人所爲。”
“連這麼小的事情,都要皇后你開口向朕求情麼?”弘曆仍舊氣不順,語調也是冰冷涼心的。
“對於皇上來說,或許是極小的一件事情,但對臣妾來說,既然是臣妾用過的人,既然是臣妾釀出的禍,臣妾必然要負責。”蘭昕有些想躲,最好是躲到一個誰也看不見,誰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哪裡沒有別人,可能她才能真正的看清楚自己。
她究竟是爲了什麼還要維繫現在的說話,她真的很想,很想撕開此時此刻的僞裝。她不想再做他眼中寬厚仁慈,賢惠端莊的皇后了。她僅僅想當一個女人,一個真真正正,會哭會笑的女人。
弘曆示意她走上近前來,坐到他身邊的圓凳上。
蘭昕起身,隨即又歪倒,冰冷的磚地硌疼了膝蓋,在站起來的一瞬間,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麻木了。咬着牙又一次起身,蘭昕面無表情的走上前去,默默坐下。
“在你心裡,朕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弘曆儘量放慢了語速,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沒有那麼威嚴,沒有那麼急不可耐。但實際上,他真的很在意蘭昕對他的看法。
“皇上您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大清開明睿智的君主,是受普天之下黎民百姓敬仰的皇帝。”蘭昕茫然而空洞的說着官調十足的話,卻忽然自嘲一般的笑了出來:“臣妾乃是皇上的妻子,臣妾讚美皇上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這些話,皇上終是不該問臣妾。”
氣鬱的身子有些發顫,可弘曆還是耐住性子,放輕了聲音:“皇后以爲朕這麼做,就不心疼麼?但是慧貴妃她……朕問過御醫,她的時日已經不多了。朕不能拿將死之人來祭奠活着的人不是麼?難道要鬧得朝堂上下所有人都知道朕的生母……是漢女,朕有一半漢人血統,又或者知道太后這些年是怎麼替先帝攝六宮事你才滿意麼?
看似威嚴的皇室,暗藏多少污穢不堪的秘聞,這一切,不過是用珠翠環繞,錦衣包裹而遮掩住的。皇后,慧貴妃固然可憐,難道朕就不可憐麼?捨棄她而保全更多,朕這樣做難道不是爲了大局着想麼?”
“如果,被冤枉的人是臣妾,皇上您也會如此麼?”蘭昕的眼裡聚滿了霧氣,偏是她執拗的想要看清楚皇上的心。
“會。”弘曆乾脆利落的答道。“非但是你,就算朕自己,亦會如此。”
“皇上的意思是說,慧貴妃這樣走了,總算是爲大清的長治久安貢獻了一份力量是麼?”蘭昕的淚意慢慢的倒流回心裡,好像僅僅是一瞬間的難過,轉瞬什麼都不在要緊了。她是真的看清楚了皇上,看清楚了這個讓他癡心也讓她狠心的男人。
弘曆扳過蘭昕欲偏的臉,一個字一個字用力的送進她的耳中。“朕會給慧貴妃皇貴妃的位分,但不是現在。”
“呵呵。”蘭昕打落了弘曆的手,語氣輕佻至極:“那便是待慧貴妃死後追封爲皇貴妃,做給活人看嘍。皇上,臣妾若不是皇后,真心想問您一句。一個女子從最好的年華就跟着你,服侍在您身側,一心以您爲天,奉獻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值得您給她怎麼樣的回報?
僅僅在心上爲她留一席之地?記住她的好,默默藏在心中?還是即便到死,也強加自己的心意在她身上,令她受盡屈辱,揹負罪名,卻在死後做給活人看您對她有多好?”
“皇后!”弘曆雷霆震怒,幾乎是咆哮:“朕說了這麼多話,都是白說了麼?你終究還是聽不進去是不是?”
儘管蘭昕心中無所畏懼,但是面前瀕臨瘋狂的男子,冷而張狂的咆哮聲還是將她震的瑟瑟發顫。“臣妾聽明白了,皇上您不必擔心。方纔,臣妾不是說了麼,若不是皇后,真心想問你那些話。可……臣妾是皇后,臣妾不能問,也不敢問。”
“不敢?”弘曆一把扳回蘭昕扭過去的臉,憤然怒視:“你不是已經問出口了麼?還有什麼不敢的。朕是天子,可朕身爲天子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更別說爲慧貴妃做主。你可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朕麼,有多少雙手在朕身前身後指指點點麼?
你知道朕成日裡是怎麼坐在那龍椅上的麼?你之所以會埋怨朕,怨朕刻薄,怨朕無情,是因爲你從來就沒有設身處地的爲朕着想過。兒女私情在朕心裡,根本算不得什麼,你懂麼?”
是呀,蘭昕怎麼會不懂呢。倘若皇上真的有情,就不會這樣苛待一個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女人了。死後哀榮,莫說是追封爲皇貴妃,就算是皇后又能怎麼樣?那些虛名,難道就是高凌曦愛皇上的理由?
“臣妾的確不懂,愧對皇上了。”蘭昕慢慢的起身,輕盈盈的福了福:“臣妾只要還是皇后一天,就會給皇上當好您眼中賢惠寬厚的皇后。”
“蘭昕。”弘曆咬着牙,又恨又痛的想要喚住她。爲何這個時候,她給自己的不是一個溫暖包容的懷抱,而是一個倔強孤清的背影?
蘭昕停住了腳步,長出了一口氣,終於還是轉過身來:“皇上,要是能選,臣妾真的不想當這個皇后。”
揚長而去,蘭昕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這麼灑脫。非但能夠不理會身後的怒吼,更可以不顧他的心意,不再勉強自己“心甘情願”的爲他做任何事情。邊走,蘭昕邊往地上擲東西,頭上的金鳳步搖,耳上的珍珠丁香兒,腕子上的紅瑪瑙串,指頭上的藍寶石指環。
“皇后娘娘……”錦瀾與索瀾早已經泣不成聲,裡頭那樣大的動靜,即便她們不想聽,終還是聽的一清二楚。“您這是……”
“這些東西從來就不屬於我,既然不喜歡,又何必爲了臉面上的好看,非要擱在身上。”蘭昕想過一千種一萬種可能,她以爲皇上知道真相會痛哭流涕,會疾步狂奔,會在第一時間衝到儲秀宮想慧貴妃懺悔。
可她怎麼也想不到,他能如此的冷靜鎮定,將錯就錯。好像一切根本都無關緊要,興許對他來說,這一切原本就不重要吧。
“娘娘,咱們回宮吧?”索瀾知道皇后心裡難受,勸說無用,便想到婉轉的法子:“乳母說六阿哥一整日沒看見皇后娘娘,哭得可憐,娘娘即便不心疼自己,也要心疼六阿哥呀。好歹咱們回去看看他,您說好麼?”
蘭昕緩緩的露出笑意,只是才維持了片刻,淚水便奔騰不息:“本宮真是……真是愧對了本宮的永璉。當初,本宮一心只想着要硬起心腸,將他培育成皇上眼裡後繼之君的樣子。卻原來,竟然是如此可悲的笑話。他走了也好,他早走了也好,本宮決不能,不能看見他也成爲這樣刻薄無情的天子。
本宮只是覺得愧對了他,沒有好好做一做爲孃的本分。都是皇后,這樣的身份束縛着本宮。爲什麼……爲什麼……”
“娘娘,您保重啊,娘娘……”錦瀾哭成淚人,悽婉的跪在地上哀求:“二阿哥在天有靈,也不希望看見您如今的樣子。皇后娘娘,鳳體要緊啊。”
“若是能選,本宮真的不想做什麼皇后。”蘭昕輕飄飄的說出了這句話,身子一歪,整個人咕咚一聲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