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沒有憤怒,被太后這樣戳穿,多少會覺得有些不自在。“皇額娘,倘若兒子的身份揭穿了,對您有什麼好處?彰顯先帝寵愛您之深麼,哪怕您沒有兒子也能將朕撫育長大,榮登大寶?還是……皇額娘您已經生無可戀了,一心想要隨着先帝赴黃泉?”
雖然沒有動怒,可眉宇之間凝固的那股子帝王威嚴,足以將面前的太后震得微微發顫。弘曆緩緩而來,徑直停在她面前:“朕知道你手裡攥着先帝的血滴子,朕也知道,哪怕是朕的養心殿,都暗藏着你的眼線。所以對你而言,紫禁城裡的風吹草動一定就展現在你眼前。只是皇額娘,朕有些不明白了,再貪戀權勢都好,你能得到的,不還是區區的太后之位麼?”
太后沒有想到,皇上是有備而來,不免冷蔑而笑:“知道又如何,皇上你沒有證據。哀家窮盡此生,也從未當過皇后。旁人皆以爲你皇阿瑪有多寵愛哀家,其實就如同你寵皇后富察氏一樣,不過是貪戀哀家母家的權勢罷了。
即便真如皇上所言,哀家謀算一輩子,也不過是區區的太后,終究一無所有。那哀家也要拉上墊背的,讓那些有負哀家之人,隨着哀家一起下黃泉。”
弘曆知道,太后口中有負之人便是皇后,心裡更加反感:“皇額娘是真的不肯收手,一定要魚死網破麼?”
“不錯。”太后巋然不動,鎮定而笑:“其一,揭穿你的身世,讓天下人知道乾隆皇帝的身體裡,留着至微至賤的漢人血液。其二,廢后另立,哀家要讓討厭的富察一族永遠滾出皇權政治之中。兩者任選其一,皇上你是會不顧惜自己的名譽還是捨棄你所謂最愛的女子?”
清冷的笑聲震耳欲聾,在寧靜的慈寧宮內殿上經久迴盪。這是弘曆聽見最好笑的笑話了。“皇額娘胸有城府之人,難得會把話說的這樣明白。迂迴九轉纔是您的心腸,如此坦蕩倒是讓朕難以權衡,不曉得該如何應對了。不過,皇額娘,兒子也有一物要親自贈予您。”原是不想拿出來的,但此時已經是最好的時候了。
弘曆將手指伸進左手的袖口,小心取出了一個紙卷。“這上面,都是先帝血滴子的記載。姓名、職務、職責諸如此類,太后請細細過目。”
太后狹長的鳳目閃爍着難以置信的光彩,毫不遲疑的從皇帝的手中接過那紙卷,展開來看。一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逐一映入眼簾,竟然毫無缺漏,這算是一網成擒麼?
雖然太后沒有說話,但她的狼狽,她的倉惶,她的不安與畏懼,都被弘曆看得一清二楚。等了許久纔等到這一日,真是大爲痛快。“兒子今兒又開了眼界,能從皇額娘臉上看出不一樣的神情,且還是這樣的狼狽不堪。皇額娘,您真是心疼兒子,知道朕最想要什麼。”
“你……你如何得來?”太后咬牙切齒。
“蕭風心懷不軌,屢次違背朕的心意,爲何朕要容忍他活到這時,就因爲他離京的這些年沒幹別的。一直暗中替朕打探關於血滴子的事情。皇額娘也許不知道,就連愉妃的母家朕也早就已經暗查清楚。之所以晉封其其格爲妃,也正是因爲她可憐。
由始至終都被皇額娘您矇在鼓裡,逼迫着做了不少不得意的錯事。朕不是盲的,其其格這些年的改變朕都看得一清二楚,相反,皇額娘您卻不知道,還當兒子是幾歲的黃口小兒,任由你擺佈誆騙。”
太后是第一次感覺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再不是那個咿咿呀呀的四阿哥,而是高高在上的乾隆皇帝。他竟然無聲無息的,將所有的事情的玩弄在鼓掌之間。非但斷了她的後路,竟然連底細都摸的一乾二淨。而自己卻傻兮兮的以爲,後宮裡的波譎雲詭,從來就沒有逃離過掌心。
“皇額娘,您不必發顫。”弘曆見太后瑟瑟發抖,少不得鄙夷而笑。“您想讓朕看見的,朕都看見了,您不想讓朕看見的,朕也一樣能看見。來來去去不在您想不想,而在於朕是否要看。本來還想給你留着個念想,此番話既然已經說透了,那兒子也就不再多言其他了。
念在您總算養大兒子,有幫襯兒子做了不少事情的份兒上,繼續當你的皇太后。但凡朕有的,好的,都能給你。你實在不必燒這樣廉價的檀香,不必穿這樣粗糙的料子。權當是兒子替先帝護你周全。當年,您的母家幫襯了先帝登基,如今纔有朕的萬世不拔之基,沒有功勞,也總有您的苦勞。
何況,若不是您鬥倒了孝敬憲皇后,敦肅皇貴妃,又爲朕剷除了不少障礙。最終在朕與弘晝之間,捧了朕上位。想來,今日的大清未必是如此國泰民安的局面,就衝這些,朕領您的情。”
凌厲的話說盡了,弘曆也想說說真心的話。“朕還記得,朕貪玩雪夜偷偷溜出府去,受了寒,幾日高燒不退。一直是您守在朕身邊,幾天幾夜不曾寬衣安歇。朕也記得,將朕送去宮由祖父親授課業的那一日,你久久立在王府門外,癡癡的望着朕遠去的背影,眼裡翻滾的淚意。
那些都是真的,至少朕願意相信是你憐惜朕的一片母子深情。所以,即便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惑亂後宮,一次又一次的誣衊朕的皇后,朕也沒有痛下殺心。皇額娘,您該知足了。不管您信不信都好,即便知曉您並非嫡親額娘,朕也從來沒想過接回親額娘來取代您的位置。
不錯,血統要緊,皇家的尊貴更要緊。但是怎麼也不及,朕想要一個真心在意朕的皇額娘要緊,你好自爲知吧,別再觸及朕的底線,算是兒子求您了。”
一番話畢,弘曆旋身而去,終究是沒有多一分的留戀。剩下太后瞪着空洞洞的雙眼,茫然的盯着天花發呆,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夢卻終究是要醒了。
接連的兩個月,京城內外震動不小。皇上以各種罪名,先後處置了一批官員。
上至當朝一品、二品的官吏,下至內庭伺候無品無級的奴才,攪得整個京城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生怕一句話說不好,一首詩寫的不像樣,就招致誅連之罪。
京城的秋日,原本是最好的時節。然而此時,連空氣都如同心絃緊緊繃着一樣,除了腥鹹的味道,再沒有其他了。
相比前朝的動盪不安,後宮裡反而一片寧靜。
蘭昕依舊是每日早早起身,由嘉妃、愉妃輪流伺候着梳洗上頭,再和六宮的嬪妃們說說話。得空就去鍾粹宮瞧一瞧有八個月身孕的純貴妃,要不就同嫺貴妃一併去慈寧宮給皇太后請請安。大多數的時候,她總在長春宮裡守着永,看着他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活潑樣子,蘭昕才覺得日子竟然真的有幾分美好。
而因爲忙於朝政,這兩個月來,弘曆鮮少會來後宮。即便是來,也只在誰的宮裡坐上片刻,隨後又急急忙忙的返回南書房閱摺子。
可能正因爲皇上對六宮一視同仁,沒有特別的偏寵,妃嬪們也甘於這樣的清閒了。甚至聽過前朝的種種後,她們會有些畏懼此時的皇上,會想要暫躲一躲。畢竟誰都不願意在這樣動盪的時候,惹皇上心煩。
於是,東西六宮裡,最熱鬧的地方,便是怡嬪處了。
“姐姐,你看看,這件衣裳怎麼樣?”柏絮妤提着一件芙蓉暖春的水藍旗裝,比在秀貴人的身前:“這芙蓉花有粉有緋,花蕊或是金絲或是銀線,頗費了一些功夫呢。”
“好看是好看,只是我怕受不起。”秀貴人略微有些不好意思:“聽婉姐姐說,這衣裳可是妹妹你親手繡成,從裁剪到成衣,絲毫沒有假手她人。這可不是太費晨光了麼,姐姐我怎麼好厚顏收下。”
陳青青拍了拍秀貴人的手背,嘖嘖讚道:“這顏色很適合你,所繡的芙蓉春色也是清新典雅,頗有新意。易彤妹妹(秀貴人)我看你就不要推脫了,辜負怡嬪妹妹一番好意。”
“可不是麼。”柏絮妤含笑嬌嗔道:“這再好看的衣服也得穿在身上才能顯出勻稱的體態,婀娜的身姿不是。難不成要我掛在牆上自己個兒瞧麼。姐姐,妹妹我可是親手爲你兒縫製的啊。現在婉姐姐都這麼說了,你不肯要,莫不是嫌棄我的手藝不精?”
“怎麼會?”秀貴人連連搖頭:“這樣的手藝,怕是宮裡待過十數年的繡娘也趕不上,哪裡就不精緻了。既然妹妹這樣有心,那姐姐我就收下了。多謝你。”
柏絮妤從心底笑出來,歡喜的不行:“姐姐喜歡就好,常來常往的說這些客氣話做什麼。皇上許久都不來後宮走動,咱們姐妹之間再不親密一些,豈不是人人都要悶壞了。有兩位姐姐陪我說說笑笑的,日子還真真兒是好過極了。我做的衣裳姐姐喜歡,最高興的自然還是我。”
陳青青知道,怡嬪是按耐不住了,只是淺淺隨着兩人笑,擎等着看好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