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驟寒,一連颳了兩日的北風,到了臘月二十九黃昏時分,狂風怒卷,大雪輔天蓋地,紛紛揚揚的飄灑而下,天地間頓時白茫茫一片,行人路斷,萬巷皆空。
紅蓮隔窗瞧着這般景象,吐了吐舌頭道,“往年常聽幾位少爺說北方下雪如何如何,奴婢只道前些日子那雪便是極大,不想還有如此下法!”
青萍半蹙了眉,也是仰首望着片刻便變白的院牆,憂形於色,輕聲道,“聞陸太醫說,近些日子纔有災民進了帝京,這般天氣,便不凍死,怕也難熬!”
阮雲歡向她瞧了一眼,向正進來添火的春兒道,“一會兒雪小一些,你到前院去,吩咐趙承傳話給魯大虎,讓他們留心城裡的災民,瞧着有受難的,千萬伸個手!”
春兒應命,行了個禮說道,“奴婢即刻便去!”
阮雲歡忙道,“哪裡急這一時,雪小一些兒再去!”
春兒抿脣笑道,“奴婢在帝京長大,這樣的雪見的慣了,哪裡是出不得門的?”說着添完火,便退了出去。
隔着窗子,果然見她戴了頂大斗笠,裹着件披篷奔出門去。白芍道,“不想勾婆子那樣的人,倒生出這樣的外孫女兒!”
阮雲歡微微一笑,說道,“哪裡個個都如那婆子一樣!”搓了搓兩隻僵冷的手,心裡暗歎。縱然有了上一世的十幾年,還是受不慣這寒冷。想着明天還要進宮,便道,“紅蓮,你去將我那件大紅的水貂皮抖篷取出來罷,明兒穿它!”
紅蓮應了,卻笑道,“小姐不是嫌顏色太過鮮豔?怎麼想起它來了?”
阮雲歡苦了臉,說道,“豔就豔罷,總比凍着強!”將幾個丫鬟說的笑了起來,紅蓮自去廂房取她說的衣裳。
白芍望着外頭絲毫不見減小的大雪,擔心道,“小姐,若雪不停,大夥兒還要進宮嗎?”
阮雲歡失笑,“聖旨召宣,誰又管得了天氣?”
墨蘭一邊替她塞了暖爐到蓋被下捂着,一邊抱怨道,“這皇上也真是的,除夕守歲,一家團圓,他自個兒一宮的嬪妃還不夠熱鬧,偏偏還要讓旁人進宮陪着,這大雪天兒的,再凍出個好歹!”
紅蓮正捧着抖篷進來,聞言笑道,“卻不是這話,想那宮裡只有皇上一個男子,卻有後宮佳麗三千,百官進京,想來是爲了沖淡那股子陰氣,也是陰陽調和的意思。”
白芍“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指着她道,“這個丫頭不知道想什麼,連陰陽調和都說出來了,真是沒羞!”
紅蓮驚覺走了口,頓時羞的俏臉通紅,頓足道,“白芍姐姐,你非得曲解人家的意思!”張開手奔來撓她,被白芍一閃躲開,一時間,屋子裡笑聲連連,暖意融融,彷彿連滲人的寒意都逼出屋外。
第二天一早,天氣居然驟然放晴,如洗的璧空襯着地上的積雪,煞是好看。阮相府從卯時正便中門大開,丫鬟、僕役均是一身新衣,在府內府外忙碌張羅。灑掃的小廝、丫頭將路徑一條條掃了出來,將雪堆在路旁,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竟拍拍弄弄,雪桌、雪椅、雪房子弄了起來,一下子添了許多景緻。
阮雲歡瞧見,一時童心大起,將自己院子裡的丫鬟喚了出來,也將院子裡的雪堆起,七嘴八舌的商議堆個什麼出來。正在吵鬧,便見小丫鬟來報,說二爺、三爺的車子已到了府門。阮雲歡知道二人見過阮一鳴,必會先到紫竹苑給老夫人請安,便換了身衣裳,徑直向紫竹苑來。
果然,剛和老夫人說了會兒話,便聞門外小丫鬟回道,“老夫人,二爺、三爺來了!”說着便打起簾子。
阮雲歡起身,退站到一邊,擡頭向門口望去。但見當先一人修長身形,形貌與阮一鳴相似,儒雅有禮,舉止從容,只是少了阮一鳴身上居高位者的凜然之氣,正是二爺阮一江。而後一個身形寬闊許多,相貌卻極是尋常,少了阮家人特有的那份明麗,卻是三爺阮一士。
不管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阮雲歡都是在這一日見到阮一鳴的兩個庶弟。前一世她因爲失節,心底晦澀卑微,並不曾留意這兩個叔叔,此一刻細一打量,不由暗暗點頭。聞說二爺阮一江的生母,是老夫人身邊的一個丫頭,生的極爲標誌,後來老夫人做主擡了姨娘。而三爺的生母,卻只是一個尋常的粗使丫頭,前老相爺醉後寵幸懷了身孕。瞧那三爺的相貌,想來那個丫頭生的也並不出衆。
在二人身後,是兩人的家眷,呼呼啦啦一下子七八口子人,一下子將屋子佔滿。阮一江、阮一士當先給老夫人跪下磕頭,說道,“兒子見過母親,祝母親福壽康寧!”身後兩位夫人及兒女也齊齊跪下,跟着一同磕頭。
老夫人點頭,說道,“都起來罷!”阮一江、阮一士謝過站起,恭恭敬敬回老夫人問話。
阮雲歡暗暗點頭。尋常大家,庶子與嫡母之間總有一些仇怨,待到成家分出去另過,往往便老死不相往來。此刻瞧雙方情形,老夫人對這兩個庶子沒有見阮一鶴的喜悅,卻也淡然溫和。而這兩人對老夫人雖不親近,卻也恭敬,便不由暗暗佩服老夫人持家有道。
老夫人隨口問了二人幾句家中情形,便指了指阮雲歡道,“這是雲歡,她幼時你們也都見過。”
阮雲歡上前施了一禮,說道,“雲歡見過二叔、三叔!”
唬的二人忙兩側閃開,阮一江擺手道,“雲歡,如今你是御封的睿敏縣主,我們哪敢受你的禮,該當我們給你行禮纔是!”說着便要行禮。
雲歡忙將二人止住,笑道,“這是在家裡,論什麼品級?雲歡雖然受了皇封,總也是個晚輩!”好說歹說,那二人才算罷了,卻也不敢受她的禮。
其後兩位夫人見狀,自然也不敢受禮,只是各自半福,行個平禮。而二爺阮一江的兩個女兒,和三爺阮一士的一子二女都較阮雲歡年幼,齊齊上前,行見長姐之禮。
行過了禮落座,二夫人馬氏卻握了阮雲歡的手上下打量,讚道,“瞧瞧,當年的小丫頭,如今長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說着說着,眼圈兒便紅了,用帕子點着眼角,說道,“當年我剛進門,你娘便去了,我眼瞧着你被老侯爺接走……”
阮雲歡微勾了勾脣,說道,“這十年雲歡不在府裡,有勞二嬸惦記!”如果沒有上一世承受的冷言冷語,眼前這婦人對她的親暱,怕真將她當了好人。
馬氏忙拍了拍她的手,說道,“回來便好,往後一家人在一處,便不再骨肉分離,你雖沒了娘,二嬸便如你親孃一般。唉,這般好的孩子,可憐我那大嫂沒福……”說着說着,又要哭了出來。
當年公孫氏去世時,三夫人呂氏還不曾進門,見二夫人一副巴結的嘴臉,不由輕嗤了一聲,不陰不陽的道,“二嫂,如今雲歡是三品的睿敏縣主,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疼呢,不缺二嫂這一個!”
馬氏一聽,瞬間將臉一沉,冷笑道,“旁人是旁人,卻代不了家人,哪個都像你,心肝肺就沒有一處是熱乎的!”
呂氏撇了撇嘴,翻了個白眼兒,說道,“你還不是瞧着人家是御封的縣主,才上趕着巴結?卻不想,回頭皇上指個婚,人家嫁了哪個皇子王爺,又認得你是誰?還是自個兒養個兒子可靠!”
“你……”馬氏臉色大變,一手指着她,卻說不出話來。
阮雲歡聽着二人爭執,只是淡然含笑,卻不發一詞。
阮一鳴兄弟四人,竟然生的均是女兒,只有三爺阮一士在得了兩個女兒之後,生出一個兒子來。這是二夫人的隱痛,三夫人的得意。
阮一鳴是老相爺嫡長子,繼承了大半的家業,若是他無子,便要將家業交給同是嫡子的阮一鶴。而阮一鶴同樣無子,便要從庶出的兄弟子侄中過繼一人,而此刻看來,阮一士這個兒子,便是阮家唯一的男孫。三夫人自從得了這個兒子,一雙眼睛便盯上相府的產業,此時更是毫不掩飾的說了出來,抱過自己的兒了,噠的親了一口。
阮雲歡微微揚眉,向老夫人掃去一眼,卻見她神色平和,連眼皮子也不曾擡一下,似乎這情形早已司空見慣。三爺阮一士卻已聽不下去,向老夫人偷瞧一眼,低聲喝道,“無知婦人,胡說什麼?”
呂氏被他一喝,心裡大不服氣,張了張嘴,一眼瞥見老夫人,冷哼一聲,忍了回去。
正這時,但聞門口一聲輕笑,說道,“三嬸說的是呢!家裡要有個弟弟,纔有倚仗!”簾子一挑,阮雲樂一身新衣走了進來,一邊命丫鬟服侍她解去抖篷,一邊向二夫人、三夫人道,“雲樂向兩位嬸嬸報個喜,爹爹新納的姨娘已有四個月身孕,我們眼見便要有弟弟了!”說話時眉眼帶笑,一片天真喜悅。
樊香兒有孕,相府並沒有太過張揚,馬氏、呂氏均是回帝京不久,也是頭一回聽說,震驚之下,竟然齊齊怔住,就連阮一江、阮一士兄弟也是一瞬間呆住。
阮雲歡眉心一跳,擡眼向阮雲樂細細一瞧,心底微微冷笑。有了上一世的慘痛經歷,自己仍然是低估了這個妹妹,如今樊香兒腹中是男是女還不一定,她便已到處給她豎敵,惡毒用意,昭然若揭。
老夫人似乎也聽出點什麼,將手中茶盞一擱,說道,“好了!既已見過禮,便前頭去玩鬧,今晚守歲,我要歇一會兒養養精神!”
阮雲歡微微一笑,說道,“眼見時辰不早,雲歡還要入宮伴駕,這便去了!”說着上前施禮。
阮一江、阮一士這纔回過神來,忙各自喚了自己的夫人上前向老夫人辭過,一同退了出來。
行出紫竹苑,二夫人馬氏纔不無豔羨的嘆道,“雲歡小小年幼便受皇封進宮伴駕,我們卻不知道要熬到幾時?”說着側頭向阮一江瞧去一眼,心裡暗惱丈夫不爭氣。當初見他是相府公子,只道日後如何發達,卻不想到如今不但沒有飛黃騰達,便連原來那五品的官兒也被摘了去。
阮雲歡心知多說下去徒費脣舌,含笑道,“時辰不早,雲歡告辭!”輕施一禮,轉身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