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聞背後廝殺聲起,淳于昌已無瑕回顧,不敢再沿路而行,而是縱馬入林,向山峰最高處衝去。
不知奔出多遠,眼見除去自己一方的馬蹄人喧之聲,四周寂寂,再無敵蹤,不禁輕輕籲一口氣,心中暗暗咬牙。
賤人手下,也皆是刁滑之徒!什麼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方纔,當真以爲四周皆是伏兵!
“王爺!”剛鬆一口氣,身邊一名副將低喚,說道,“這裡……有些詭異!”
“什麼?”淳于昌揚眉。
副將吞一口唾沫,指了指身前,說道,“王爺瞧這馬蹄印,極是新鮮,似乎剛剛有大隊人馬經過!”
被他一提,淳于昌一個激靈,俯身觀瞧,但見前邊的枯枝敗葉雜碎,果然有大隊兵馬踏過的痕跡,不由臉色一變,喝道,“走!”馬疆一帶,向另一方奔去。
“王爺!”剛奔出不久,另一名副將一聲驚呼,指着前方大樹,說道,“這……這裡,我們來過!”
淳于昌順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見粗大的樹幹橫出,有一處新鮮的斷痕。那是……剛纔,縱馬疾馳時,樹枝橫出擋路,副將揮刀砍去……
一瞬間,淳于昌腦中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紅蓮臉色慘白,結結巴巴道,“是……是墨蘭,她……她精通五行八卦,佈陣之道!”
淳于昌咬牙,冷笑道,“區區陣勢,能奈我何?”揚聲厲喝,“給本王以兵刃開道!”
一聲令下,還不等衆將士答應,就聽林中一聲輕笑,說道,“恭親王如此威風,當真令人佩服!”
話聲剛落,突聞風聲勁疾,林中突然千弩齊發,箭如密雨,漫天灑下。
“啊……”慘呼聲頓起,衆將士倉促間只得各挺兵刃擋格,一時間,兩千人馬在林中擠成一團,顧此失彼,慘呼聲此起彼落,不過片刻,便橫倒一片。
副將大驚,一邊揮兵刃擋格,一邊大聲吼道,“走!走!快走!”這樣的弩箭,一望就知是機關所發,只要避開這一處,便可暫時安穩。
淳于昌眼見自己的兩千人馬竟全數陷入絕地,這可是他最後翻身的資本,如何能捨?狠狠咬牙,喝道,“跟着本王!衝!”手中長劍疾揮,反而向箭弩來處衝去。
衆將士一驚之下,瞬間明白。只要將箭弩毀去,弩箭自停。發一聲喊,盡數迎着箭雨衝去,衝出十餘丈,果然見山壁上嵌有幾十架弩弓,當即刀劍齊揮,盡數毀去。
漫天箭羽一停,衆人均是暗暗鬆一口氣,遊目望時,但見方纔不顧命的一陣衝殺,竟然已經出林,不由又是一陣歡呼。
淳于昌也是心中暗喜,卻又不敢久留,說道,“走!”不敢再深入林中,只是沿着山壁,向開闊處行去。
於雜草中高一腳低一腳行出一個多時辰,但見前方三峰並立,擁着一處山谷,阻住了道路。
淳于昌皺眉,正四望尋找路徑,但聞一個清潤的女聲淡淡道,“恭親王遠來,睿敏有失遠迎,失禮!失禮!”
輕柔的聲音,落在淳于昌耳中,頓時如晴天一個炸雷轟響。霍然回頭,但見一塊大大的岩石後,兩條人影慢慢轉了出來。男子一襲黑色長袍,女子卻是一身淺藍裙裝,二人並肩而立,一個凜然成威,一個雍容華貴,正是淳于信與阮雲歡二人。
淳于昌一見之下,瞳孔頓時一縮,咬牙道,“是你們!”手中長劍一緊,喝道,“拿下這二人,我等纔有生理,上!”長劍疾揮,縱身而起,向二人襲去。
“嗖!”
一箭夾着勁風,電閃而至,噗的一聲,正正射入他身前泥土。淳于昌一驚,腳步驟停,轉頭向鐵箭來處望去。
山石後,一條青衣人影慢慢站起,手中長弓搭箭,正定定向他注目。
“項力!”紅蓮驚呼。到此刻爲止,當年阮雲歡的十二隨從,已出現三人,難道……難道都在這裡?
淳于昌但見那方不過一人,不由冷笑,說道,“淳于信、阮雲歡,你們只道在此佈陣,以這區區幾人,便能擒住本王?”說着挺箭,向前邁出兩步。
“區區幾人嗎?”阮雲歡淺笑,纖纖素手,向項力輕輕一揮。項力點頭,撮脣輕嘯。嘯聲方起,但見四面八方的山峰上,一條條青衣人影慢慢站起,片刻功夫,竟然密密麻麻,幾座山峰的峰腰皆站滿了人,瞧來,竟然不下萬人。
七嶺山中,竟然藏有上萬精兵!
淳于昌臉色大變,連退兩步,咬牙道,“你……你們……”一時間,臉色灰敗,心中皆是絕望。莫說自己所率是殘兵敗將,就算是精銳之師,此時對方這等聲勢,又如何衝得出去?
阮雲歡微微一笑,說道,“恭親王聰明絕頂,到現在還不明白,爲何你會來七嶺嗎?”旁人均道,自己留下童安、馬鴻,是爲了相助段思辰治理七嶺,卻無人知道,這八年來,這二人暗中收兵,就養在這七嶺山中!
“什麼?”淳于昌困惑搖頭,卻見她眸光向他身側望來,不覺回頭,一眼便見紅蓮立在自己身側,不由失聲叫道,“紅蓮,是你!”一時間,手心中皆是冷汗。
難怪!難怪一路從帝京逃出,不管自己逃往何處,均會遇上追兵,原來,紅蓮竟是她埋在自己身邊的奸細!
七年!七年啊!自己竟然相信,阮雲歡身畔這個丫鬟,竟然是真的迷上自己,才趕來投奔。
這一瞬間,再想起沙場征戰,她屢獻奇計……一個小小的丫鬟,又豈會有此之才?分明是主子授意,只爲了取信自己而已!
紅蓮被他喝問,腦中頓時轟的一響,結舌道,“不……不是……”
“紅蓮,做的好!”阮雲歡清淡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嘲諷的笑意。自從七年前,她偷盜戰略,私投淳于昌,這還是主僕二人第一次朝面。也是……她爲她的背叛,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你這個賤人!”淳于昌大怒,手中長劍疾揮,鮮血橫飛,竟不等紅蓮辯駁,已一劍揮爲兩段。
紅蓮的屍體砰然倒地,雙眸大睜,帶着驚恐和不信,嘴巴大張,似乎還想辯駁什麼。
鮮血濺上頭臉,淳于昌腦中一個激靈,一瞬間,頭腦卻有一些清醒。方纔,分明是受了阮雲歡離間之計。只是,如今紅蓮縱然不死,也已經無用,倒不如……
心中念頭電閃,突然轉身,將長劍一拋,“噗嗵”一聲向二人跪下,啞聲道,“皇兄!皇嫂!是臣弟錯信這賤婢挑唆,纔會行差踏錯,但請皇兄饒過臣弟這一回!”一邊說話,一邊向二人膝行而去,眼見離二人已不足兩米,突然手腕一翻,寒光乍現,便和身向阮雲歡撲去。
這二人中,淳于信武功極高,處事決斷,阮雲歡卻機警多智,行事狠辣。一則,他無把握擒住淳于信,就算擒得住,料來以阮雲歡爲人,也斷斷不會輕易受自己威脅。而淳于信對阮雲歡用情極深,若是擒住阮雲歡,自可逼淳于信就範!
電光火石間,變故橫生,而對面二人,似乎嚇傻一樣,竟然一動不動。
淳于昌心中大喜,笑意剛剛在脣角顯現,但聞弓弦聲響,風聲勁疾,還不等他反應,已“噗”的一聲,正中肩頭。
淳于昌手臂劇痛,手中匕首已難拿捏,脫手跌落塵埃。
緊接着,阮雲歡身後一人閃出,一腿橫掃,“砰”的一聲,淳于昌身子頓時飛起,“啪”的一聲落在十餘丈外,跟着幾個翻滾,才停了下來。
阮雲歡揚眉,轉頭向方纔鐵箭來處望去,但聞蹄聲得得,一人一騎,慢慢自山道上行來,揚聲笑道,“齊王殿下,睿敏郡主,別來無恙!”
“九皇子?”阮雲歡微詫。來人竟是蒼遼九皇子,耶律辰。
淳于信也是微微揚眉,卻含笑應道,“原來是九皇子駕到,有失遠迎!”自己登基已有七年,此人還以舊時稱呼,當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
耶律辰含笑抱拳,笑道,“不必客氣!”轉頭望向那裡剛剛爬起的淳于昌,問道,“不知此人,要如何處置?”
淳于昌臉色灰敗,突然大聲道,“四哥,好男兒當戰死沙場,今日臣弟知你不會放我,那便請四弟親自來取臣弟性命,以免臣弟死於婦人之手!”
淳于信向他冷冷而視,淡道,“你爲一己私慾,竟然忍心將陳大將軍滅門,此等喪心病狂之徒,豈配做朕兄弟?”
阮雲歡微微挑脣,淡淡道,“淳于昌,今日你已必死無疑,只是瞧在你和皇上兄弟一場的份兒上,再送一人與你同路!”
話聲一剛,但見身後汪世繞出,將手中拖着的一人向他重重一推。
“阮雲樂!”觸上對方傷疤縱橫的面容,淳于昌失聲低呼,聲音中,滿是厭憎。
這七年來,阮雲樂在恭親王府中,受盡折磨嘲笑,當真生不如死,此刻一見淳于昌,頓時一聲嘶喊,張臂將他一把抱住,嘴一張,頓時咬住他的鼻子,再不肯放。
“啊……”淳于昌大叫,要想擺脫,一時竟然不能。
阮雲歡水眸驟寒,冷聲喝道,“放箭!”
一聲令下,箭如流矢,齊齊向那糾纏的二人射去,片刻之間,竟然將二人紮成刺蝟,二人身子搖了搖,慢慢坐倒,再也不動,就如平地擺了一個刺球一般。
耶律辰眼見滿天箭羽消失,不由輕籲一口氣,說道,“睿敏郡主大仇得報,可喜可賀!”
阮雲歡心頭一震,幾乎問出聲來。她從不曾對人講過,她與淳于昌有仇!
耶律辰見她不語,微微一笑,嘆道,“看來,你當真是不記得本王!”
“什麼?”阮雲歡皺眉。這樣的話,他八年前就說過一次,難道,自己當真與他相識?
耶律辰遊目四顧,淡淡道,“十六年前,在順城,也是這滿天的箭羽。本王以爲,本王會就此命絕,卻在最後一刻,被一個小女娃撞入水中,僥倖逃脫一命!”轉頭望向阮雲歡,清泉般的眸子裡,皆是認真,輕聲問道,“雲歡,你當真不記得了嗎?”
“什……什麼……”阮雲歡低喃,一時間,腦中一片迷亂。
皇室爭鬥,一個年幼的皇子被人追殺,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可是,聽他言語,難不成,救他的人,竟是自己?
可是,自己並沒有這樣的記憶啊!
而他所說的十六年前……落水……
她重生回八歲,正是十六年前。而事後聞外祖和表哥們言道,她是失足落水,受了驚嚇,才大病一場。而她的記憶,就是從那一場大病開始……
難道,自己眼前時時閃過的滿天箭雨,並不是上一世自己和淳于信的記憶?而是這一世,落水之前,自己相救耶律辰的記憶?
可是,自己分明記得,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她阮雲歡在八歲之前,就已有不錯的水性。區區落水,豈能令她受驚生病?
究竟,這顛倒錯亂的記憶,哪一個是前世,又哪一個是今生?還是,她的重生,同時也改變了耶律辰的命運?
“原來,九皇子與雲歡,還有如此的巧遇!”帶有金屬般回聲的聲音響起,身子已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阮雲歡仰頭,對上向他定定望來的烏眸,不由展顏一笑。
那一場重生,不管對耶律辰意味着什麼,如今,她的身邊有他,已經足夠!
帝京。
三朝元老的老定國公手捧聖旨,立上朝堂,大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召曰:朕登基三年,深感力不從心,從即日起朕退位離京,命皇侄淳于浩明繼位!另,端王淳于順政事清明,命爲輔政親王,欽此!”
朝堂震動!
淳于浩明震動!
淳于順震動!
追問之下,卻有公孫明遠、阮一鶴同時作證,這道聖旨,確實是皇帝親書。而此刻,那帝后二人,怕早已攜手歸穩,不知去向。
七嶺山中,那棄江山不顧的帝后二人,正攜手行在一大批人之前。
阮雲歡笑意吟吟,說道,“明兒和端王接到旨意,還不知如何呢?你可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淳于信含笑搖頭。淳于浩明登基,他的西席宋文傑書登上相位,而阮一鳴被一貶再貶,罷官之後,阮一鶴卻一升再升,官拜戶部尚書。柴江回京之後,任吏部尚書,加上端王淳于順扶佐,朝政必無偏差。
更何況,九年前進入御史臺的周威、刑部辛清皆是文武雙全,不世出的人物。再加上甘義、狄山、景寧、甄十一與朝中原有的一衆將領守衛,江山更是無憂。
倒是……
“雲歡,你當真捨得?”淳于信低問。從一開始,她便言明,她要那皇后大位,她要那萬里江山,如今江山穩固,她卻又要放棄。
“自然捨得!”阮雲歡淺淺一笑,水眸流轉。她大仇得報,還要那皇位幹什麼?更何況,這一世一路走來,她能改變的,只是部分人的命運,歷史大事,不過是稍微的變動,該來的,還是會來。
上一世,在淳于昌這一場變亂中,皇帝可是身中亂箭而死。如果,註定了他要在歷史中退出,那便從此刻開始!
她阮雲歡……不敢冒險!
淳于信含笑點頭,便不再問,握着她手掌的手,更緊了一些。擡眸處,但見山下淳于堅攜手前進妻子阮雲箏,邵毅豐伴着妻子程秋茗,與自己的一對兒女,已遙遙等候。
淳于信深吸一口氣,邁出的腳步,已越發堅定。
從此天地暢遊,與江山同老!這樣最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