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銀虎的王位還沒坐熱,已是四面楚歌。
無憂樓外,拓跋焰爍已經跪了一個時辰。
“臣恭請太后主持大局。”他提高音量,一遍一遍地喊着,聲音已經嘶啞。
無憂樓內,凌無雙靜靜地坐在一樓大殿裡,較之從前,她的身體越加消瘦了。
她的面前擺着棋盤,是原本放在二樓,後來被拓跋颺挪走的棋盤。在他殯天的數月後,她終於解開了棋局。若要贏,就只能將自己置身於險地,以身誘敵。而接下來的每一步都不能走錯,但凡錯一步都會全軍覆沒。你只能一直勇猛的廝殺。
“太后,你就忍心看先王捨命打的基業付之東流嗎?”拓跋焰爍痛心地高喊。
凌無雙緩緩睜開眼,她在那面空蕩蕩的牆上看到了拓跋颺昔日英氣勃發的模樣……
拓跋焰爍將身體伏在地上,以最卑微的姿態再次說:“臣請太后爲了天下臣民免於戰禍,主持大局。”
吱呀呀——
殿門被打開的聲音讓拓跋焰爍的身體一僵。他擡頭看向凌無雙時,滿眼的驚喜。
凌無雙怎麼都未想到,拓跋焰爍第一次認可她這個來自中原的女人,對她的稱呼竟是“太后”。
“無憂樓裡的棋局是古清清留下的嗎?”凌無雙問。
拓跋焰爍聞言愣住,不知道她爲何忽然問這件事,但還是實話實說地道:“是。”
凌無雙微微嘆息,她終於明白了,爲何後來拓跋颺將棋盤收了起來。那兇險的棋局就昭示着古清清的野心,他那時就決定放棄古清清了。
“先王並不恨公主殺了清清。他之所以會震怒,不過是怕有朝一日若是銀虎登基爲王,他會恨太后。”拓跋焰爍的眼中痛色流轉。
凌無雙想起了那一日軍營中,她與拓跋颺的爭吵,心口狠狠地疼了。
“翱王既知道我與新王有殺母之仇,又爲何來找我?翱王都辦不到的事情,又爲何相信我能辦到?”凌無雙平靜地回。
“太后雖然從未插手拓跋的政治,但三軍將士信任太后。莫邪將軍等幾員大將願意誓死追隨太后。若得到軍中的支持,其他部落主定不敢輕舉妄動。”拓跋焰爍的面龐繃得緊緊的,可見緊張。
凌無雙自嘲一笑,道:“原來我還有這等用處。”
“臣相信太后比誰都不願意再看到拓跋動亂,剛剛安居的百姓再次遭受戰火的荼毒。”
拓跋焰爍沒有告訴凌無雙,他今日會跪在這裡,是拓跋颺的臨終囑咐。拓跋颺說,凌無雙支持拓跋銀虎,等同於翾國支持。再加之凌無雙隨軍征戰多年,不但謀略過人,更受三軍將士愛戴。若凌無雙不願意支持拓跋銀虎登基爲王,塞外必亂。拓跋焰爍問拓跋颺爲何這麼信任凌無雙這個中原女人,拓跋颺說,因爲無雙比誰都不希望再看到戰亂,她是真正心疼百姓的人。但,銀虎稱王最初,他卻不願相信拓跋颺的臨終囑託,他想讓天下知道,沒有凌無雙。拓跋也可以安然渡過此劫。可是,最終他還是跪在了這裡。
凌無雙緩緩轉過身,看向院子裡已經盛放的慕霜花,輕聲問:“拓跋颺,你一定也不希望塞外再戰亂吧?”
凌無雙緩緩閉上眼,她註定要在拓跋這條王權的路上走下去……
凌無雙不知道拓跋颺或是拓跋焰爍與拓跋銀虎交代過什麼,這個孩子異常的聽話和受教。但凌無雙可以感受到這個孩子內心深處的恨和隱忍。他該恨她,不管她所做的選擇於天下安定有多重要,她到底殺了他的生母。凌無雙這時才明白了,拓跋颺爲什麼力排衆議立銀虎爲儲君,除去是他的血脈不說,這個孩子也真的會成爲一代明主。陪着他成長,凌無雙彷彿看到了當年的拓跋颺……
在凌無雙剛柔並重,恩威並施的決斷下,不只得到了軍中將領的支持,更得到了許多部落首領的支持。
與顯國存有爭議的領土上很快開始動工建設邊城小鎮,供塞外和中原的百姓在此通商,開設學堂相互學習各國文化。這裡不分國界和種族,命名不戰城。這事起先並不順利,拓跋孤兒寡母的,南嶢國、北昱國,即便是拓跋自己的部落也有等着看笑話的。翾國是凌無雙的孃家,響應自是在情理之中。但與拓跋對戰數年的顯國竟是也響應了。顯帝還親自題字了不戰城的牌匾送來了塞外,南嶢國和北昱國看到了顯國表態,自然也旋即表態,派人送了牌匾來。而這時,那個妄圖復國的叱羅大王徹底失去支持,死於淳于莫邪的刀下。
隨之,拓跋宣佈發現了銅礦,但拓跋的開採能力有限,決定將銅礦交由顯國開採。開採後,顯國需要製造成農耕用具,免費供給拓跋的百姓。這下所有人都懂了,凌無雙是用稀缺的銅礦換來了顯國的支持。而拓跋本不具備製造精細農耕用具的技術,顯國做好送給他們,也就解決了他們的農耕問題。
不戰城有五個入口,分別由顯國、翾國、拓跋、南嶢、北昱五國皇帝提字牌匾“不戰城”。各國百姓會從自己國家的入口進入不戰城。沒有明文規定,但百姓們還是自覺遵守,不過是爲了心中的愛國之情。幾國約定,縱使有一日戰爭再起,也永不禍及不戰城。
世人說起這事時,皆說凌無雙睿智,既爲百姓們謀了生路,又利用幾國的支持穩定了塞外的局勢。而關於顯帝和凌無雙的曖昧傳說也越演越烈。少不了有人認爲顯帝皇甫睿淵對拓跋太后凌無雙的支持是爲了情。但凌無雙卻知道,他是少有的好皇帝,戰是爲了百姓過上更好的日子,不戰亦是想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不管日後局勢如何,如今戰火平息,讓百姓們多一些生存的技能,幾國之間多一條共同繁榮的通道,纔是對用鮮血換回來的戰後和平最好的珍惜。
屋頂被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鵝毛大的雪片漫天飛舞。雖然是寒風瑟瑟的冬日裡,不戰城卻依舊熱鬧非凡。街上的人們穿着裘皮,裹着棉襖,一張口吐出白色的哈氣,但他們的臉上都帶着雀躍。經過幾十年的發展,不戰城儼然已經發展成了一條几國之間通商的重鎮,重鎮的五個大門是通往各國的經商要道。這大概是天下間最特別的一座城,向來以方方正正爲風水之道的城池,竟出了一個五門的。這裡的不和常理,就如拓跋的太后一般,她一生勵精圖治,爲國爲民,時常不按規矩出牌,因此沒少被天下人質疑,但不管她做怎樣讓人震驚的事,爲的都不過是讓普通百姓過上好日子。
拓跋那側的大門口,停下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一個花白頭髮的婦人由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扶着走下馬車。
女娃娃的身上穿着一件紅色的裘皮,頭上戴着珊瑚珠子串成的頭飾,在蒼茫的白雪間,顯得格外明豔。她叫拓跋予胭,拓跋銀虎唯一的女兒,顯國公主所生。世間傳言,她受生母所累,一直不受拓跋王待見,只能跟在太后身邊長大,便是名字也是凌無雙取的。
“皇奶奶,我要帶你去吃這裡新開的一家館子,我上次來時吃過,是翾國人開的。”予胭公主雀躍地說。
凌無雙的腳步僵了下,涼風拂過她臉龐花白的髮絲,露出一整佈滿歲月滄桑的臉龐。
她到底是一生都沒能走出拓跋,但她不後悔。
“皇奶奶?”予胭眨着眼,看着凌無雙,“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凌無雙搖了搖頭,拍了拍予胭的手,“走吧。去看看我們的貪吃鬼發現了什麼好地方。”
“就在那邊,很近。”予胭再次雀躍起來,指着不遠處的飯店。
凌無雙看着開心雀躍的予胭,不禁想起那年的亙城,她也如予胭這般不諳世事。她雖然一直都清楚她的身份註定有太多事情不由己,但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登上權利的巔峰。她走在一條自己從未預見的路上披荊斬棘,一路戰戰兢兢地走過來,到底未愧對拓跋颺的期望。凌無雙擡頭看向冬日裡的暖陽,拓跋颺依舊年輕的面孔映入她的眼簾時,她在心裡輕聲說:“我知道,你一定是化身成了火烈鳥,飛向了太陽裡守護着拓跋。”
予胭拉着凌無雙在飯館一樓的窗邊坐下,接過小二遞上來的菜單,開心雀躍地比劃着哪個菜好吃,到底有多好吃。如果可以的話,凌無雙多希望這個孩子可以一直這麼快樂下去。
店裡忙着的小二看到門口又有客人來了,連忙跑了過去。是一對老夫妻,老伯伯用手仔細地扶着老婆婆。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像是宮裡的內侍攙扶着主子的模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看着身邊人的眼神透着暖暖的愛。而老婆婆雖然已經老得滿臉的皺紋,眉眼間卻有股媚態。年輕時定也是勾人心魂的明豔女子。
小二見兩人的身上落了雪花,擡起身上的布巾想要幫他們撣去身上的雪花。哪知他才一擡起布巾,老婆婆猛地轉頭看向他,周身散發着殺意。
小二嚇得一哆嗦,險些沒坐在地上。這老婆婆的眼珠子明顯一動不動,根本看不到人,但他就是感覺到了從那雙眼睛中迸射出的殺意。
老伯伯連忙拍了拍老婆婆的手,對小二道:“我家婆娘不喜生人近身。”
小二尷尬地笑笑,趕忙前邊乖乖地帶路。
“兩位客官這邊請吧。”
小二將兩人引到凌無雙對面的桌子坐下,老伯伯看到凌無雙時,凌無雙已經紅了眼圈。他們有多少年沒見了?她也記不清了,她只知道她傾盡全力所建的不戰城,不但幫助了各國的百姓,還幫了她的妹妹。她終是兌現了自己曾說過的話,守住了幻影的幸福。
不戰城因爲是幾國皇帝所建,縱使是江湖教派亦不敢輕易進犯。
皇甫睿翀與凌無雙相視而笑,從懵懂年少到白髮蒼蒼,他們能給彼此的也只有微笑着祝福。
“姐姐來了嗎?”幻影從旁輕聲問。
“嗯。”皇甫睿翀輕應。
幻影的脣瓣微微揚起,沒有了神采的雙眼也都跟着閃閃發亮了。
回拓跋皇城的路上,一向唧唧喳喳的予胭忽然安靜了下來。
“皇奶奶,你去過亙城嗎?”予胭問。
“去過……”
“皇奶奶,那裡真的像傳說的一樣,所有夫妻都是爲愛而在一起嗎?”
“嗯。”凌無雙的思緒隨着一搖一晃的馬車飄遠。
“我要是能生在那裡該有多好。我就不用去顯國和親了。”予胭公主失落地低下頭,“我知道皇兄也有難處。可我實在不想像母妃一樣,一輩子等待着父王,卻至死都等不到。皇奶奶,我真想去一次亙城,看看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如果命運已經註定,不去比去好。”凌無雙輕聲呢喃,出神地看着車外的雪,雪中一個英俊高大的華裝少年,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一臉冷冽的向無雙走來。
無雙緩緩彎起脣角,擡手向來人伸去,在心裡輕聲呢喃,“黃大哥,這麼多年沒見,你怎麼還是不會笑?”
少年皇甫睿淵越走越近,在無雙眼中的影像卻越發的模糊。
無雙擡起的手緩緩落下,身體向下軟了下去。
“皇奶奶!”予胭公主驚呼起來,“來人啊!”
宮人們驚慌失措地衝向凌無雙,而在凌無雙的眼中,這些人影都變成了虛無,她努力睜開的雙眼始終看着那一處少年越發模糊的影像……
拓跋太后一生爲拓跋嘔心瀝血,重農商,輕戰爭。大力發展經濟,致力於幾國之間通商。她在拓跋結束戰亂,走向繁榮後,與世長辭,從此留下百姓對她的愛戴和傳頌。只是,讓人奇怪的是,太后薨世後,拓跋王並未將她葬入皇陵。有人說,這位扶持了拓跋三位帝王的太后一生擦空皇權,拓跋王對她恨之入骨,在她死後加以報復,將其挫骨揚灰。也有人說,按太后生前的懿旨,將太后的骨灰秘密送去了亙城。而在拓跋太后薨世的一個月後,一生戎馬,在位時間最長的顯帝也殯天了。顯帝死後,宮人發現他的手裡緊緊地攥着一個荷包,荷包上繡着乍一看分不清是花還是葉的圖形,模樣實在上不了檯面,但有人說那是並蒂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