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泡好的茶回了院子, 卻發現院中僅剩下澤言同尚軒兩人正端坐在桌前對弈,而那沉默寡言的風葬卻是不見了蹤影,我心下也沒多想徑自端着茶走了過去, 低頭去看棋局, 黑子漸入佳境而白子卻已是窮途陌路。
澤言捏着黑子端詳着棋盤目光專注而又深沉, 而對座的尚軒也一改原先的溫和明媚, 緊皺着眉頭, 指尖轉着一枚白子,俊朗的面上滿是難色。
尚軒的性子向來是不拘小節,爲人也很好相處, 不像風葬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但就是這樣的尚軒卻有一大嗜好, 就是下棋。而且每次回神界總會來府上同澤言下上一盤, 不過每次都已失敗收場。
今日也不例外。
幾番掙扎博弈下來, 尚軒望着自己被逼至絕境的白子終於還是長嘆出一口氣,輕笑着將手中捏着的棋子放入棋籠之中, 棋子相撞發出的脆響是意外的和諧。
“我又輸了,果然還是神君大人棋高一籌。”
澤言的面上帶着一抹淺笑,很淺很淡,但也不過是曇花一現,待我再去看時已恢復了原先那種清冷淡然的模樣道:“你若肯沉下心來下棋, 自然能有一日贏過我。”
尚軒聞言卻沒有多說些什麼, 只是搖了搖頭, 面上的表情有些無奈亦有些遺憾, 我看着眼前發生的這一幕不知怎的忽然耳畔就嗡得傳來一聲響, 澤言和尚軒又說了些什麼我全然聽不見,只能看着他二人的脣一張一合, 面上的表情很是愉悅,可我眼底卻又乍現出另一幅相仿卻又陌生的畫面。
“又輸給你了,你何時才肯讓我贏你一回?”
“你若是想贏下次來我讓你三子試試。”
“只可惜這下次又該在百年後了。”
……
“還望神君百年後莫要忘了我這三子纔好。”
淡然的哀傷環繞其中,有幽幽磷火乍現,飄拂在眼底,早先那種嘈雜的聲響又一次在腦中閃現,只是相比之前莫名的多了一份哀慟,讓我覺得腦袋有些發痛,擡眼再去看端坐在位子上的澤言,卻見他一身冰藍色的長袍忽地就像被墨跡浸染了一般漸漸地、漸漸地變成了一身玄黑色的長袍,到最後連面前的人影都被那濃重的墨色吞噬、侵染。
最後終究還是化成了一整片的黑暗。
望着那一整片的黑暗我不知怎的忽然就記得了很久很久之前,在我飛昇爲神女時所發生的事情。
被天火灼燒被天雷劈砍的感覺並不好,即便我在周身支起了一道仙障抵擋也依然可以感覺到全身肌膚乃至於骨骸都彷彿要裂開一般的疼痛感,就彷彿有千萬隻手依附在我身上,伴隨着每道天雷的下落進行極具規律的撕扯。
眼前綻開的火花電光交織成了一副絢爛了景象,那劇烈的疼痛感幾乎要讓我眼底一黑就這樣昏厥過去,可是隻要一想起那日在輕隨院中澤言同我許下的承諾我便覺得身上又多了一分力氣。
“四十二道天雷此次你若是能夠獨立渡劫我便允你一個願望,決不食言。”灼灼梨花寸寸飄落,那冷淡的聲音難得帶上了一絲暖意。
“什麼願望都可以嗎?”
“嗯,什麼願望都可以。”
待我回過神來,天雷同天火的連番攻擊已停了下來,我渾身仿若虛脫,一下子便癱軟了下來,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原先費力支出的仙障也在瞬間支離破碎,我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沾溼,即便是有仙障抵擋身上卻仍然沾染了不少的血漬,就像那梨花叢中突顯的枯梅。
我本以爲一切到此未知,卻在耳畔又一次聽到那悶沉的雷鳴時忽然就慌了神,遲鈍的大腦這纔想起此前澤言那段被掩蓋在了我歡欣下的話。
“飛昇神女的天劫同你此前所歷有所不同,所謂的四十二道天雷,其中的四十一道是同你之前所遇相同,唯有那最後一道會有所不同,而那最後一道也會是最重要的一道。”
九重天上方的天空全被青白色的天雷吞噬,數道細小如先前所見一般的雷電交織成了一個巨型的大網,一張撲閃着青白色電光的巨網,那張巨網復又變成了一隻同天一般大小的雷獸,嘶吼着、尖嘯着便衝着我撲了下來,我明知無用卻還是本能地擡手凝結仙障去抵擋,可仙障還未支起,雷獸已近在眼前。
脆弱的仙障存存脆裂散落如星辰,我看着那雷獸張着大口衝我罩了下來,我從那反射出的電光中看到了我自己的身影,凌亂而又絕望。
再然後便是如現在一般的黑暗,鋪天蓋地的襲擊了我,我以爲我是死了,可結果卻不是,我在黑暗中徘徊了許久,等我醒來時卻看到澤言,他就那樣坐在我的窗邊,捧着本佛經,神情淡然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頭也沒擡地開口問道:“好些了麼?”
我一下子便泄了氣,眼角不爭氣地感覺有些溼潤,忍着渾身的疼痛側過身去不願再說話。
耳邊有經書葉片翻動的聲音響起,再然後便是書被放下的聲響,我側着耳朵細細地聽着,然後便聽到澤言緩和了聲線開口問道:“有什麼願望麼,止兮?”
我將被子往上扯了扯蓋住自己的口鼻,鼻子酸酸的,悶聲道:“我曉得最後是你救了我……”
我話還未說完便感覺到一隻略帶溫暖的手撫上了我的發頂,溫暖的觸感即使不那麼明顯卻依然透過肌膚的觸感傳入了心底,然後我便聽到澤言開口,冷清如冰霜一般的聲線終於緩和出了一個溫煦的缺口,眼角的餘光瞥見他嘴角泛起的一抹淺笑:“止兮你這次做的很好。”
我眼前全是那抹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對我笑,不似同尚軒下棋贏了之後露出的那種笑,我當時我看到的笑更像是一種寬慰,亦或者說是欣慰,撫慰了我整顆心。
“所以,我之前說過的話仍然算數。”溫和中又透着些許的淡然,但即便是如此依然讓我心底覺得暖暖的。
“那我什麼願望都可以提嗎?”稍稍將被子往下頭扯了扯,臉上被悶出了兩團紅暈,說出的話尤帶鼻音但更多的卻是語氣中包含着的期待。
“嗯,什麼都可以。”
猶記得當日我內心的欣喜,即便身體依然因爲疼痛而無法動彈,但我卻在得到那樣的許諾後瞬間便覺得身上的痛也不是那麼痛了,澤言對我宛如一劑良藥,是比任何靈丹妙藥都要靈上百倍的藥。
可我究竟又許了什麼願望呢?
眼前的黑暗漸漸淡去、散開,可我的腦中卻又一次混沌了起來,記憶就好像出現了什麼偏差,當日許下的願望卻是怎麼都想不起,怎麼都想不起了……
我睜着眼看着牀頭點着的那盞燈,腦袋沉沉的,剛想要開口說話便看到一抹白竄入視線之中,神情有些焦急卻又顯現出了一絲安心。
“止兮,感覺如何?”
“流螢姐姐,你怎麼在這裡?”我滿腹狐疑,撐着自己的身體坐了起來,腦中依然是一片混沌。
“神君大人說你被夢魘住了,可把我嚇壞了,止兮你已經睡了整整一天了。”
流螢的聲音中帶着一絲無可奈何,我原先混沌的腦中瞬間清醒了過來,是了,此前,此前我正在輕隨院中看尚軒和澤言下棋,原本不過是閉了閉眼,誰知竟是睡着了,這一睡還睡了這般久。
我揉着額角掀開被子下了牀,桌上還擺着一些糕點,屋外的天卻已是黑成了一團霧色。
“流螢姐姐,澤言人呢?”我隨手拿了一塊糕點塞入口中,冰涼清爽的薄荷合以蓮子的清香,身上的乏力也消了許多。
“大人午時被玉帝喚了去,至今未歸。”
我望了望外面的夜幕,拍了拍手中的碎屑,從衣架上隨手拿下一件外衣披上,衝着流螢揮了揮手道:“姐姐先回吧,我去接澤言回來。”
未等流螢答話我便跑了出去,院中的梨花即便是在夜中也帶着那種溫婉沉靜的感覺,安靜地在院中立着,散落着,卻絲毫不會讓人忽視。
我帶着身後的一尾梨花香出了院子,因爲澤言退隱已久且又喜靜,府邸周圍都不大會有人聲,因而這一路我走得很安靜,一直走到瑤池附近纔看到了一絲人影。
那個幾乎要融入夜色中的人倚着一顆瓊花樹,穿着一身寶藍色的衣衫,腦後的發被一根墨玉髮簪綰起,目光怔忡且透着失落,直直地望向瑤池的方向。
而那個人我認得,卻是尚軒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