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範在回到京師經皇帝親自於御書房詔試之後,也就突然間儼然成爲一個官場新星——王景範的官職雖低但架不住是皇帝最新寵信之人,與之結‘交’哪怕在皇帝面前提上自己一句,那也是仕途上一個莫大的機會,須知仕途艱難如逆水行舟,人家宰相被罷黜之後尚有二次甚至是三次拜相的可能,自己不求拜相只是向上邁上一步就已是十分知足。
不過王景範對着擺在自己眼前的這些拜帖或是宴會請帖,心頭也是不禁一陣茫然——他的身邊所熟悉的人只剩下夫人韓慕雪,離得比較近的便是蔡恕和宋端。不過兩人一個忙於書院事務,另外一個則是入軍中尚無多少地位需努力奮鬥,兩人都不是這麼輕易的來往於王景範的府邸,至於於文傳和俞樾與狄惠兄弟四人則是返回渭州和汾州參加發解試。於文傳和俞樾已經通過了渭州的發解試,現在兩人在孟州李成莊莊園因爲大雪路上難行遂耽擱幾日。狄惠通過了發解試,他的弟弟狄說卻沒有成功,狄惠決定放棄‘春’闈,加之再過一個月便是新年,兩人直接留在汾州家中,陪伴父親狄青打算過完年再回京師。
狄說的天賦比狄惠差的遠,更不用說他年歲還小,原本大家心中都清楚狄說的才學是遠不足以應對發解試的要求的,即便汾州那邊並非是傳統的文風鼎盛地區,他通過這發解試的難度很大。不過王景範還是希望狄說能夠嘗試一下,畢竟制舉這條路坎坷艱難遠勝科舉,他有一定把握讓狄惠兄弟走這條路根本便在於他知道歷史上蘇軾過制舉考試時的題目,只要自己有意強化一下這方面的訓練,兩兄弟縱然無法與蘇軾才能相提並論,但也是有很大可能過關的。
狄說沒有通過汾州發解試,這也就意味着他沒有資格參加制舉考試,而等蘇軾丁憂過後的那屆制舉考試他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王景範父子早先就存下這個打算,嘉佑二年的‘春’闈若是能夠通過那是最好不過,若是不行那就走制舉考試這條路也可以駁一次機會,若是兩者都失敗,那也只能等熙寧變法時期的科舉考試再說了——這是最下下之策,暫且不說到那時王景範多大的歲數,就是緩慢的官場資歷積累也足以讓他絕望。
熟悉的人幾乎都不在身邊,而那些帖子上的陌生人名有些是王景範早就聞名已久的,有些則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只不過所謂的“聞名已久”的人中大部分倒是從《全宋詞》上看到的,而現在他們當中大部分還都籍籍無名。這些人也並非是與自己有着同年之誼,眼下在京師開封的丁酉科進士莫說沒有,就算有他也不知道。
“富在深山有遠親,貧在街頭無人問。”王景範清楚這便是官場上規則,當然也只是低級官員的規則,這些帖子上沒有一個邀請者官職能夠在三品翰林學士乃至以上的人,也只有這些低級年輕官員會如此有些不顧面子的抓取一切可供利用的機會來搏取上位。看這些帖子上的介紹,其中倒是不少館職官員,其餘就是那些“文學選人”了——館職皆爲文學高選,不過館職也有個別稱“省官”,也是因爲館職官俸薄而得名。
同是館職也有高下之分,這些在外人眼中年輕有爲的青年館職官員若是像王景範一般狀元出身召對之後授予正館職還好些,若是校勘雖以列入館職但卻是準館職之列,正常升遷至少要校勘四年才升爲校理步入正館職之列,這還是要比王景範的“直館”還差一個大等次,而後更有三館秘閣排名先後之分——戀闕的年輕低級館職雖是年輕,但架不住層層熬資歷,先且不說正準館職之間的鴻溝升遷,這麼按照由低到高一路走上去也確實是極爲讓人厭煩,加之館職官俸低遠不如同級的地方官,即便如此他們依舊堅持留在京師,這就是民間笑傳的“官‘迷’”了。
“夫君,這麼多請帖該先去哪一家?”韓慕雪幫助王景範整理桌上零散的帖子問道。
王景範笑着將手中的帖子輕彈了一下說道:“爲夫這芝麻小官還能引來如此多的訪者,看來還‘挺’有炙手可熱的味道,只是若所有的請帖都會過一遍,怕是這段日子都要忙於往來應酬了。況且爲夫的新職尚要在中書得到確認,拜會那些大人們尚且都來不及,哪裡還能顧及這麼多?等爲夫成爲真正的直史館再說吧……”
皇帝御書房親自召對王景範,雖然當面許下了官職,但皇帝的口頭承諾要變成真正的詔令還需要經過中書的確認。一般而言這樣的詔令是不會被打回票的,狀元回京召對之後試以館職多直集賢院,但直史館的也有不少,甚至第一個三元及第的宋庠被劉太后看重直接由大理評事破格升遷爲太子中允,相比之下直史館與直集賢院之間的小小差別自然不會有人去窮追猛打。不過王景範一天沒有接到這中書的行文,他也就不是館職,這個時候去大肆參加那些館職年輕官員的聚會,恐怕會給自己招來不少流言蜚語。
“一個都不去,這恐怕不好吧?”韓慕雪有些遲疑的問道。
王景範笑着說道:“沒有什麼不好的,中書詔令不下任誰也說不出什麼來,況且不過一羣戀闕且又不得志的館職文官,留在京師窮熬資歷妄想能夠一天一飛沖天,這比宮‘女’一夜變皇后還難得多,若天下都有這等好事,哪裡還輪得到他們?”
韓慕雪知道丈夫一心想要做個地方官不願意爲京官卷入是是非非之中,可沒成想在蔡州正做的有聲有‘色’卻遭人暗算,雖是升遷卻也心中非常不痛快。身爲官宦之家雖是‘女’兒身,但這些帖子的來意她豈能不知?怕是那些送帖子的人也不曾想到,王景範最是瞧不起那些熬資歷以文學晉身的官員,這些官員根本就沒有在地方履任的經驗,整天風流自賞酬唱往來,偏偏館職雖然清貴但俸祿卻少得可憐,這些人不過是表面上光纖燈可憐人罷了。
“夫君也是要入館職的,若是不走動一番,怕是到時候不好見面……”韓慕雪笑着說道。
“館職雖然說是升遷的終南捷徑,但能夠熬過這終南捷徑的卻少有顯達之人,若非來歷深厚,要麼便是負有大才,當然更要有機運,這些人若是連爲夫都要奉承鑽營多半是沒有什麼前途的……”王景範將手中的帖子放在桌上笑着說道:“當然這些人也並非一無是處,不過他們本身薪俸就沒有多少,宴請爲夫也是多少讓他們會感到‘肉’痛。今天爲夫要去拜訪歐陽大人,明日晚間爲夫便在家設宴款待這些人,算是一併來過,這樣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再者也不用一個一個囉嗦,省了時間……”
韓慕雪想了想便應道:“那妾身便先差人回覆這些帖子,明日晚間於家中定下宴席款待這些人……只是相公去拜訪堂兄岳丈……”
韓宗彥是韓縝大哥韓綱之子,也是歐陽修的長‘女’婿,又是韓家的天才與他的叔叔韓縝和韓絳是慶曆二年的進士。不過王景範對於韓宗彥這個堂兄可並不感冒,他與歐陽修之間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同樣適用於他與韓宗彥的身上,當然這也與王景範出身平凡卻與韓氏這樣的世家豪‘門’聯姻所帶來的困擾之一。在韓慕雪衆多的堂兄弟中,說起來真能與王景範說上兩句的還是已經故去的韓綜之子韓宗道,韓宗道比他年長十二歲,也是經過兩次科考,即便叔叔韓絳爲這次貢舉的第二主考官依舊折戟沉沙,不過此人倒是心‘胸’豁達,幾次見面與王景範相談甚歡。
王景範笑着擺擺手說道:“不管怎麼樣,爲夫到底還是要喊歐陽大人一聲‘老師’的。況且歐陽大人的評判雖有些不近人情但卻十分公允,爲夫在丁酉‘春’闈中的詩賦乃至殿試的賦文中太過獻媚粉飾太平,如歐陽大人這般人品自然是有些看不過眼。只是科舉途中各展所長道德文章即便是‘花’團錦簇,然爲官治國卻是與道德文章兩碼事,科舉文章不過是給考官看的,只要能夠過關難看些也倒無所謂,不然爲夫怎能步入仕途施展自己‘胸’中抱負?”
“那夫君爲何與歐陽大人顯得如此生分?”韓慕雪有些擔憂的問道。
王景範思前想後沉默半晌只得出神的說道:“學問歸學問,治國歸治國。歐陽大人學問是天下少有的,爲夫一生未必能及其一二,然仕途轉進治國之道一途非學問所能簡而化之,非一言可以道盡。爲夫與歐陽大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在於歐陽大人以學問立世,而爲夫則是經世爲根本,雖談不上水火不能相容,但關係自然是疏遠一些……”
歐陽修此時爲龍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之前他曾身兼八職,雖然絕大多數都是空頭職位,但冗官之弊也引起了他的關注,並且認爲造成冗官弊病關鍵便在於朝廷推恩過濫,每遇節慶都要給官員封官進爵。也正是因爲歐陽修認識到了此點便決心從自我做起改革時弊,連續上書請求辭去兼任的翰林‘侍’讀學士之職,並且獲得了批准。
前有包拯剛毅威嚴名震京師,而歐陽修主持開封府一切依循人情事理並不可以更張改變。不過開封府既多近戚寵貴,蔑視律法肆意犯禁,一旦繩之以法他們總能通過各種途徑來減輕自己的罪責,甚至求得皇帝的聖旨而獲赦免。先前前任包拯幾乎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現在好不容易盼着包拯升官挪窩,來了歐陽修自然也少不得必要的“節目”——歐陽修知開封府後不到兩個月就十次接到這樣的聖旨,甚至一個得勢的宦官在審理的過程中先後請來了三道聖旨爲其免罪,歐陽修堅持不從封回聖旨,這也彰顯了他公正無‘私’絲毫不遜於包拯,由此使得開封府井然有序,事無不治。
其實就是歐陽修擔任開封府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爲,也是讓王景範佩服不已,歐陽修堅持的剛正也讓他汗顏,若是事情坐到他的頭上,他未必有這麼大的決心能夠三次封回聖旨。論氣節王景範自認遠遠不及歐陽修,他唯一可以自傲的地方也只是做一些實事,在不知道自己的館職任期有多長的情況下,他也只能面對現實好好思考在這堪稱“龍潭虎‘穴’”的開封府如何生存的問題。
王景範去拜見歐陽修是帶着豐厚的禮品去的,歐陽修的身體一直就不是很好,眼下入冬之後身體的狀況就越來越差,尤其眼病的折磨已經讓歐陽修痛苦不堪。王景範攜帶的禮物之中多半都是各種珍稀‘藥’材,更有對眼疾有奇效的熊膽之物,當然也少不了美酒——歐陽修的好友梅堯臣非常好酒,他曾致書韓琦希望能夠由其推薦梅堯臣入館閣,事情未果之後他便親自出面將梅堯臣引入自己主持的唐書局參與編修《唐書》,王景範聽聞最近梅堯臣晚年喜得貴子,便特意在禮單上加入了美酒。
“學生王景範拜見歐陽大人……”王景範在距離中廳臺階尚有一丈之處,對着站在‘門’廳臺階上的歐陽修一輯到地。
雖然距離還有些遠,但厚重的冬裝並不能遮掩歐陽修瘦弱的身軀,這兩年京師開封都會因爲暴降大雨而水淹內城。歐陽修的宅院地理位置並不算好,而且房子也多有年久失修,這兩年中可算是受夠了苦頭,房子本身便被泡在水中,而房頂上也是漏雨,積水不能排出在日頭的照‘射’下歐陽府邸如同一個蒸籠一般,這對年邁體衰的歐陽修而言真是苦不堪言。
歐陽修在兒子歐陽發的攙扶下步下臺階走到王景範身前笑着說道:“見覆於蔡州治水,功績卓著,某家於京師也多有所聞,今陛下召對見覆,日後更是鵬程似錦!”
王景範低首躬身說道:“學生慚愧,蔡州治水畢竟是未竟全功,歐陽大人過譽了……這位便是伯和兄吧?去年年初與胡璦先生一會,思及先生風采仍令在下不禁唏噓!”
歐陽發是歐陽修的長子,年齡比王景範要小一歲,也是一個少有的天才少年師從胡璦。歐陽發身材修長,一襲淡青儒裝更顯得他丰神俊朗,站在歐陽修身邊面目肅然,顯得少年老成,這讓王景範也不禁心生好感。早就聽聞歐陽家的大公子得古樂鐘律之說,更於歷朝君臣世系,制度文物尤爲‘精’深。韓歐陽兩家本是姻親歐陽發更是媲美當年度韓宗彥,王景範也聽韓慕雪說起過歐陽發的一些事蹟,說起來對於這個與自己幾乎同齡的才子他倒是‘挺’有心結識的。
王景範與王安石一般都是被捧殺趕出自己的任所的,在尋常人眼中他在地方爲官不過才一年多便被召回京師升遷,地位高的官員自然是心中有數,絕大多數的官員都是非常眼紅的。當然這在歐陽修眼中算不得什麼秘密,同時因爲前面有個王安石被人以同樣的手法暗算,說起來歐陽修還是‘挺’同情王景範的,也因爲王景範在蔡州確實做得頗有聲‘色’,當初也是看走眼了。
“見覆兄才學出衆,先生也曾多次讚不絕口的。子瞻子由在信中也多次提及見覆兄,對你更是頗爲推崇……”歐陽發躬身行禮之後淡然說道。這歐陽發‘性’子疏淡,說話總是別有一番味道,蘇軾也是曠達之士言語間也是多有豪邁之感。王景範知道他們的‘性’格如此,雖是給人一種並不放在心上的感覺,不過王景範並不會因此嫉恨他們。
歐陽修寬慰的說道:“世事難料,見覆亦不用將此放在心中。陛下已知見覆在蔡州治水功績,如若不然也不會賞賜如此厚重了……”
王景範笑着說道:“歐陽大人知開封府三次封回聖旨嚴懲樑舉直以正綱紀實乃大快人心之事,更是我輩官員楷模,學生感同身受獲益良多!”
“做官大要,直不犯禍,和不害義。在任‘精’詳斟酌之爾,然求合於道理,本非‘私’心專爲己也。”歐陽修捋着鬍鬚笑着說道。
王景範一輯到地說道:“大人至理名言,學生受教了!”
歐陽修說的話雖然是非常‘精’闢,但若想要做到卻難之又難。如同樑舉直之事三次頒下聖旨,這根本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抵擋的,至少王景範自問做不到,更何況快八月時歐陽修還針對頻繁不斷的免罪聖旨嚴重干擾了開封府的正常運轉,專‘門’上書論列,甚至如有因罪請降聖旨免罪的開封府除了維持原判的同時還要追究請求聖旨的人的罪責予以重罰,犯罪者更是罪加二等。
在王景範看來包拯的嚴厲是雷霆一般的果決——他曾因爲兩個無賴在火場邊上瓜噪直接治罪砍頭;歐陽修相對而言則更如一根風雨中的竹子,唯有堅韌不已的堅持自己的原則斥退那些請託小人。兩人‘性’格不同,前後同時主持開封府都能夠震懾羣小,這隱約間倒是讓王景範獲益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