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盛夏天氣溫潤,即便豔陽高照也很少超過30攝氏度,習習涼風讓人們褪去了寒日的厚重衣裝,滿街望去不乏窈窕靚影。歐陸戰火時隔一年重新燃起,英國人遠沒有1940年夏天的那種焦慮和恐慌。不僅是因爲這次的主戰場距離英國本土有上千公里,而且論相對實力,此次的對手蘇聯空軍和海軍還沒有達到第三帝國鼎盛時期對英國形成的威脅,縱然退一萬步講,蘇聯陸軍再強也不可能越過英吉利海峽這道天然屏障,唯一讓英國人感到不那麼踏實的就只是蘇聯人手中讓人充滿遐想的“核武器”。挪威海核爆炸對英國皇家海軍造成的損失完全可以承受,但那些傷員留下的灼傷痕跡與廣島、長崎戰後勘察的倖存者有頗多相似之處,這也讓西方各國普遍相信敵人確實掌握了原子彈技術,莫斯科很有可能擁有或即將製造出多枚原子彈,他們完全有可能利用潛艇或其他隱秘的方式對西方盟國實施報復性的反擊。在這種情況下,倫敦、巴黎甚至遠在美國的華盛頓、紐約等大城市都實施了戰時管制,部分人口密集區進行了疏散,新的防空體圌系也都按照已知的核戰爭標準來設計施工,一種有別於遭到敵人直接入侵的憂鬱情緒逐漸成爲這個時代的主流……
在一個看似平常的日子裡,前往聖詹姆斯廣場的道路上,一輛草綠色塗裝的軍用吉普車在前開道,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緊隨其後。在這輛福特轎車後排,一個滿臉皺紋、滄桑老態的白髮男子緊閉雙眼靠在座位上。他穿着一身原野灰色調的德式軍服,軍服和軍帽上都只保留着最簡單的佩飾,沒有紅底的元帥領章,沒有精緻的橡葉騎士十字勳章,更沒有傳聞中的凶神惡煞、嗜血殘圌暴。當明媚熾烈的陽光透過右側車窗照在臉上時,德國人心目中的三大名將之一,弗裡茨.埃裡希.馮.曼施泰因元帥,像是從睡夢中醒來一般緩緩睜開了眼睛。在輕微晃動的轎車裡,他以一種無慾無求的目光看着外面的繁華街道和往來行人,這裡的一切對他而言是陌生且毫無瓜葛的,第三帝國軍力鼎盛時期尚有可能一舉攻上不列顛本島,而那一切早已經隨着希望的湮滅而埋藏到了記憶深處。從紐倫堡監獄到英國的德國高級軍官關押所,在他眼中的變化也僅僅是換了一面牆。
抵達聖詹姆斯廣場後,兩輛汽車最終停在了大名鼎鼎的諾福克旅館前。1944年1月至9月,歐洲同盟國遠征軍最高司令部就設在這座旅館,後來隨着盟軍在法國開闢第二戰場,司令部遷往歐洲,這個旅館又作爲美國軍隊在英國的總部和總聯絡處使用,並計劃在美軍進一步裁減佔領軍數量後結束租用合同歸還英國方面。事實證明,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就在兩個多月之前,原本已經擔任美國陸軍總參謀長的艾森豪威爾將軍又一次出任歐洲同盟國遠征軍最高司令,數以百萬計的美國大兵也漂洋過海重返歐洲,諾福克旅館又一次出現在歷史的光亮面。不過盟軍司令部這次並沒有設在遠離戰場的倫敦,而是直接設在了歐洲大陸的德國不萊梅,如今隨着西方盟軍在東歐的節節勝利,由艾森豪威爾、蒙哥馬利、勒克萊爾作爲美英法軍事代表組成的盟軍司令部即將東遷到波蘭,以利於更爲直接和便捷的指揮前線戰事。
沒有額外的觀衆,沒有鮮花掌聲,迎接曼施坦因的是一羣表情複雜的美國和英國軍官。在旅館門前的臺階上,一名美國將軍和一名英國將軍以雙手自然垂下的姿態等候着這位昔日強敵的到來,並在曼施坦因走上臺階後主動主動伸出右手用英語問候,德國陸軍元帥沒有拒絕這種正常的禮節,他用德語的“你好”簡單回敬。轉身走進旅館後,兩位沒什麼名氣的盟軍將軍行走的步伐有些急促,曼施坦因明顯慢了半拍,等走過樓梯上到二樓時已經被他們拉下了兩三個身位,美英將軍只好停下來稍作等待。最後,三人一同進入了歐洲同盟國遠征軍最高司令部軍務總監、美國駐英軍隊最高長官託雅各布.勞克斯.德弗斯的辦公室,而現任英國本土防衛司令哈羅德.亞歷山大元帥也已在此等候。
就戰爭時期的威望和地位來看,德弗斯、亞歷山大、曼施坦因在各自國家都不是最耀眼的明星,但他們又有着許多相似之處:爲人稱讚的軍事才華,擔任過集團軍羣級的指揮官,在戰場上有過出色的表現。現如今,德弗斯扛着臨時的四星上將軍銜,亞歷山大雖爲元帥且年富力強,卻在蒙哥馬利的光耀下有些黯然,至於曼施坦因,自從1944年春被希圌特圌勒解職後就沒再獲得重用,戰爭結束後被英軍逮捕,直到目前還沒有進行正式審判,只能日復一日的等待決定權不在自己手中的命運。
“曼施坦因元帥!歡迎!”德弗斯起身迎向這位戰場上從未打過照面的德國名將,語氣不乏熱情成分,臉上的表情更是和善中帶有一種很微妙的示好。
美國軍隊沒有元帥這一編制,五星上將是最高級別,德弗斯的四星也算是一個足夠分量的對話者,曼施坦因身板一貫的挺直,目光平視對方,不卑不亢地用德語迴應:“你好,謝謝!”
與美國人不計前嫌的態度相比,同樣未與對手在戰場上交過手的亞歷山大元帥顯得更爲大度,他以明確的笑容贈予曼施坦因,與對方長時間的握手也顯現出一種英雄惜英雄的豁達,只是這並不足以融化曼施坦因臉上的淡漠,他依然只是禮節性地致以問候。
在德弗斯的指引下,曼施坦因在沙發上落座,亞歷山大和佈雷德利各坐一邊,隨同進來的兩位美英將軍坐在大沙發後面早已安排好的椅子上,另有一位穿着英國陸軍制圌服的年輕人擔當翻譯。
“初到英國,元帥住得還習慣吧!”德弗斯問。
經過翻譯轉述,曼施坦因不急不躁地答道:“還好。”
德弗斯以不緊不慢的語速說:“送到你們手裡的德文報刊雖然通常都有一到兩天的延遲,相信還是能夠讓你們非常直觀地瞭解到外部的時局。我們現在與蘇聯處於直接戰爭狀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走在你們留下的腳印上,這聽起來有些諷刺,但事情不總是能如人們所願。”
聽完翻譯的轉述之前,曼施坦因一動不動地端坐着,這種姿態也是德國軍人留給世人的一種固有印象。末了,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不作任何表示。
德弗斯朝亞歷山大那邊瞟了一眼,遂直奔主題道:“今天請你來主要是考慮到你們與蘇聯人打了四年仗,對他們的作戰方式有着充足的瞭解,而你又是德國首屈一指的軍事專家,所以……我們希望你能夠以你認爲能夠接受的方式對我們提供一些幫助,這樣我們也能夠盡我們所能幫助你和你的同僚和同胞們。”
曼施坦因聽了依然不急着開口,他宛若磐石般端坐在那裡,目光在德弗斯臉上久久停留着,迫使德弗斯向亞歷山大投去求援的目光。
亞歷山大飄天文學網:“我們可以在歐洲盟軍指揮部向您提供一個正式的高級軍事顧問職位,並根據您的意願對外公開或保密。我們相信,您的真知灼見一定能夠對我們的軍事行動提供很大的幫助,爲此我們可以用戰友的方式讓您解脫監禁的困擾。和蘇聯的戰爭結束後,您可以帶着自圌由的身份回到德國,從此不問政事也好,重新加入西德軍隊也行,由您自主決定!”
出於最基本的禮儀,亞歷山大說話的時候曼施坦因和他有眼神上的交流,英國人開出了比較詳細的條件,這對一個失去自圌由且前途未卜的戰敗國軍人來說也是頗具誘圌惑力的。曼施坦因考慮了半分鐘,開口說了幾句德語,翻譯急促地將它譯成英語:“我多年擔任參謀和軍事指揮官並對此感到厭倦,我個人並不仇恨蘇聯軍人,他們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行使軍人的職責,在這個過程中難免出現部分人的惡劣行徑。”
聽了這話,亞歷山大顯得有些失望,而德弗斯則很從容的說:“我們理解並尊重你的想法,換了我可能也會選擇安靜的思考而不是重新捲入戰爭紛爭。其實……我們目前還在考慮另外一個計劃,那就是重建德國軍隊。”
若是在十年、二圌十圌年之後,這話說出來並不會讓人感到驚訝,像德國這樣一個地理位置相當於歐洲十字路口的國家不可能長久處於軍事真空狀態,何況它的軍隊是最具軍事素養而又易於指揮的。可現在時1946年,德國戰敗後僅僅過去了14個月時間,那些被關押在盟軍戰俘營裡的都是舊第三帝國時代宣誓效忠阿道夫.希圌特圌勒的軍人,黨衛軍、國防軍還有各個級次的預備力量,他們有的確實是受到誤導並且認清了戰爭真相的,但更多人恐怕還心懷不甘,像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那些爲德皇復辟而積極奔走的前輩們等着來自黑暗中的召喚。
名將之所以能夠成爲不凡之人,越是大是大非的關頭越能夠保持冷靜清醒的頭腦,曼施坦因絲毫沒有被德弗斯這番話衝昏頭腦,他平靜地想了想,反問道:“蘇聯人已經在利用他們俘虜的德國軍人蔘加這場戰爭了對不對?”
德弗斯有些驚訝地和亞歷山大交流了眼神,然後答道:“根據我們所掌握的情報,蘇聯確實有這樣的就計劃,那些以爲可以用戰鬥換取自圌由的德軍戰俘將被用來從事戰地工程、前線排雷等危險工作,而被蘇共思想所迷惑或同化的人甚至可能被派到一線參加戰鬥——我們有理由相信,蘇聯人爲了贏得勝利是可以不惜任何手段的。以我們的立場,絕不希望看到幾十萬德國軍隊成爲敵人的幫兇,以你們的立場同樣不希望自己的同胞置於這樣的絕境,所以在這一點我們是有共同立場的。”
曼施坦因想了一會兒,尖利的反問道:“你們允許德國軍隊重建,不也是想要讓我們的士兵給你們修橋鋪路、挖壕排雷甚至在一線跟蘇聯人拼殺麼?”
“是的!我們有我們的立場,你們有你們的立場,只有兩個立場有交圌合區域時纔可能開展合作。我們需要你們的軍事幫助,你們需要獲得自圌由,說白了很簡單!”德弗斯毫不迴避地回答說,他的直接甚至讓亞歷山大元帥都吃了一驚。在這些細節的問題上,兩位美英重要將領顯然沒有進行充分的溝通。
在翻譯將德弗斯的話全盤轉譯之前,曼施坦因就已經處於凝眉深思的狀態了。這次他考慮了很久,以至於德弗斯有些迫不及待的拋出了更深層次的誘圌惑:“只要打敗了蘇聯,很顯然,之前我們與蘇聯分割佔領德國的協定就失去了效力,我們既可以選擇由美國、英國、法國重新分割佔領德國,也可以讓它迴歸統一的狀態,在盟國的監督和支持下走正確的道路,你們德國人應該是憎惡分裂而渴求統一的吧!”
“你們就不擔心那些有關第三帝國殘餘力量的傳言?”曼施坦因依然以反問的方式提出了自己的質疑,從德弗斯和亞歷山大的反應來看,他們想必都已經意識到眼前這位德國名將是個有着強烈主觀意識的棘手目標,這應該也是他戰功卓著卻在戰爭後期遭到棄置的主要原因了。
“我們多數人認爲那是蘇聯方面用來轉移公衆注意力的幌子,因爲在美國掌握了原子彈技術之後,他們害怕美國會用這種超級武器來攻擊並瓦解他們,除非擁有相同的超級武器,他們根本沒有抵抗和反擊的能力!”德弗斯語速飛快地說道,“現在我們發動全面攻勢,爲的就是搶在蘇聯人製造出更多原子彈之前一勞永逸地消除歐洲乃至全世界面臨的威脅。”
曼施坦因突然笑了起來——這並不是爽朗大笑,而是一種讓人感到害怕的陰冷的笑,笑得讓德弗斯和亞歷山大面面相覷。
“讓我感到費解的一點是,美國爲什麼要勞師動衆地聯合英法等國發起猛烈的空中和地面攻勢,一打原子彈不就足以解決問題了嗎?”
這個問題頓時讓亞歷山大目瞪口呆,而德弗斯這個被美軍同僚稱爲“大能人”的將領卻鎮定自若的說:“不,曼施坦因先生,一打原子彈解決不了所有問題,反而是能讓問題複雜化。很簡單的打個比喻,一個村莊有地主、有農民,地主一貫欺壓農民,如果我們在村莊裡狠狠放幾把火甚至一口氣燒了地主的院子,很可能讓村子裡的人因爲害怕、憤怒以及同情而站到倖存的地主家眷一邊,同仇敵愾地抵抗我們的進攻,而如果我們採用更爲聰明的方式,佔領一戶就以講道理的方式喚圌醒平日裡不得不對地主的蠻橫忍氣吞聲的可憐農民,他們就會一個個站到我們這邊,最終孤立並消滅大地主,這個村莊也將獲得長久的穩定。”
這算不上一個高明的比喻,只是勉強應付了曼施坦因的問題,至於這背後更深層次的問題,美國人視爲機密,外人也只能憑着自己的思維去推敲琢磨。
“我對擔當參謀、顧問沒有任何興趣,只想在有生之年爲我們的祖國多做一些貢獻,如果能夠讓我參與組織德國軍隊的重建,我願意爲盟國的軍事行動提供一些積極有效的分析和建議,至於採納與否你們自己決定。”
曼施坦因說這話時終於顯現出了他高傲的一面,要知道他的“曼施坦因計劃”幫助德國軍隊出其不意地迅速擊垮了法國,又在兵力並不佔優的情況下導演了精彩紛呈、蕩氣迴腸的克里木半島戰役,攻陷了以堅固著稱的塞瓦斯托波爾要塞羣,作爲南方集團軍羣指揮官發動了在整個二戰軍史上極具戰略意義且精妙絕倫的哈爾科夫反擊戰,幾乎以一己之力改變了戰局,他善於集中使用裝甲部隊,強調速戰速決、出奇制勝,雖然也有未能攻下列圌寧格勒、營救受困斯圌大圌林格勒的第6集團軍失敗這等遺憾,仍不失爲這個時代最傑出的軍事指揮官。
“你做出了一個非常英明的決定。”德弗斯像是怕煮熟的鴨子會飛走似的,連忙用這句話往他的鍋上蓋了蓋子,然後補充說:“當然了,你也知道,重建德國軍隊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能夠完成的事情,從計劃到實施牽涉到各方關係,而前線的戰事每一天都會有新的變化,所以,我們希望你可以儘快履行起爲我方軍事決策提供分析建議的職責,我們也將以人格作擔保履行我們對你的承諾。”
“這其中的客觀和人爲因素我能夠分得清楚。”曼施坦因冷冷地提醒說。
這時候,如釋重負的亞歷山大元帥又一次向曼施坦因展露笑容:“若是有朝一日我們能夠在戰場上並肩作戰,那該是一幅多麼奇妙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