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它要撞上來啦!”
這驚慌失措的喊叫若是來自於缺乏戰鬥經驗的新兵或者正好搭乘軍艦的政務官員,安格洛上校可不會覺得驚訝,然而這聲音一聽就是槍炮指揮官——1929年從海軍學院畢業、姓莫德森的海軍少校,安格洛還有此次擔當特別艦隊司令的杰特利卡將軍也都是從這所爲美國海軍培養了無數優秀軍官乃至顯赫將領的軍事院校畢業的,可現在看來這種巧合的關係更加讓他感到難堪。
惱怒之下,上校終於咆哮了:“閉嘴,笨蛋,怕死就給我滾到救生艇上去!”
在過去的三個月裡,往返於歐美大陸之間的盟國艦船僅有17艘遭到敵方潛艇襲擊,9艘沉沒、8艘逃脫,僅佔到了船隻總數的兩百分之一,安全通航率堪比1944至1945年德國海軍最頹喪的那段時期,類似於二戰初期的“海員恐慌”氣氛因此而得以避免。儘管如此,必要的應急救生措施還是得完整保留的,例如這艘“波士頓”號重巡洋艦,兩件特殊貨物雖然在艦舯位置佔據了不少空間,包括救生艇在內的救生用具數量並未削減,它們的存在將使得多數艦員於危機時刻都有獲救的希望。
身形峻拔、樣貌端正且看起來比真實年齡更小的莫德森少校顯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犯下的愚蠢失誤,他頓時羞紅了臉不敢與安格洛上校對視。一句話可以鼓舞士氣,一句話也可以動搖軍心,艦隊的航速正向30節逼近,軍艦上的機械噪音也隨之增加,但來自艦橋的驚叫還是讓附近的水兵們大爲惶恐,跟“撞擊”、“躲避”有關的喊叫聲就像是連續鋪放的火藥從前往後迅速蔓延,緊接着,在艦橋並未下令開火的情況下,有的高射炮指揮官再次行使了戰時決斷權,幾門20毫米口徑的機關炮砰砰乓乓的吼叫着,成串的炮彈在夜空中形成了一條由暗紅色光點組成的弧線,它們就像是古代軍隊的懲戒者手中的長鞭,劃過空氣兇狠地襲向目標,可是那光亮的火球移動速度更快,它輕盈地俯衝下來,眼看下一秒就要撞上桅杆甚至艦身的時候又突然拉起,轉瞬之間攀至高空,從海面擡頭往上看,它就像是個能夠隨意改變大小的發光體,魔力之神奇讓人驚歎!
“這些蠢瓜、笨蛋!”安格洛上校滿臉痛苦地罵道,他飛快地衝下戰鬥艦橋,在裝甲指揮室裡朝軍官們吼道:“停火,讓他們停止開火!這根本無濟於事,只會製造更多的混亂甚至誤傷自己人!”
已經犯了一次錯誤的槍炮指揮官絲毫不敢怠慢,他趕忙通過艦內的通訊電話查明究竟是哪個炮位開火,並以嚴厲的口吻命令他們不得再擅作主張,足足一分鐘之後,艦上一度無比熱鬧的防空火力終於衰減直至平息,但這時候夜幕中已經佈滿了雜亂的煙團,機關炮彈中的曳光彈也漸漸滑落在視線遠端。艙室外面的空氣中已然充斥着硝煙氣息,可以想象,那些連續發射的火炮戰位周圍已經滾落了大片的彈殼。
由於旗艦一度迸發猛烈的防空炮火,在沒有看到射擊指令的情況下,艦隊中的另外四艘護航艦艇也陸陸續續開火了,尤其兩艘弗萊徹級驅逐艦炮火格外密集,一整天來已經心驚肉跳到神經衰竭的艦員們恨不得一通亂炮將那傢伙給揍下來,然而他們的希望很快落空了——17個月前在拉斯阿莫斯,幾十個陸軍高炮連沒有完成的任務,海軍炮手們同樣無力爲之。
“波士頓”號的裝甲指揮室裡,安格洛上校的臉色沒有因爲槍炮聲的逐漸平復而緩和。爲了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莫德森少校緊接着又向其他槍炮戰鬥位置加以叮囑,簡短到位的指令終於讓人看到了一名戰艦中層軍官應有的表現。
可惜這時候安格洛上校完全沒有空暇關注手下軍官的亡羊補牢是否有可贊之處,他迅速返回戰鬥艦橋,在那裡一下子跟着杰特利卡將軍向盤旋在艦隊上空仍未離去的發光體眺望,一下子焦急不安地從艦橋上觀察甲板和炮位上的情況。想來想去總覺得狀況令人憂慮,遂向杰特利卡將軍報告了自己的想法,得到同意後再次下了戰鬥艦橋,鐵青着臉走進裝甲指揮室,排開愣頭愣腦的軍官們走到話筒位置。
“給你十秒鐘調好艦內廣播。”他生硬地對通訊官說。
無辜的通訊官儘管吃驚不已,但憑藉着熟練的專業技能,他還是趕在艦上發怒之前調好了艦內廣播。
“波士頓號全體軍官和水兵注意了,我是你們的艦長菲利普.安格洛,剛剛艦上出現了一些懦夫、莽漢的行爲,這不像是一支參加過諾曼底登陸行動、在太平洋狠踢過曰本鬼子屁股的精英團隊,但我覺得可以理解,從古至今,人類總是對未知事務充滿敬畏,而我想告訴大家的是,那個發光的盤子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就是我們白天狠狠藐視過的飛行器,它除了雜耍般的飛行其實什麼也幹不了,就算它具有一定的攻擊力,如果我們自亂陣腳,那它根本不需要利用這種能力就可以摘到勝利的……”
廣播裡的沉穩聲音讓艦員中間的搔動情緒漸漸沉澱下來,然而安格洛的話說到“勝利的”這裡,一個靠近廣播的驚愕聲音瞬間讓所有人抽緊了心臟。
戰爭時期,“魚雷”單獨作爲一句話應該是水兵和船員們最不希望聽到的,特別是以帶有警告姓質的口吻發出,這一次還偏偏透過廣播傳遞到封閉炮塔、露天炮位、彈藥艙、輪機艙……艦上的每一個位置都能清楚聽到槍炮指揮官莫德森少校有些走樣的喊叫。用大半個世紀後的流行語形容,這位海軍少校亮了,大放異彩的亮了!
在發現魚雷來襲的情況下——至少語意應當如此理解,安格洛上校來不及再在廣播裡叮囑大家鎮定了。由於麥克風沒有關閉,裝甲指揮室裡的情形在廣播中向全艦官兵進行了直播,雜亂中有人急切地詢問“哪裡”,如果豎起耳朵傾聽的話,可以隱約聽到有人回答“在左舷”、“最多兩百碼”、“得轉舵”,緊接着有人反駁“那好像不是魚雷”,同時有人說“應該在五百碼左右”,片刻的沉默後,說“那根本不是魚雷”的人從一個變成了三四個。當然了,在這姓命攸關的時刻,也許只有在甲板下方無從觀察海面的艦員纔會全神貫注於裝甲指揮室裡的爭論,那些在露天炮位或是靠近舷窗的莫不試着以第一視角去判別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
“莫德森,你這狗孃養的混蛋雜種,連照明彈的倒影和魚雷航跡都……”廣播裡的聲音到這勁爆的怒罵就終止了,顯然是通訊官想起了直播這回事,而憤怒的聲音依然來自於艦長安格洛上校。到了這個時候,左舷戰位上一些有經驗的艦員其實也已經瞧出了端倪,出現在海面上的白痕並非高速逼近中的魚雷,而是因遠處升起的照明彈而產生的波光,只不過艦隊高速航行中蕩起的海波有些異於尋常,加之夜間視線不佳和精神緊張因素才導致了這並不算離譜的判斷——只不過它發生得實在不是時候了!
艦隊左舷側後方向的海天交際處出現照明彈已不是一顆兩顆了,自從圓形發光體飛抵艦隊上空,那些照明彈就接二連三地騰空而起,今晚的夜空飄蕩着許多浮雲,照明彈綻放的刺眼光芒正好被一片薄薄的雲帶虛弱,更重要的是,艦上人員的注意力被近處這神奇的發光體給牢牢吸引住了,有幾個人會在意並揣摩那些照明彈出現的意味?
1915年從海軍學院畢業的杰特利卡將軍是安格洛上校和莫德森少校的前輩學長,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在美國海軍幾乎所有型號的艦艇上都服役過——掃雷艇、驅逐艦、巡洋艦、戰列艦甚至短暫代理過航空母艦艦長,唯獨沒有在狹窄憋悶的潛艇上供過職,而這並不妨礙他成爲海軍中最爲全面的指揮官,艦炮、魚雷、防禦構造、防空作戰,杰特利卡在這些與水面戰鬥艦艇有關的重要領域都有研究造詣,頭腦冷靜這一條更是不同時期、不同長官對他的評價語中出現最多的。當這支肩負特別使命的艦隊以殘缺的組合逐漸加速到30節航速時,杰特利卡始終呆在位於裝甲指揮室上方的敞開式戰鬥艦橋上,這裡有略微夾雜着煙燒氣味的海風和良好的觀察視角,他久久望着升起照明彈的方向,戰鬥在那裡打響,災難亦從那裡降臨,被兩枚魚雷擊中的快速掃雷艦“埃蒙斯”號這時候恐怕已經完全從海面上消失了,照明彈可能是“安東尼”號援助落水人員的特別方式,也可能是用來攻擊對手或協同友艦行動的手段。由於無法獲悉戰場實況,杰特利卡也只能將戰鬥指揮權連同不二的信任寄予那三艘脫離艦隊讀力作戰的驅逐艦。
不多會兒,安格洛上校帶着一臉懊惱的表情爬上戰鬥艦橋,不等他開口,杰特利卡將軍仰頭看着那鬼魅般的發光體,說道:“它在指引潛艇追蹤我們並伺機發動襲擊,可能我們航路前方已經潛伏着敵人的潛艇了。”
上校站在兩步之外慾言又止,眼神中透着一種幾近放棄的頹喪。
“這片海域的海底深度是多少?”杰特利卡突然問出這個似乎跟戰況沒有直接關係但又讓人隱隱覺得內藏深意的問題,安格洛上校頓時愣住了,他艱難地想了想,回答道:
“我覺得在500米以上,平均。”
杰特利卡點點頭:“那他們應該不會在這裡擊沉我們。”
“他們想要的只是這兩枚原子彈的主體?”安格洛很不情願地說出這個揣測。
杰特利卡說:“我琢磨了很久,雖然不能確定對手這一系列怪異舉動的真實意圖,但我覺得在已經有多枚原子彈被部署到歐洲的情況下,他們單純阻止這兩枚運抵歐洲沒有太大的意義。既然我們遇上了之前從未遇見過的情況,而他們同時動用了至少兩種秘密武器……”
“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安格洛上校糾結地問道,“是否要我去請萊格霍爾特使和曼特博士來商量一下?”
杰特利卡背身側頭說:“博士是原子彈技術方面的專家,在作戰方面完全幫不上忙,至於說萊格霍爾特使……我忽然覺得我們之前好像太過依賴他提供的信息了。”
安格洛睜大眼睛:“聽您這麼說,我也有相似的感覺,只是一直找不到癥結所在,難道他……”
杰特利卡沒有正面回答:“萊格霍爾特使的行李登艦前就接受過嚴格的檢查,不是麼?”
安格洛不理解艦隊指揮官說這句反問句的意思。
杰特利卡用低沉的嗓音說:“不管他身上究竟有什麼問題,或是曼特博士和他的技術小組出了狀況,我們也只能等到了目的地纔有辦法搞清楚。至於現在,我寧願將信任交予你和你的艦員們,當然還有這支艦隊中其他忠誠可靠的美[***]人,而我們得馬上想辦法擺脫現在的困境,否則大夥兒的精神都將在持續的壓抑中趨於崩潰。”
安格洛當即將胸膛一挺:“波士頓號全體官兵絕對服從您的指揮!”
杰特利卡往前邁出一步,湊近安格洛交待道:“那麼接下來……”
安格洛一語不發,只是不住地點頭。
在近乎極限的高航速下,五艘大小艦艇稍稍調整隊形,變成了輕巡洋艦“文森斯”號在前、重巡洋艦“波士頓”號居中、兩艘驅逐艦和一艘快速佈雷艦殿後的一字縱隊,簡單而整齊的隊形配合着各艦劈波斬浪的英武雄姿,彷彿離弦之箭勢不可擋。不過艦艇的航速再快,相比於同時代的飛行器還是有如龜速,這一次不請自來的發光體就像是月亮般始終懸於艦隊上空,而且比位置變換緩慢的月亮更加活躍——它會毫無徵兆地從高空俯衝下來,直到距離桅杆頂部還有數十米時突然轉向;它會從“文森斯”號上空循着艦隊縱列往後運動,炫目的光芒依次映亮每一艘艦艇桅杆上的星條旗,抵達最後一艘艦艇時唯恐遭到槍炮偷襲似的迅速爬升;它還會飛到幾乎與“波士頓”號甲板相平的高度,隔着這些戰艦幾百米進行水平繞行。要知道槍炮彈出膛速度能夠達到每秒好幾百米,人們很容易產生開火就能擊中對方的直觀判斷,緊張情緒使然,艦隊前部的輕巡洋艦和後部的驅逐艦先後都出現了槍炮“走火”的情況,然而軍官和艦員們很快意識到他們所面對的絕非可以用常規思維衡量的對手,那發光體的靈巧程度連最狡猾的泥鰍都要自慚形穢。它像極了頑皮的孩童,對手越處心積慮地想要逮住它,它就會越高興、越主動,反過來當人們視若無睹時,它就會想方設法引起對手的注意。實在自覺無趣了,它便鬱悶地飛向遠處,如同來時一樣難覓蹤跡地消失了——“波士頓”號重巡洋艦的精密雷達也只探測到幾個連成直線的光點,用儀器推算出來的目標飛行時速輕鬆超過了一千公里。
惡作劇總算是暫告一段落,那些晃眼的照明彈也被遠遠拋在了遠端。爲了避免發射無線電波時暴露了艦隊的精確位置,杰特利卡下令保持無線電靜默,特別艦隊仍舊開足馬力在海上狂飆,而且它們的一字縱隊還跳起了“華爾茲”,這種未雨綢繆的機動可不是常規的Z字反潛航線,而是用於規避魚雷攻擊的S形機動,這種不規則的轉向既讓潛在的魚雷攻擊者難以在中遠距離上進行準確攻擊,又不至於太過延緩航行速度。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艦長安格洛上校對自己的巡洋艦進行了一番巡視,他向杰特利卡報告了鍋爐艙、輪機艙還有各防空炮位的情況:由於持續的高速航行,鍋爐和輪機正承受着高強度的損耗,好在這已經不再是傳統的燃煤鍋爐和蒸汽輪機的時代,沒有人因爲惡劣的高溫工作環境而導致脫水衰竭;防空炮之前一番亂轟消耗的彈藥在總體儲備中僅佔很小的比例,卻也導致了兩名傷員的出現,這些倒黴蛋被退膛的滾燙炮彈殼砸中,姓命無憂但精神狀況差強人意。
以一名海軍老將的眼光,這些情況都在常理之中,杰特利卡默默等待着兩艘離隊驅逐艦的消息。不久,前去援救戰沉艦艇的“巴頓”號發來電報,“安東尼”號於半小時前遭魚雷擊傷,好消息是破損情況不太嚴重,經過搶修已無沉沒之虞,而且“埃蒙斯”號上的落水艦員大都獲救,壞消息是“安東尼”號上包括火控雷達在內的許多精密設備都不同程度受損,基本失去了作爲一艘驅逐艦的戰鬥力。
算了算時間距離,杰特利卡果斷作出決定,令“巴頓”號護送“安東尼”號返回美國本土,這固然意味着艦隊護航力量的減弱,但只要撐過這幾個小時,由埃塞克斯級航空母艦“奧利斯坎尼”號和另外一艘巡洋艦、兩艘驅逐艦組成的戰鬥艦隊就能夠讓這支特別艦隊的自衛力量成倍增加,數十架艦載機的加入也讓他們頭一次獲得了擺脫被動局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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