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三十八年冬十二月二十五日,浙江杭州府官衙死牢深處。
黃銅鑄就的大串鑰匙咣啷亂響一氣,順着青石甬道遠遠傳來的腳步聲顯得略有幾分空洞。年過半百的老獄卒摸索着將套着精鋼鏈條的三道大鎖逐個開啓,迎着撲簌簌掉落的積塵拉開厚重的鐵門。
浙直總督胡宗憲在牢房門口微微候了片刻,等待室內紛揚的塵埃略略散去才一步邁了進去。他愛惜地撣了撣自己身上的絳紅色官服,又掏出一方手絹掩住口鼻,這才朝着蜷曲在牆角穀草堆上的那團黑影輕咳了一聲,道:“五峰先生近來安好啊?”
那黑影咕噥了幾聲,沙啞着嗓子回答道:“不勞您掛念。胡大人,您今天有空到這大牢,是給汪某我帶行刑令來了嗎?”
胡宗憲不由尷尬地笑了幾聲,揮手示意隨從親兵們各各退下。“五峰先生,雖然宗憲一向存有招安貴部之意,但皇上有喻,海商如先生等悉數‘一意剿滅,魁首不赦’……”
“胡大人不必多言了,汪某被你羈押在此兩年有餘,早知道逃不出這一劫數了。”黑影慢慢坐了起來,“說吧,什麼時候?”
“今日午時,斬首於市曹。”胡宗憲揹着手長嘆一口氣,“宗憲是爲先生可惜啊,空有一身能幹的本領,奈何要去落草爲寇呢?”
五峰一挺身回答道:“朝廷一意孤行實施海禁,以致於沿海一帶民生凋敝,吾爲民請命,何罪之有?唉,死吾一人是小,恐苦了兩浙百姓。胡大人身爲國家重臣朝廷棟樑,明知其中利弊本應當直言上諫,卻奈何反做朝廷的鷹犬,逆天道而行之?汪某倒是竊爲您可惜啊。”
胡宗憲微微一笑,“那麼五峰先生又爲兩浙百姓做了些什麼呢?不錯,走私貿易讓不少人家發了橫財,這其中想必還有不少朝廷命官吧。可江浙沿海多年的邊患,強人盜寇白日裡明火執仗橫行於市,數十萬平民慘遭殺戮擄掠,這就是先生的天道嗎?勾結外夷禍害中華,這就是先生的正義嗎?”他貼近對方耳邊輕聲道:“時間也許會證明海禁是個錯誤,但是這絕不應該是和自己民族與國家爲敵的理由。作爲一個叛國者,你將永世得不到諒解和饒恕,無論現在,還是將來!”他轉身慢慢向牢門外踱去,“來人啊,爲五峰先生送行!”
……
“提督大人!提督大人!”李家南匆匆來到李華梅的面前,“我想起來了!倭人說的五峰就是嘉靖年間前橫行於帝國萬里海疆近二十年,後來被帝國浙直總督胡宗憲以招安爲名誘殺的巨寇‘五峰大船主’徽王汪直。”
李華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紅着臉低聲道:“帝國的這段歷史我知之甚少,還是給我詳細說說吧……”
李家南心頭一凜,暗罵自己此番失了計較,這李華梅提督本是朝鮮國故大元帥李舜臣的義女,對帝國幾十年前的歷史舊案自然不甚瞭解。他連忙賠笑答道:“那時候帝國海防兵備懈弛,再加上朝廷聽信無知儒官的妄語,在沿海各州府實行海禁,雖片帆隻影亦不得入海。儘管如此,海禁越嚴,走私利潤越高,趨利而往的人依舊絡繹不絕,就連成祖文皇帝時的帝國海軍基地雙嶼港也長期成爲他們的據點。這些人一方面亦商亦盜,與倭寇也多少有些纏扯不清的關係,甚至於僞作倭人大肆劫掠也時有發生。
“海商中要論登峰造極者則非汪五峰莫屬了。他本名汪直,原是徽州歙縣柘林人,早年前往倭國僑居,利用走私贏利組織起一個龐大的武裝集團,就連海防水師也要避其鋒芒。這些武裝集團與倭國浪人勾結爲禍一方,終於激怒了朝廷。由於海商們和當地百姓乃至於官府關係千絲萬縷,三番五次的嚴剿效果並不見佳,而胡宗憲也改變了策略,一面與汪直積極接觸尋求招安,同時在海商頭目們之間大行離間之計,誘使他們分化瓦解甚至自相殘殺,而五峰本人最終也被他誘捕。
“當時朝中對海禁一事仍然爭論不休,因而胡宗憲只是將汪直羈押大獄聽候發落,不料其餘部竟嘯聚如蟻,從海上蜂擁而來與官軍對峙。於是情勢急轉直下,嘉靖陛下震怒之餘下令‘一意剿賊,賊首不赦’,於嘉靖三十八年臘月將汪直斬於杭州。海商們忿於朝廷的背信棄義,對兩浙之地展開瘋狂報復,戚繼光大帥這才臨危受命前往戮賊。不過經此大亂之後,江南地區的海禁到底還是寬鬆了許多,廣州通往西京的航線也得以重新開放。說起來,這還算是汪直對國家的一點點貢獻吧。”
“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李華梅單手撐着下巴,以慵懶的聲音回答:“可廢除禁海令不是西洋行省多少代人一直在爭取的嗎?從這個意義上說,汪直也應該算是開闢帝國航海時代的先行者之一了。”
“大人,千萬別這麼說。”李家南連忙擺手止住她繼續說下去:“即使是在汪直的時代,自滿剌加以西舊帝國的海禁令也是形同虛設。汪直原本可以在新大陸成爲一名‘合法’的商人,一位像南泓伯大人、于謙大人、忠武王大人這樣的愛國者,可是他沒有。因爲他缺少一種爲民族爲國家計的抱負,一種統觀全局的能力和爲天下先的氣節,最終選擇了‘要挾官府,開港通市’的不歸之路。海禁是一個錯誤,但如果想用錯誤的方法來糾正,到頭來不但無論如何都沒法成功,於國於民也是莫大的不幸。以至於海商們能力愈大,對國家和百姓的禍害也就愈甚。”
“那麼,那個什麼竹本四郎就是汪直的後人?時隔數十年,他還要堅持向帝國復仇?”
“恐怕正是如此。”李家南道:“傳聞汪直在長崎平戶遺有家室,想不到他們竟能如此隱忍,想來確實令人不敢小覷。”
“好吧,”李華梅站起身來宣佈本次談話的結束:“不管他是誰,帝國的征服大業絕對不能受到任何的阻擾,也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擾!不管他是竹本四郎或者別的什麼,螳臂當車的唯一下場就是被碾個粉身碎骨!”
西元1586年12月2日,筑前國福岡城。
大村純忠身着華麗的唐錦華服,在六名奉旄仕童的陪伴下邁着端莊的步伐緩慢而鄭重地登上天守閣前的禮臺長階。他小心地踏上摻有金絲的大紅南蠻地毯,在兩列金甲羽盔的帝國儀仗兵面前略略止步,恭謹地彎下腰從他們手中交錯的戟鉞下一一鑽過。在這條由各色旌旗和雪亮兵刃組成的長廊盡頭,帝國平倭提督李華梅帶着統帥部的高級軍官們站在獵獵日月雙龍旗下,以天朝帝國所應有高傲神情俯視着他。
“臣大村純忠頓首於大明提督面前,並代吾王恭問天朝皇帝與帝國首相安好。”大村純忠深深吸了口氣,在高聲誦出早已演習多次爛熟於心的臺詞後,他上前一步單膝跪下,蜷曲如蝦的身子幾乎把腦袋觸到了地板上。
“天朝皇帝賜汝平身,”李華梅清美有若玉圭相叩的嗓音中帶着不可抗拒的威嚴,“亦問候汝家倭王安好。”
“大明提督在上,”大村純忠直起腰,卻依舊跪地不起,“今有逆賊織田信長作亂,挾持國主禍亂吾邦,不思尊王化崇聖賢反有螳當轍蛇噬象之意,妄興兵禍自取滅亡,此乃吾國君民之大不幸也!臣斗膽請求天朝皇帝,助吾國平亂靖難,拯吾君於奸佞之手,救吾民於水火之中。”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李華梅高聲回答道:“天朝皇帝已經注意到了織田逆黨發起的動亂,陛下特詔令吾等率大軍前來匡扶汝國,協助貴國的忠義之士來解救你們的國王。現在,我以大明帝國皇帝陛下和首相大人賦予的權利,正式任命你爲九州太守,組織一支義軍向京都進發!你所需要的全部援助都將得到帝國的慷慨給予!”她白皙纖長的手指輕輕一動,一名軍校端着漆盤走上前來,紅色的紗墊上放着一柄裝飾華麗的長劍,一方金印和一面青銅古鏡。“天朝皇帝賜汝國君劍璽鏡三寶,永世相傳以之爲信!”
大村純忠的腦袋再一次耷到了地上,“臣謹爲吾國敬謝天朝再造之恩!”
“大村純忠那個混蛋!”安土城天守閣內,噤若寒蟬的衆人紛紛低垂着頭,不敢擡眼直視大殿正中狂怒似癲來回奔走的主君。
“他竟敢,竟敢……嗯?他怎麼可以這樣做!”織田信長把手裡的討逆檄文重重地丟到漆几上,左右來回走了幾步,又不甘心似的返身一腳將它蹬翻,上面的金銀器具嘩啦啦滾了一地。“逆賊——織田信長?他憑什麼敢這樣說我?這個混蛋,他竟然投降了明人,現在還要倒過來對付我們!反了,反了,全都反了!我一定要抓到他,把這個該死的流氓碎屍萬段!
“大村那頭平戶蠢豬以爲自己能夠仰仗中華人的庇護躲起來是嗎!看我徵集五十萬大軍踏過海峽,踏平他中國主子的防線,把蠢豬從他骯髒猥褻的窩圈中拖出來!”暴怒之下的織田信長猛地從腰間拔出長刀臨空揮舞,像是在和假想中看不見的對手搏鬥。
“織田殿息怒,”一名來自關東地區的大名小心地開口道:“我看逆臣大村並沒有想要躲起來……”他突然注意到身旁德川家康拼命擠眉弄眼的暗示,不由躑躅起來,嚅吶着說不出口。
“那逆賊什麼?說啊!”織田信長揮手一擺鬥蓬,一個箭步跳上前來,手中的刀鋒一直指到他的面前。“說下去!”
“我……”那大名戰慄着仰起頭,被織田信長冰冷陰森殺氣四溢的獨眼嚇得又埋下頭去,渾身篩糠一般抖個不停。“織田殿……”
“說下去。”太刀往前微微一遞,可憐的大名咽喉上幾乎已經感受到了來自刀鋒的寒氣。
“逆賊打出了清君側的旗號,他們宣佈成立九州道義軍,要在中華人的援助下……救出天皇,他們還要……還要……”
“還要什麼?”
主君忿怒的咆哮令大名的聲音帶上了哭腔:“登陸本州,進軍京都。”
“混賬!”織田信長俯身一把將他拽了起來:“進軍京都?讓他們做夢去吧?來人啊,把這個該死的東西拖出去,給我重重地責罰他!”
兩名旗本親兵立刻衝了上來,如狼似虎一般將癱倒在地的犯人拉走,左右的領主們紛紛側目垂首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自己也成爲下一個犧牲者。
“你們聽着!”餘怒未息的織田信長狠狠地將太刀擲到地板上,令這把名貴的珍器發出一聲抱怨的哀鳴。“一個月之內,我要你們把領地內的全部力量都動員起來,在我前往討敵之前,一定要看到整裝待發的五十萬大軍!現在,都給我滾回你們的領地去吧!”
“德川殿請留步。”當臣屬們排着長隊魚貫走出天守閣之時,突然有人從後面拉了拉德川家康的衣袖。他回過頭,認出是北陸名將上杉景勝。
“上杉殿有什麼吩咐?”德川家康轉過身,堆起一臉殷勤而親切的笑容問道。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德川殿請隨我來。”上杉景勝左右看了看,示意德川家康跟他同行。繞過廣場上的櫻花樹林又行得片刻,一輛繪有上杉家徽的馬車出現了兩人面前。
“德川殿,信長公要求我們在一個月內徵集五十萬兵馬和叛軍作戰,不知您意下如何?”兩人一鑽進馬車,上杉景勝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德川家康瞟了一眼掛着厚厚布簾的車窗,馬車的車輪在城市鋪滿碎石的大街上碾過,御馬細碎的腳步足以掩住車中的談話,這確實是個私下交談的好地方。他不動聲色地打起了太極拳:“上杉殿原來是說這事啊。看來信長公這次是真的動怒了,唉,此中禍福並非我家康凡眼所能看透啊。”
平素豪邁直率不苟言笑的上杉景勝如何是老謀深算的德川家康的對手,他連忙急切地問道:“既然如此德川殿可否聽在下一言?”
德川家康微微一笑:“但說無妨。”
“據西南傳來的消息,現在整個九州都已經臣服於明人扶植的傀儡勢力,如此一來叛徒大村純忠的勢力即達到了290萬石,差不多相當於國家總體實力的七分之一。”
“不錯,這我自然清楚。”
“一個月之內募集五十萬兵力啊,按除去九州以外的各國算下來的話,就需要每萬石兩百七十人左右的動員力。”上杉景勝說到這裡不由嘆了口氣,“這已經相當於中等富庶領地全民動員的極限了,何況那些較爲貧瘠的地區呢?”
“是四百人,”德川家康不帶任何語氣地補充道:“如果算上覆滅在朝鮮的三十萬大軍。”
“好吧,不管是一萬石三百人還是四百人,反正在我看來這也沒什麼區別。”上杉景勝不滿地抱怨道:“春耕時間快要到了,領地裡的年輕男子卻是越來越少,再這樣下去我只有派女人們配着薙刀和肋差上戰場了!”
“是啊,”德川家康還是那副令人琢磨不透的表情,“聽說島津義久在諫早合戰的慘敗就是這麼回事:九州是朝鮮戰爭的直接後方,兵員和物資消耗都高得驚人。爲了徵調和明人作戰的十萬大軍,動員力竟然超過了一萬石五百人!據說真正上戰場的士兵一半是老人和十幾歲的孩童,在明人的大軍面前那還不是一觸即潰?不過話又說回來,明軍從平戶一路殺至福岡,弄得沿途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如此想必九州的那些叛逆們也糾集不起多少力量來反攻了吧。”
“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確實不錯,”上杉景勝接口道:“肥前的島原一揆暴動德川殿應該知道吧?”
“當然……”德川家康點點頭,心頭不由自主地浮升起一陣驚懼。島原農民們趁明軍主力北上駐軍不足的時機揭竿而起,短短几天之內就嘯聚了數萬之衆。城中不足千人的守軍不敢與他們硬拼,只能憑藉障礙街壘負隅困守在城市一角。然而,日本人的噩夢很快就到來了——朝鮮兵團總長尹成浩率領第三旅七千官兵氣勢洶洶地回師殺至,隨他同來的是帝國提督李華梅“執尺兵者殺無赦”的嚴令。
反抗是毫無意義的。乙酉倭亂尚且餘燼未息,帝**中的朝鮮士兵們對燒殺搶掠無所不爲的日本人可謂恨之入骨,再加上又有一切後果由統帥部負責的承諾,下手自然不會有絲毫的同情。他們首先控制了出入島原地區的所有交通路線,繼而以卒爲單位分散開來逐個清剿外圍的村莊集鎮,將人們逐漸向城市方向驅趕。與此同時,第二旅旅長金晟的五千精銳士卒搭乘戰艦自有明海登陸接應城中的守軍。
震驚天下的島原大清肅終於開始了,一萬多全副武裝的朝鮮士兵按照編制序列的組織認真地檢查了包圍圈中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建築。從身上佩戴刀劍的浪人武士到手執農具的農夫,任何擁有潛在武器的人都不加警告立即射殺。平息暴亂的整個過程輕鬆而單調,士兵們分成十人小組在大盾牌的掩護下齊頭並進,包圍、分割然後是單純的殲滅,就算放下武器也絕不饒恕。多達兩萬人死於野外的戰鬥,而被捆綁成串押至開闊地帶清點審查的人數目差不多與此相等,其中又有六成左右被判處有罪公開處決。等到西海道九州太守大村純忠派遣官吏前來接管這個地區時,島原城周圍十里已幾乎不聞人煙……
“不論老少良莠一盡屠滅,這就是頑抗到底的下場。”上杉景勝惴惴地說,話音中竟似帶了幾分顫抖。“最可怕的是,他們竟然對貴族領主們也是如此兇殘。就因爲沒有及時宣誓效忠明朝,輕則褫奪家產重或殺頭滅族,總計不少於180萬石的田產就這樣集中到了明**隊的名下,然後再由他們分賞給投降的大名。像大村純忠這樣的人,原本不過領有肥前藩40萬石高,現在一下子激增到超過100萬石之多。雖然明人徵收四分之一的產量作爲年貢,但合計起來畢竟還是有增無減啊。更何況他們不需要負擔織田幕府的沉重兵役,還可以得到大明**隊的保護……唉,反倒是我們勞民傷財,最後倒還要擔驚受怕。”
德川家康微微眯起眼睛,身子向後一仰靠在鬆軟的墊子上。“上杉殿對敵人的情況很是瞭解啊,不知您又可否聽我一言?”
上杉景勝眼睛一亮,“請德川殿不吝賜言!”
“織田公給了我們一月之期集結部隊,這個任務能否完成姑且不論,明人可不會傻呆在那裡等我們反攻!這足足一個月的時間,他們的鐵蹄又將攻佔哪些地區?”德川家康故意拖慢聲音,營造出自己所需要的效果。“我恐怕後果比我們所能想象的更爲嚴重呢。”不留給對方一點思考的餘地,他擡高聲音又道:“上杉殿請停車,本人還要趕回領地料理急務,恕不能久陪了。”
“這隻老狐狸!”看着德川家康遠去的背影,上杉景勝怔了半晌之後終於憤憤地罵了出來:“白白磨了半天舌頭,竟還是什麼都沒從他那裡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