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7 鞍馬若浮雲 6
“要不要讓若雪改嫁呢?”趙行德矛盾鬥爭了好久,“守寡好呢,還是改嫁?”頭腦昏昏沉沉,眼前杜吹角和簡騁的面容漸漸模糊起來,嘴裡喃喃念着佳人的名字,昏睡了過去。
“趙都頭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啊。”簡騁見狀,對杜吹角道。杜吹角也點了點頭:“是一條好漢。”
趙行德昏沉之中,忽然如置身冰窖,瑟瑟發抖,忽然又如受灼烤,汗出如漿。蔡京、童貫等人陸續從黑暗中轉身出來,說來奇怪,趙行德看不清楚面目,忽然千軍萬馬殺出,鐵蹄陣陣,蕩起連天黃塵,鐵蹄聲、喊殺聲、兵刃鏗鏘交鳴聲,慘叫呻吟聲響成一片,濃重的黑暗逐漸被一片血色淹沒,皇天后土,血流漂杵,中原大地,千里荒蕪。一羣百姓正在被騎兵追敢,前面是斷崖深海,趙行德拼命想要喊他們不要往絕路上逃,可竭盡全力,就是發不出聲音,眼睜睜地看着那些蠻族騎兵高聲長嘯着,彷彿驅趕黃羊羣一樣,將這些百姓朝海里驅趕,滿臉恐懼的青年,白髮蒼蒼的老者,懷抱嬰兒的婦人,好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不斷地朝海中跌去,最後,斷崖上只餘下被砍殺射死的屍體,蠻人騎兵歡聲長笑而去,只餘下海濤拍岸,彷彿冤魂嚎啕,嗚咽聲聲,不絕於耳。
睹此慘景,趙行德只覺萬念俱灰,彷彿驚聞張炳遇難噩耗那日,滿懷戾氣如海潮般涌上心頭,擡頭看天上濃雲蔽日,只覺憤懣欲死,只想將這滿天昏黑撕開一道口子,掙脫出去,朦朧中,他彷彿當真抓起了烏雲的中央,霎那間,滿天驚雷炸響,一道道閃電如銀蛇狂舞,打在他的身上,肌膚盡裂,趙行德咬牙堅持,雙臂用力一分,竟然將天空扯開了一條縫,瓢潑般的血水彷彿漏了一般從天上傾瀉而下,彷彿瀑布樣沖刷着趙行德,良久,這場血雨方纔止歇,天際透出朦朦朧朧的白光,涼爽的微風,從烏雲的裂縫裡透了進來。
“趙德......”段懷賢的臉孔模模糊糊地出現在了眼前,“趙德,”他的聲音好像從天際傳來一樣,甕聲甕氣的,“趙德,你醒了麼?”
趙行德用力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的視線聚焦,看清楚,在自己面前的確實是校尉段懷賢。“這不是幻覺麼。”趙行德道,喉中卻只毫無意義的嘶啞聲。
段懷賢皺了皺眉頭,對身邊的劉政道:“給他喝點水。”自從趙行德昏睡過去後,兩天一夜,劉政便一直守在這裡照料,一見他有醒過來的跡象,也是劉政立刻叫來了黃宗道,黃宗道給趙行德灌藥液,又用艾灸燙他的穴道,刺激趙行德的潛能,終於將這位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趙行德將藥湯喝下,喉嚨感到一陣灼痛。這湯藥味道甜中帶微苦,乃是甘草和綠豆熬製。
“你的咽喉腫了,是扁頸蛇蛇毒的症狀。”黃宗道接過藥碗,解釋道,“既然醒過來,就算逃過一劫,好生將養時日,便算沒事了。”他頓了一頓,又道:“若再碰到這種蛇毒的話,趙都頭活命的機會也比旁人大許多。”
趙行德此時也恢復了神智,苦笑道:“還是不要再碰到了吧。”又道:“末將無能,勞段校尉掛懷。”
段懷賢盯着他略顯削瘦的臉孔,不知道該嘉許他還是該罵他,良久,方纔搖了搖頭,緩緩道:“過猶不及,勇者輕死,則喪其身,將之過也,足致覆軍誤國。經過這一次危難,當有進益吧”
趙行德一愣,還未答話,段懷賢又問黃宗道:“明晨出發,趙德乘馬車隨軍行,應該撐得住吧?”
黃宗道點頭道:“中蛇毒頭兩天最是兇險,此後便無大礙,乘坐馬車當無問題。”趙行德也道:“末將撐得住,不可誤了軍行。”夏國疆域廣大,因此,行軍不可失期這點,更是軍中鐵律。千里奔襲,哪怕渴死累死,也要按時趕到位置。
“好。”段懷賢點點頭,拍了拍趙行德的肩膀,轉身走了出去。黃宗道望着他的背影,對趙行德道:“趙都頭,看來段將軍很器重你啊。”
段懷賢前腳剛剛走出,王童登、鄧犀、劉尚友、丁大勇四位百夫長,簡騁、杜吹角等鳴鴻都的軍士,一起都涌進來看望趙行德。簡騁笑道:“趙都頭,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回分遣軍務,你發砲如神,又捨命相救袍澤,呈送大將軍府的報告,你是當仁不讓的主角,要請客啊。”夏軍中最重同袍之義,救袍澤的功勞,更勝過斬敵首級,所以簡騁有此一說。
趙行德擔心其他百夫長面子掛不住,笑着罵簡騁道:“你纔是主角,全家都是主角。”軍士們也跟着歡笑起鬨,這一趟剷除鷲巢,大家囊中都豐厚了不少,良久,笑鬧方纔停歇下來。
杜吹角道:“軍情司訊問了那個用毒弩傷人的兇犯,據說是家住康居城裡的,數十日前被那幫裝神弄鬼的擄到山上,她趁那夥歹人不防備的時候,偷偷藏起一枝毒弩,還沒來得及逃走,便遇上咱們攻山,她就躲到花園裡,親眼看到那些歹人將被擄掠的女子都殺了,驚嚇過度,這纔會胡亂發弩傷人。”
簡騁憤憤道:“這兇犯定是狡辯,段將軍該向軍情司說去,她傷了我營的都頭,怎麼都不可輕易放過。”衆軍士也紛紛附和,趙行德回想起那女子面容,怎麼都記不清了,唯獨記得一雙恐懼到了極點的眼眸,緩緩搖頭道:“照她所說,是個苦命的人,只要軍情司查清楚她的清白,咱們這裡就算了吧。”
這時幾個百夫長也先後趙行德說話,王童登沉聲道:“趙都頭,是條漢子。”他那口氣,彷彿給了趙德好大面子。趙行德知曉此人素來心高氣傲,拱手客氣道:“過獎了。”
王童登見趙行德雖然臉色頹敗,但精神逐漸見旺,顯然熬過了蛇毒,而他麾下軍士淳于尚,卻在前夜撒手人寰。出師征戰,便少不了馬革裹屍,衆軍士雖然刻意不去提這一茬,但王童登與淳于尚在虎翼軍時便相熟,此刻想起來心中仍隱隱作痛。
晚間,趙行德強撐着參加了淳于尚的軍葬典禮,熊熊大火過後,百夫長王童登親自將地上散落的白灰撮起來,放入大宛馬骨瓷瓶中,瓶底用刀子刻着淳于越的性命,籍貫,和承影袍澤的身份。趙行德裹着一條毯子站在衆軍士中間,臉色肅穆。只要有戰鬥,就會有犧牲。“不是我的性命,就是別人的性命。”趙行德有些黯然地想到,“恆星的壽命,越大越亮的,壽命越短,越小越暗淡的,反而越長。人也是這樣的嗎?”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昂頭看着幽深的天空,是羣星在交相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