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 天上白玉京 3
此後再無旁人與衆監生辯駁,這些太學生自覺洋洋得意,正待再發一番議論,張炳卻正色沉聲道:“諸位,舟山先生爲民請命,上書聖上,請廢止搜刮民脂民膏的竟地法、間架法兩道惡法,被奸相蔡京貶斥流放瓊州,明日便是先生離京之日,滿朝百官懾於奸相的威勢,吾太學的士子卻偏偏要大張旗鼓地相送舟山先生,少陽,守一,元直,諸君,你們敢不敢去?”
“簡直多此一問,”陳東哂道,“先生常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吾恨不得追隨先生去瓊州。”他看了看旁邊,鄧素亦道:“正是如此,蠅營狗苟之跳樑小醜,有何懼哉?”
宋國的祖宗家法是不以言罪人,一旦國有大事,太學生甚至能言侍從之所不敢言,攻臺諫之所不敢攻。就連權傾當世的丞相蔡京也要放下身段,一方面大力提高太學生的衣食待遇,一方面親自過問上舍生的考覈,籠絡與控制兼而有之,大多數的太學監生卻更傾向於舊黨和清流。
太長少卿黃堅在太學生中頗有人望,陳東等人又是在太學生中前輩翹楚人物,這麼一鼓譟起來,衆太學士子便按捺不住,一片“同去,同去。”“有甚不敢!”之聲,趙行德與李蕤眼神交錯,也微微點頭,低聲道:“躬逢盛事,焉能錯過。”
衆監生商議好了明日前往汴河碼頭相送黃舟山一事,又分頭奔走,聯絡衆人,趙行德也跑了好幾間齋舍,待聯絡停當,準備返回齋舍時,不知不覺竟然已是黃昏時分,斜陽掛着開寶寺鐵塔的飛檐漸漸墜下,琉璃瓦映射出燦爛輝煌的光芒,天邊晚霞緋紅一片,麻雀和燕子嘰嘰喳喳地飛回各自的巢穴,太學官廚的炊煙裊裊直上。
太學向學生提供免費的膳食,上中下三舍學生均在各齋官廚就食,華章齋這座飯堂頗爲寬闊敞亮,中間擺着一張厚實沉重的長方形食案,官窯燒製的美人燈散發着柔和昏黃的光,三十餘名太學生分坐在食案兩側,每六人面前放着四菜一湯,韭菜燒大鯉魚、香椿拌豆腐、白水煮薺菜、涼拌柳芽、蓮子湯,主食則是此時尚且稱爲饅頭的素餡包子。
這太學的包子還有一個掌故,昔年官廚的主食除了包子之外,尚且還有湯餅、米飯、麥飯和炊餅等,也不知哪朝官家親自視察太學,正逢太學生們吃饅頭,官家品嚐之後感覺滋味頗好,於是欣慰的說:“以此養士,可無愧矣!”從此太學官廚便只做饅頭主食。
正所謂食不言、寢不語,衆太學生皆埋頭苦幹,吃完之後只抹嘴便走,自有官府的僕傭收拾碗筷,太學課業甚嚴,考試既嚴厲又頻繁,《易》、《尚書》、《詩》、《左氏春秋》、《論語》、《孟子》、《中庸》、《大學》、《學記》、《儒行》、《經解》經書都是必考內容,尤其注重先丞相王安石所著的《三經新義》、《字說》、《道德經注》等新學經典。
當朝主張詩賦乃是末學小道,史學則往往借古非今,因此無論是參加科舉還是太學的課業都沒有這兩樣,只專注經術,尤其是先丞相王安石的著述,經術通達是太學生得以出仕爲官最基本的條件,在太學中,固然有渾渾噩噩只圖日子快活的,但大多數太學生晚膳後只稍事休息,便和趙行德一樣,秉燭夜讀,直至夜深方纔熄燈就寢。
深夜,白玉宮中成千上萬的妃嬪宮女就寢前洗過臉妝的溪水,盤繞着緩緩流過太學齋舍周遭,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味,那是頗令一些血氣方剛的士子遐思不已。此時雖然辛苦一些,太學生一旦獲任爲官,俸祿優厚,在外間風流倜儻,內宅三妻四妾亦是尋常之事。
倒臥在硬硬的木板牀上,春寒使得趙行德下意識地將棉被緊緊裹了一下,這是他剛來到這世界時養成的習慣。已有十來年的時光,仍然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從剛開始的莫名恐懼,到漸漸接受甚至融入其中,趙行德沉默寡言外表下的精神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在父母和師長眼中,卻只是是一個孩童逐漸成長的過程。耳畔隱約傳來不遠處齋舍庭院中陳東和其它幾個太學生慷慨激昂的議論聲,彷彿回到穿越前的大學時代。窗外人聲漸隱,趙行德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合上眼睛。
庭院中,陳東面色凝重,壓低了聲音道:“奸相黨羽遍佈朝野,單憑貶斥舟山先生離京,藉機向奸相發難,恐怕難以如願。”
張炳點了點頭,道:“陳兄所言極是,恩師也考慮到這點,不過奸相深獲聖上的信重,要想扳倒他,就務必抓住每一個機會,削弱他的威勢,正好舟山先生在民間深孚衆望,只需我等振臂一呼,必有應者雲集,就算奸相動用衙役乃至禁軍彈壓下去,也必失了人望。他在聖上心目中的地位一點點削弱,往後纔好抓住機會,一舉將其扳倒。”
次日天色未曉,五更雞鳴,華章齋內的太學生便已起牀,前唐顏真卿《勸學》詩曰:“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髮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正是太學生活的寫照,在這裡讀書的士子,有的十年內便可風池候選,執掌天下,有的沉淪下僚,頹唐一生,都看各人造化。
早飯在六更以後,趙行德洗漱完畢後,便來到太學的校場旁,昨日的積雪早已被太學得僕役打掃得乾乾淨淨,松柏修竹之間瀰漫着淡淡的晨霧,除了鳥兒啁啾婉轉之外,便只有晨練的太學生不時發出的哼哈之聲,驚得蘭草花樹上晶瑩純淨的露珠微微顫動。
校場旁的竹林中已經影影綽綽有不少習練導引術的身影,自從太祖皇帝趙匡胤將華山封給陳傳老祖後,道家大盛,太學生整日埋頭苦讀,久而久之,不免手足無力,關節僵直,爲了疏通經絡、調節暢氣血,有不少人習練導引術,而在校場的另一頭的柳樹下,則是舞劍、拉弓的地方。這些都是太學生晨練的課業。
李蕤正全身貫注地練着五禽戲,這時人相信越古老的便是越好的,作爲各派導引術的祖宗,這正宗的五禽戲連同呼吸之法,是李蕤費了不少錢帛,下了一番心思,才從一位道人那兒習來的。在他旁邊,旁的太學生練得多是“八段錦”這等新出的大路貨色,頗有一邊練一邊偷偷摸摸朝着李蕤那方向瞄上幾眼的,不過練導引術需要呼吸的配合,李蕤也不怕他們偷學。
趙行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在前世就有失眠的毛病,聽說打太極有凝神靜氣的作用,便專門拜過一位名師練太極小架,雖然未見得能好勇鬥狠,但自從練了太極以後,確實晚上睡眠實沉,只是不知爲何,某天一覺醒來,便突然穿越到了古代的一個小孩身上。
他左思右想,自己實在不是什麼非常之人,唯一的不同,便在於爲了治療失眠,每天早晚都堅持練太極,說不定就是因爲練功引發氣場問題被穿越到了這異世。初到貴境,他思念本身家人,又對環境諸般不適應,很想要穿越回去。在沒有別的章法之下,他心道可能解鈴尚需繫鈴人。就爲了這一絲僥倖之心,從七歲開始,趙行德便每天練習太極拳,開始還要瞞着父親趙惕新和母親,後來索性編了個山中遇見高人的藉口,大張旗鼓的常練不輟。
經年累月下來,雖然穿越回去之心漸淡,也不再有失眠的困擾,但每天早晨打幾遍太極,卻成了趙行德雷打不動的習慣,前後兩世相加,已經堅持了足足有二十多年。
其時各處流行的導引術頗多,也不多趙行德這一種,衆太學生各練各的,練完之後,天色尚早,不少人又到校場另外一邊,像趙行德這樣不懂劍術的便只能拉硬弓長氣力,少數人取出隨身佩劍,做聞雞起舞狀。據說夏國的讀書人爲求晉身文士,每天都當真向靶標射箭,苦練不輟猶如黥面的軍漢一般,未免殺伐之氣太重,大宋太學生晨練便只拉弓,是以胸中浩然正氣爲箭,定社稷安天下之意。宋國民間習武之風甚濃,趙行德赴汴梁讀書之前,每天練箭術防身,他沒有師傅,卻自己摸索出一套百步穿楊的箭技,直到進入太學之後,爲免招搖,才改爲每天早上只拉弓而不射箭。
三石弓是硬弓極限,禁軍中能開三石的也不多見,這太學中的三石弓原本無人能開,一直襬在那裡蒙塵,直到趙行德剛來就讀時不知深淺,見別的弓都被旁人取去,徑自上去拿起來就拉,旁的太學生雖然不覺得開三石弓是什麼本事,卻引爲奇談,就連國子祭酒大人都知道太學生中還有這麼一位猛將。不過此時的風氣以溫文儒雅爲好,以粗鄙蠻勇爲不美,倒也無人當面贊他力氣大。
其實趙行德最開始時拉這三石強弓也頗爲勉強,只是旁的好弓往往被人捷足先登,唯獨這張弓無人理會,他每天便用它來打熬力氣,漸漸地將練拳的心得融入其間,每次開弓,必氣定神閒,身體端正,含胸挺腰,目視前方,左手託弓如鐵石,伴隨着綿長的呼吸,右手開弓亦如練習導引術一般緩慢,直到弓如滿月,閉住氣息片刻,感覺將弓快開到極限時,方纔緩緩運勁收弓,氣沉丹田,再次開弓。他一呼一吸之間越來越長,在旁人眼中,越發覺得他人如弓一般富有張勁和彈性,隨着雙臂的開合,精鋼鐵鑄一般的硬弓竟開出了綿軟如意的感覺,不由更加嘖嘖稱奇。趙行德拉了三十餘下硬弓,氣息漸粗,身上汗出,正好收了弓,準備沐浴更衣後再出去用早餐。
東方一輪紅日升起,陽光次第灑在重重疊疊的殿宇宮闕之上,白色的光滑的石面折射出柔和而聖潔的光芒,大相國寺的晨鐘悠揚鳴響,不久之後,上清正一宮也敲擊鐘板,數萬的和尚道士唸誦佛道功課的聲音順着清風悠悠傳來,遠遠望去,一片清音梵唱之中,白玉宮真如傳說中的仙境一般,今上時常食露服丹,只怕真有成仙得道之望。
同趙行德同路的李蕤遙望着不遠處白玉宮,不由得皺緊眉頭,邊走邊低聲吟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趙行德見他神不守舍地樣子,無奈的搖搖頭,苦笑道:“真是入了魔障了。”
李蕤少時曾負笈求學與易學大師邵雍的弟子張子望門下,習河圖、洛書、梅花易數之學,頗有獨得,這傢伙曾經很神秘地告訴趙行德,他鑽研前唐大詩豪李白所寫《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認爲此乃用隱語寫的讖言,要應驗在三百年後的本朝。
“是啊,是啊。”趙行德皮笑肉不笑地點頭道,見識了趙行德幾乎是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後,李蕤頗爲氣憤地指着那不遠處夕陽下閃耀着金光的白色宮殿,低聲道:“你看,這不是‘天上白玉京’是什麼?今上求仙問道,食露煉丹,正是應了‘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之句。‘漢甲連胡兵’之句說的乃是朝廷將和蠻夷聯兵,‘二聖出遊豫,兩京遂丘墟。’說的乃是京師被毀,甚至兩位官家出奔。”李蕤壓低了聲音道。
趙行德卻勉強笑道:“李太白不過是記述當初安史之亂,唐玄宗,唐肅宗兩位皇帝被迫出奔,長安、洛陽被亂軍搗毀罷了。”
李蕤卻道:“元直休要裝糊塗,這兩句暗諷二聖皆有致使兩京丘墟之責。故意將李亨與李隆基並稱“二聖出遊豫”,豈非譏刺肅宗與玄宗一樣不能守祖宗基業。但安史之亂時肅宗李亨尚未即位,長安之失與他毫不相干。謫仙人附逆永王,繼而流放夜郎,當時情形,若非另有隱情,只需將李隆基倉皇出逃情狀帶過便可,爲李亨避諱,焉能點明‘二聖’?”
他一邊說,一邊搖頭道,“太白公遣詞用字何等精到,涉及青史功過,怎能糊塗,此句必是指兩位有致使‘兩京遂丘墟’官家同時出奔。兩京之說當是指西京洛陽與東京汴梁,只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爲何有兩位皇帝,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趙行德身形微震,想起記憶中靖康之難史事,身上不覺有些寒意,心頭悚然,口中卻道:“穿鑿附會,東嚴,你入了魔障了。那我問你,‘十二樓五城”之句,竟作何解?“
“這個,”李蕤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嘴裡喃喃唸叨,“五城中有五真人者,五帝也,五城之外有八吏者,八卦神也,並太乙爲九卿,八卦之外有十二樓者,十二太子十二大夫也,並三焦神合爲二十七大夫......”
趙行德微微一笑,對付李蕤這偏執狂,趙行德亦頗有辦法,直接拋給他一個難題,讓他自己想去。
“這有何難?”陳東忽然出現在二人身後,拍了拍李蕤的肩膀,把兩人嚇了一跳。要知道李蕤鑽研的術數之學,頗犯朝廷之忌,好在趙行德、李蕤、陳東三人都是同舍的莫逆之交,相互之間都知道不少犯忌的隱私,彼此也不以爲意。一見是陳東,趙行德方纔鬆了口氣,正欲出言斥責,李蕤卻對陳東拱了拱手,正色道:“還請陳兄指教。”
陳東笑道:“這有何難,樓者,以人力而起,超乎於平原。本朝制度,封爵十二級,王、嗣王、郡王、國公、郡公、開國公、開國郡公、開國縣公、開國侯、開國伯、開國子、開國男,便是十二重樓,食邑爵祿,以彰顯其高貴。城者,人羣聚集之所,或居要害之處,以利攻守。放眼朝中,也就是國子監太學、翰林學士院、臺諫、樞密院、館閣,這五處最利於黨同伐異,堪稱五城。”
趙行德只當陳東順口一說,李蕤卻皺眉道:“如此說來,十二樓意指顯爵,五城意指朝廷黨爭。抑或是合指介入朝廷黨爭的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