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04 仍爲負霜草 4
“同室‘操’戈?”趙行德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擡起頭,看着強作鎮定的曹良史,震驚的部屬軍官,義憤填膺的劉文谷,面沉似水的岳飛,滿腹不甘,卻只能俯首的楊再興等人,趙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按捺下起伏‘波’動的心緒,緩緩道:“文谷,你且退下。_”
這一句話很輕,但大部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目光都轉過來。
“弟子不能退!”劉文谷非但不退,反而大喊道,“他們心狠手辣,必害恩師‘性’命!”
他聲音有些哽咽,雙目通紅,敵視地看着曹良史等人。這一聲吼破,連曹良史在內,許多人盡皆動容。趙行德的臉‘色’更‘陰’沉下來。宋室祖宗家法不殺士大夫,但有蔡京、李邦彥之事在前,趙行德未必不可能出事。朝堂已然不是從前的朝堂,其間風‘波’險惡,你死我活,兇險之處,似楊再興等統兵將領,反不如曹良史、劉文谷等學社出身的文官瞭解得清楚。趙行德這一步若是退讓,很可能便身不由己任人構陷,難以昭雪,更可能身死名裂。
“住口,退下。”趙行德額頭青筋暴起,厲聲喝道,“匈奴未滅,難道當真要同室‘操’戈?”
“恩師!”劉文谷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含淚退下。其他統兵官、護軍使,都垂下頭,眼中雖然不滿,也不再鼓譟作‘亂’,堂中的局勢一時緩和下來。“趙大人。”“趙侯。”曹良史和岳飛同時開口,又同時住口。曹良史謙遜拱了拱手,示意請岳飛先講。”
“趙侯,清者自清,”岳飛看着趙行德,一字一句道,“某願上書朝廷,必保趙侯不受宵小之輩冤枉暗算。”說完這句話便住口不言。岳飛治軍極嚴,但言出必行。宋軍諸將早有耳聞,楊再興、劉文谷等人聽他願出頭作保,神‘色’稍微緩和一些。曹良史卻有些擔心地看了岳飛一眼,嘆了口氣,轉而對趙行德道:“趙候,既然如此,領旨之後,便‘交’接軍政事務吧。時間緊迫,曹某也有很多事情要向趙兄討教。”他看了一眼堂中衆軍官,又道,“這些部屬,還望你再安撫一下。”
“好。”趙行德右手伸到曹良史面前。曹良史一愣,方纔將聖旨‘交’給他。
趙行德隨意將聖旨放下,算是領旨,向衆軍官下令道:“諸位辛苦,先回營安頓人馬,準備公文向曹大人、嶽相公稟報。”他這一句話“安撫”過後,轉而看着劉文谷,嘆了口氣,沉聲道:“劉文谷目無上官,咆哮中堂,革除官職。”諸將臉‘色’大驚,以爲趙行德失心瘋了,劉文谷本人更上前一步,還未來得及申辯,趙行德轉向身邊,對曹良史和岳飛拱手道:“這個不成器的弟子,可否讓他跟趙某身邊,一邊教他些東西,一邊有個跑‘腿’使喚的人,兩位大人以爲如何?”不待曹嶽二人答應,他又看着劉文谷,問道:“如此懲處,你可不服?你可願意?”
“學生心服,”劉文谷躬身道:“學生願意。”臉上卻是驚喜而‘迷’‘惑’的神情。
“趙兄,你這是何必?”趙行德面無表情看着自己,曹良史嘆了口氣,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們還有什麼說的。嶽相公想必也無異議。”趙行德與理社諸人乃同道好友,如今竟寧可先把‘門’生革職,也要防備劉文谷事後被陷害的地步。曹良史只覺心裡堵得慌。他對趙行德拱了拱手,收攝心神,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對衆軍官安撫了一番。
趙行德就住在東京留守司衙‘門’內的一處院子。曹良史也暫居在同院廂房中。託詞是方便向趙行德請教軍政事務,實則是岳飛手上的兵力不足,只能守衛有限的幾個地方。爲防引起趙行德的戒備,鎮國軍一直駐紮在潁昌府南邊,大隊人馬就算援軍全力以赴地趕來,也要好幾天以後了。
月明星稀,寒風將桌上的書冊翻得嘩嘩直響,整個房間冷得彷彿冰窟一般,硯臺筆洗裡的水都已凍結。趙行德坐在窗前望出去,一輪寒月掛在檐角,院落中只有幾棵樹,樹葉掉得光禿禿的了。沒有軍官文吏來來往往,也看不見警戒的軍卒,但他知道,在這小院落外面,必定是戒備森嚴的。
“陳少陽......曹良史......”趙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氣,心肺凍得隱隱生痛。他的臉也彷彿被成了青‘色’,雙手在桌上緊緊攥着拳頭,一直不曾鬆開,手指骨節早已發白,掌根則隱隱滲出血‘色’,“這算什麼?陷害忠良?我算是忠良嗎?......不過是信而見疑......嘿.....忠良......不過......”他忽然心生寒意,想起新舊唐書裡除了“請君入甕”之典故,還有縋石斷頭、糞便埋人等酷刑,而往後的朝代,更剝皮、‘抽’腸、鐵刷皮‘肉’等罪,唯獨宋一朝,號稱不殺士大夫,雖然未必盡然,但就算有深仇大恨,對文臣也極少用酷刑相殘害,“被人陷害已是慘極,再要受盡苦楚而死,那是慘上加慘,如此一想,生在本朝,倒是不幸中之大幸.....他‘奶’‘奶’......忠良你妹。”
趙行德嘴角諷刺的笑容漸漸淡去,“......朝中傾軋,便是牽連黨羽,不留後患。連我都信不過,又如何信得過他們。某一人之生死,可說是作繭自縛,咎由自取,但陸、羅等將,若被羅織罪名......”他的眉頭罩上濃濃的‘陰’霾,拳頭捏得咯咯直響,“軍中可稱作趙行德之‘私’人者,數以百計,當初隨我立誓北征,他們嚮往的是一生功業,青史留名,如今卻俱都隨我身敗名裂,甚至要連累親族子‘女’‘蒙’羞,都是我之過也.....”
更鼓三聲,外面萬籟俱寂,趙行德仍枯坐在窗前,往事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裡,令人心中百感‘交’集:“......同窗數載,肝膽相照,匡扶社稷,濟世安民。各爲其主?......君子和而不同?......你們.....這算先發制人?那我算是什麼?......這次第,總要找些法子挽回......”
他狀若木偶,思緒和心情卻如奔馬一般在軀殼裡奔突衝撞,就在身心要低沉到極點時,他下意識地記起恩師晁補之的幾句修身之語,心底涌上一些暖意,默唸道:“......天道者,譬如南北之方向。禮義,譬如指引之磁針。運數,又如山川河流。前有險阻,可以繞道,卻不可舍卻磁針。舉世‘混’濁,可以權變,卻不可以隨‘波’逐流。人生苦短如白駒過隙,若是不能執善而守,失卻道義,便成渾渾噩噩之徒......”他的眼角有些溼潤,目光卻漸漸平靜下來,“......知難行易,知易行難。有體有用,能知能行,方纔是修身的真功夫......‘性’乃根本‘性’情,命爲稟賦,次第而外,則爲體用,權勢.......‘性’命,體用四者,都是本身的功夫。而權勢兩面,則是體用之延伸......權者,‘操’之在我,使外物爲我所用。勢者,‘操’之不在我,若能順之借之,亦使外物爲我所用......”
一輪寒月,漸漸升上天頂,又漸漸落下,更鼓聲聲敲響,寒氣也越來越重。
前院簽押房中,曹良史臉‘色’凝重地翻閱着一本本卷宗。當初王文公爲天下理財,爲了覈查賬目,便仿效車同軌、書同文之制,特意規定了立卷立賬的規矩,並在太學以下的官學開設帳科目。此後,除了朝廷容易查閱卷宗之外,文官履新也能很容易接手前任的公文。鄂州相府衙署,乃至天下各州縣,製作卷宗,賬目的分‘門’別類,都是一樣的規矩。趙行德、曹良史都是正途出身,雖未完全‘交’接,曹良史一到簽押房中,稍加思索,便‘弄’清楚趙行德放置各種卷宗的地方。
“這是?”
關東賣地的錢糧收支總賬簿,居然隨意放在簽押房裡。軍中將領倘若真的貪墨錢糧,往往不會像胥吏那樣先做一本假賬放着備查,趙行德身爲東京留守,事先不知會被捋奪兵權,更加不會,亦不屑如此。曹良史心知這本帳目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他輕輕翻開了一頁,從上往下看下去,目光漸漸複雜起來......
“想不到,元直破家爲國......居然如此。”
窗外天‘色’微明,曹良史長嘆一聲,站起身來,心緒十分複雜。趙行德到是坦‘蕩’得很,不但錢糧賬簿,與河東的書信副本,卷宗俱都清清楚楚,任何一個嫺於政事的文官,都看得出來,‘私’通夏國、貪墨錢糧和結好藩鎮這三大罪狀,純屬捕風捉影的構陷。這一夜未眠,曹良史雙目通紅,卻絲毫沒有睡意,喝了半盞殘茶,負手踱步,不知不覺,竟走回了趙行德居住的院中,見趙行德枯坐在窗前,好像也是一夜未眠,曹良史心中涌起一絲愧疚,走過去,先對趙行德拱了拱手,便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