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氳的香氣中,陛下,大臣,衆多學政都屏息不言,眼觀鼻,鼻觀心,等待吉時。
大禮法就是在陛下、丞相、禮部的干預之下,衆學政一點點的公議出來的,可它又超出了每一個人的控制之外。即使是陳東,也不得不認可了州縣學政們可以單獨推舉戶部尚書,一切稅制變更,特別是提高正稅,或在正稅之外添加雜稅的做法,必需要戶部尚書副署方可頒行。舒州學政查守庸的處置,也是先由多數學政同意罷免他的學政之位,再由禮部和刑部一起問案,並且有學政在旁監督着,並且定爲成制。
在君臣綱常之中,君王受命於天,故號爲天子者,當以孝道事天。而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聽。是故,德足以安民者,天與之,意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具體而言,衆學政代天下民公議推舉丞相,若昏庸殘暴之主,則丞相可召集衆學政,爲天下之民共行廢立之事。天命,能生君、能殺君、能貴君、能賤君、能富君、能貧君。
君爲臣綱,是故君王之責,在克己復禮,爲天下人做德行之表率。爲人君者,當謹本詳始,敬小慎微,志如死灰,形如委衣,安精養神,寂寞無爲。人臣諍諫,言君王之過,君王當反躬自省。爲人臣者,當砥礪節操,各守其道,各司其職,奉公守法,兢兢業業,議政事於朝堂,廣教化於州縣,禦敵寇而衛家邦。君臣各守其道,君王者取法於天,當高其位,藏其形。人臣者取法於地,當暴其形,出其情以示人。君王之旨意,不經丞相副署,羣臣議論,妄暴於人,乃爲亂政。
大禮法再次確認“刑不上大夫”之制,若非經學政公議,不得將州縣學政下獄訊問。非經州縣學公議,不得將有功名之人下獄治罪。大理寺、刑部訊問三品之上官員不得用刑,還要有學政在場監督。同時,一切學政、廩生在公議中的言語,都不能作爲朝廷問罪的證據。
大禮法確定不分戶等,一律均平繳納田賦和丁稅。主戶不承擔客戶的賦稅。官戶、形勢戶,民戶一體均平承擔差役、職役、伕役。不願承擔者納錢免役。上述三種役法若非常制,要經過州縣學公議方可增減。若沒有州縣學的許可,朝廷不可再變動役法,別立名目。朝廷支移、折變、雜變、和買,一律取消。所有進奉、上貢常例,一律取消。除了強弩、火炮、火銃、鹽等少數貨物,包括酒、茶、鞏、馬匹在內的專賣全部取消。這些都是東南士紳最關心的。有了這幾條,州縣學政們便放心下來,回去對士紳們也有所交代。
免除各項苛捐雜稅,又取消了專賣,導致朝廷的歲入驟減,入不敷出。朝廷的大帳擺在那兒,在增稅和清理田籍之間,幾經爭執,同意了戶部和兵部提出重新清理清地契田籍之事。本朝隱田的數目極大,戶部估計納稅之田只佔全國田土的十分之三,因此朝廷給出三個月時間,供各州縣上報隱田,經州縣學公議承認之後,一次性發給地契,登入田籍,每年課以賦稅。從此以後,不在田籍之內登記的地契一律作廢,無地契之田地視爲無主荒地,將交給兵部和駐泊大軍處置,由官軍將原主人驅離。
若國用不敷,在公議增稅不果的情形下,戶部尚書可以賣出稅票借稅,無論是州縣還是百姓,不但可以用稅票來繳稅,還能按年從戶部收取孳息。朝廷買船出海、養馬、常平倉等事,但從律法而行,無論盈虧與否,都與國庫稅賦無涉。
鑑於漢、唐、本朝三代,黨爭爲禍朝廷尤烈。大禮法將朋黨定爲朝中諸惡之首。衆學政單獨公議推舉了九名德高望重之人,專門處置朋黨彈劾之事。士人結社議論朝政須在州縣學登記,若不經登記而結社議論,則以謀反論處。朝廷命官論處人事,以同黨爲是,以他人爲非,便屬朋黨。禮部、吏部選拔官吏,凡屬於五服之內親戚、以及同社、同鄉之人,均有避嫌之制。
按人心自由,擇法自律之說,吳子龍編纂《宋禮法》,禮部草擬了《君子法》,再加上原先的《宋刑統》等律令,大禮法之下,總共有三部禮法並行於世。國中男子,凡二十歲以上,可以擇法自律,二十歲以下從其父所擇之法。女子出嫁前從其父之法,出嫁後從其夫之法,若獨室而居,可自擇法守之。《宋禮法》與《君子法》意旨大異其趣,但細到毫微處,卻又近似,又同被稱爲“清流法”。而原先朝廷律令敕則被統稱爲“俗易法”。禮法初行,朝廷規定了各州縣百姓在一年內確定自律之法,從此之後,清流與俗易各守其法。兩相侵犯者,從清流法。兩相契約者,從俗易法。清流與君子相交,則從更嚴苛之禮法。
因爲各方的利益交織,彼此抗頡,使大禮法既超出所有人預料之外,又在道理人情之中,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盟誓之時,許多人心中都有一絲天意莫測的感覺。趙杞、陳東、鄧素等人,乃至文武百官,衆多學政,無不神色鄭重。唯獨楚州學政陸雲孫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容。等待了一會兒,黃鐘鳴響了九下,喻示盟誓的吉時已到。汴梁的水運儀象臺已被遼人搬到了幽州,鄂州行宮所用的乃是日晷,倒也有幾分古意。陳東輕輕咳嗽一聲,向上方微微欠身,趙杞點了點頭,連話也沒說,陳東便展開早已握在手中的大禮法文稿,大聲宣讀起來。站在蟠龍藻井之下,他的聲音十分洪亮,整個殿內都聽得清清楚楚,直到唸完公議的大禮法,底下都是寂寂無聲。
“諸位,”陳東將黃絹本合攏,環視殿中,問道:“無異議吧?”
如此這般,連問了三次,衆學政都沒有異議,陳東正準備請陛下帶領衆臣宣讀誓詞,這時,站在前列的楚州學政陸雲孫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衆學政驚疑不定,紛紛朝陸雲孫看去。陸雲孫的狂笑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發大了,戟指指着白玉臺上,又環繞指向身邊的其他官員、學政,狀若瘋癲一般。陸雲孫乃前輩宿儒,等閒人也不敢呵斥他。
“陸學政,”鄧素厲聲道,“你這是君前失儀!”
陸雲孫毫不理會,反而指向鄧素,大笑不止。趙杞站在上面,神色也十分尷尬。其他的文武百官、學政臉色由驚奇變得十分複雜。經過大禮議反覆地討價還價,現在這個場面,大家誰也沒有想到。若這樣叫殿前武士將陸雲孫拖出去,未免太兒戲了。
“陸學政,”陳東皺眉,問道:“你佯狂作態,意欲何爲?”
“哼!”陸雲孫這才止住大笑,厲聲道,“我笑你們這些亂臣賊子!”他轉身朝着衆大臣,學政,怒斥道:“王莽假託天命,篡漢自立,可說是獨.夫民賊,你等又算什麼呢?一羣民賊?若只是陳東一人狂悖也就罷了,行篡逆之事,適才他連問了三聲,滿朝文武,衆多學政,全都號稱清流君子,居然無一人出言反對。更無一人撥亂反正,要還政於君王。真是叫人齒冷!大宋養士百年,竟然出了這麼一批亂臣賊子。可笑,可恥,可嘆!”
“陸雲孫,”陳東眼中迸出怒火,展開黃絹,厲聲道,“大禮法上,你也是簽署了大名的!”
“若非如此,怎能在朝堂上指斥你這亂臣,怎能讓我見到聖上!”陸雲孫鬚髮蒼然,雙目圓睜,朝着白玉臺上大聲道,“人心尚在大宋!宗室凋零,陛下乃萬金之軀,這些亂臣賊子要假借大義,就不敢殘害陛下,陛下,萬萬不要被他們所逼迫,立此僞誓啊!”
他越說越激動,竟然要衝上前去,旁邊泰州學政吳熾昌想要拉住他,陸雲孫奮力甩動,撕裂了袍袖,緊接着又被廣州學政馮師傳死死抱住腰間,陸雲孫猶在奮力掙扎,揮動拳頭,擊中一名上前的官員,左眼被打得發青。陸雲孫自己的帽子也掉了,髮髻也歪了,鬚髮蒼然,臉上青筋暴起,甚是嚇人。
“陛下,大宋天下,祖宗江山,萬勿輕易交予這般小人之手,”陸雲孫大聲道:“他們心口不一,所謂天命,不過是方便他們魚肉百姓的藉口而已!只要陛下堅持不受,這大禮法就不是名分大義,天下人心在宋,總有一天會還政於陛下的......大宋,大宋就是毀在這幫虛僞小人的手中!”
陳東臉色發青,而在白玉臺上,趙杞絲毫沒有振作之態,反而臉色蒼白地退後了幾步,滿眼都是恐懼之色地看着陸雲孫,又看向陳東、鄧素等人,看他們如何收拾這混亂的局面。
“陸學政老邁癲狂了!”陳東臉色鐵青道,“速將他拖下去,好生看管起來!”
這時,一些官員和學政衝向陸雲孫,想要阻止他,另一些則如同見鬼了一樣躲向旁邊,原本莊嚴肅穆的大慶殿中亂成一團,折騰了好一陣子,方纔將陸雲孫拖出殿外,又花費不少功夫重整朝班,接下來,按照禮部訂出的禮儀,由陳東引導陛下宣讀誓詞,然後衆多大臣隨之共同盟誓。禮部爲這場面準備了許久,十分莊嚴肅穆,只不過,因爲剛纔這一幕,許多人心中都籠罩上一層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