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在一羣水師軍官的注視下,周均被押上趙行德座船上的水師白虎堂。[?~]
乾淨、整齊,這是周均對這條戰船的第一印象。而無論是商船還是匪船、官船,往往和這兩個詞無緣。乾淨得好像一艘畫舫。在海上討生活的人,大都是不拘小節的,船上到處是污垢,瀰漫着各種各樣的怪味。周均埋着頭,只能看見白底的皁靴踏在錚亮的木板上。隨着海匪頭目被押進來,軍官們的竊竊私語也安靜下來。、
“‘巡海夜叉’周均?”趙行德看了看左右軍官,微笑道,“東海龍王在哪裡?”
“這個?”周均臉色一滯,衆軍官哈哈大笑起來。適才周和向衆人介紹,這個“巡海夜叉”周均是通州人氏,破落士紳出身,最近大半年才闖出的名號,除了通州主簿滅門的案子,其他劣跡倒也不多,甚至有“俠盜”的名聲。這次堂前問話,趙行德就是想看看這個人值不值得招安。所以趙行德才命他到堂上問話,否則就直接扔進底艙,無論死活,一靠岸就就交出去。不過,只要過了趙行德這關,招安一個逃匪就太“正常”了。大宋的軍營中,如韓世忠、劉光世等大將麾下,更處處充斥着招安的山賊流寇。
“將你所犯之罪,所知海上匪事,一一稟報出來吧。”
“是,是.....”周均冷汗涔涔而出,他深知其中厲害,結結巴巴地稟報着。
“兩個月前,糾集萬餘之衆圍攻明州,不是你嗎?”
“大人,冤枉啊,這名義多是給他人利用的。”周均大聲喊冤道:“我有諾大勢力的話,東瀛、高麗、南海,哪裡去不得?就算做海商也可以了,何必做這打家劫舍的勾當,難道當真是天生的賤骨頭嗎?”他搖了搖頭,苦着臉道,“俗話說能上山莫下海。海上的波濤莫測,若非被逼無奈,誰願到海里討生活!明州的事情,開頭的是我,但大部分還都是趁亂劫掠的岸上盜賊,他們擔心官軍的報復,便都打出‘巡海夜叉’的旗號罷了。”
“那你的黨羽也不止這一百多人吧?其他的人哪?”
“大人明鑑,罪民身邊的夥計,確實只有一百多個,海船就這麼大點,再多了也裝不下。我另外還有些岸上的同道,每次做買賣之前,先派人聯絡他們,約期然後一起出動。只不過都是打着我的旗號罷了,罪民也不能約束他們,所以並不算是我的夥計.....在海上做沒本錢的買賣都是如此,像在江湖海里聲名赫赫的‘呼保義’宋江,也算數一數二的豪傑,他真正的夥計也只有三四十個,都結拜兄弟,武藝高強而且悍不畏死。他只不過名聲大,要做什麼案子,哪兒都是一呼百應,呼呼啦啦就扯起上萬人馬了......”
除了最開始一問外,趙行都是德仔細地聽着。在他的准許下,周和與劉志堅等人不斷盤問海匪,一是想要了解更多情況,二是鑑別他有無謊言,過了大半個時辰,周均連少年時瞞着父親結交江湖匪類,後來又做生意失敗,被人下了圈套,將莊子抵押出去的爛事都說出來了。周和朝着趙行德微微頷首,以他多年審訊的經驗,這個人應該沒有撒謊。
趙行德打量着周均,搖了搖頭道:“刑部的海捕公文裡,將‘巡海夜叉’描述成擁衆數千上萬的海上巨寇。看來是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啊。””士紳控制地方越來越嚴密,許多山賊都流串到海上。參謀官事先整理過淮北、東南有名的海匪資料,有“呼保義”宋江、“滾海蝦”鄭益、“巡海夜叉”周和等人。趙行德籌建南海水師,也曾經動過招安海盜的心思,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近日見了這個“巡海夜叉”,不過是一條船,一百餘個夥計的海盜而已。他不免有些失望,這樣的規模和大食海軍相比,決定了前者只能被後者利用而不是與之相抗衡。
大宋甚至連海盜的傳統都還很淡薄,像宋江、周均之輩,與綠林赤眉、黃巢李闖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籌建海軍,還是要重頭做起啊。”趙行德目送周均被帶出白虎堂,心中嘆息道,他揮了揮手,起身回到自己的書房。船上艙房有限,白虎堂在平常時候,就是衆水師軍官休憩閒聊的地方,軍官們也不再板着面孔,輕鬆地說笑起來,聲音隱隱傳入書房。
“什麼巡海夜叉,耳聽是虛,眼見爲實!”
“就是一羣海上的耗子嘛。”“操,你可別小看這些海上的傢伙,到處亂鑽要命得很。”
“耗子跑了,你抓起來就麻煩了。”“碰上海龍王發瘋,耗子和老虎都一樣的。”
“是啊,這個最頭痛。”“大食海賊人多勢衆,就更難對付了,唉——”
這樣的情形在岸上是不可想象的。在主帥沒升堂聚將時,白虎堂就是軍中禁地,等閒人擅入便是大罪。而趙行德的書房往往挨着安靜的花園,除了風聲雨聲讀書聲外,便是鳥鳴蟲唱了。在海船就是這樣一個狹窄的地方,一切都不同了。笑話說船頭放一個屁能一直薰到船尾,船艙裡就更別提了。出海這些天以來,即使身爲主帥,擁有比別人多得多的特權,趙行德仍然感受到長途航行的枯燥和乏味,還有在風浪中隨時可能面對死亡的恐懼。
長二十餘丈,寬三丈有餘,高兩丈有餘,上下三層甲板的海船,容納了三四百條漢子全部的生活。吃喝拉撒,幹活、操練、操練、搞活,拉撒吃喝。雖然水師以嚴厲的軍法壓住了任何可能的騷動,但長期下去卻是堪憂。
每次海船靠港,水師官兵就如蒙大赦一般涌下船去,賭場爆滿、酒樓爆滿、青樓爆滿,大把大把地花錢,玩命地發泄在船上憋出來的火氣。這種情況,和海寇一上岸就發瘋一樣燒殺搶掠有驚人的相似。這還僅僅是沿着宋國海岸線的近海航行,在南海航線上,水手殺害東主的事也不是沒有。
“他奶奶的,天天吃豆芽、醃肉、鹹魚,嘴都淡出鳥兒了。”
“有肉吃你就不錯了,知道行軍餅什麼味道?長蟲子那種?”
“他孃的,老周,給我來點酒。”
趙行德微微皺眉,這是杜吹角的聲音。枯燥的生活,讓人們對物質十分敏感,可偏偏船上的東西遠遠不能和岸上相比,即使是軍官也只能保證醃肉,而無法吃上鮮肉的。唯一的新鮮的菜是綠豆芽和黃豆芽,還有豆腐,鹹魚、臘肉、醃酸菜、梅乾菜餅子這類東西,天天吃是能將人吃得反胃的,特別是在不斷搖晃着腸胃的船艙當中。趙行德能夠制定出每天操練、整理內務達到七個半時辰的水手作息時間表,但他不可能這麼約束軍官,否則軍官會和水手一起來造他的反,因此,白虎堂就成了軍官大部分時間無所事事打發時間的地方。
一條船上的軍官往往形成兩種相對極端的關係,要麼是生死與共的兄弟,要麼是咬牙切齒的對頭。指揮、副指揮和護軍使這三位大佬,要麼合作無間,要麼相互掣肘。趙行德不再有可能每天都見到所有的軍官。如果水師有山頭的話,每一條海船都是在大海中盪漾的一座山頭。通過旗語發號施令的趙都督大人,其權勢和影響被海船這個獨特的環境縮小到了最低。這也是像宋江、周均這樣名聲在外的大海寇,親信也就是一兩條海船的原因。
“必須得有個辦法。”趙行德沉吟道。他望着軒窗外的海面陷入思索當中。
木軒窗是揚州的樣式,彷彿古色古香,但窗外起伏不定的景色,時而掠過的海鳥都說明這裡是喜怒無常的海洋。地板、書桌、窗臺每天擦拭兩片的,船艙裡散發着木頭香味。爲了防止譁變,條例和軍紀嚴厲到苛刻的地步,順便保證了水師戰船的良好保養和清潔,然而,人心的清潔卻不那麼好保持。尤其是宋國人。君臣父子,律法的基礎是倫理,而倫理賴以存在的基礎是父母妻兒以及親族。當這一切都變得遙遠之後,如何住維繫人心,趙行德在這段時間一直在考慮的頭等大事之一。
同樣的問題,也困擾着宋國人在南海的屯墾地。當初被朝廷強迫遷移到這片蠻荒之地來的,是在押犯人、刑徒、贅婿、小偷、私娼、沒有度牒的僧道,再加上作爲流管的清流士紳,完全就是一鍋大雜燴。後來遼國入侵以後,開始有大批宋國士紳流民乘船而來,所謂“舉家”逃亡到南海屯墾地的,一族多不過幾十口人,流離失所之下,完全沒有中原一族數百人聚居的盛況了。如果沒有流官的竭力維持,以各個屯墾地之魚龍混雜,只怕立刻就會天下大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