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章132 覽君荊山作 1
邱大瑞喉嚨裡含混地咕隆了幾句,又倒在躺椅上閉目養神,魯掌櫃仍留神地觀察動靜。
約莫一炷香時辰之後,魯掌櫃報了一聲:“使者出來了!”
邱大官人恍若沒有聽見,魯掌櫃也不敢打擾,只用千里鏡看着使者大步從共樂樓中走出。
馮糜臉上猶帶憂慮且憤怒的神情,周圍陪同的幾個州軍軍官老神在在,彷彿滿不在乎一樣。這也是廣南人共同的心態,這裡山高皇帝遠,在他們眼中,除了皇帝老兒,丞相大人,知州大人,市舶司大人,就沒有什麼大官了。對普通人而言,南海水師大都督被扣留,危險程度甚至比不上一次海寇犯境。魯掌櫃暗道一聲傻大膽,看着使者頭也不回地上了水師都督的座船。片刻過後,水師座船便起錨升帆,離開了碼頭泊位,駛向外海,與原先停泊在外海的水師船隊匯合在一起。
“水師的使者回去了!”
“大隊州軍護送着轎子從共樂樓出來,看方向,是往子城去了。”
“碼頭的戰船起錨離港了!”
“水師的戰船放下了許多小船,都往都督座船上去了,好像在召集軍官再商議對策。”
“水師的軍官從都督座船下來,坐着小船各自回去了。”
“都督座船升起一串旗子,其他戰船也開始升旗了......有人在船樓上用旗子比劃。”
“水師戰船開動了,朝着港口過去了!”
邱大官人一直在假寐,廣南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魯掌櫃先前一聲聲稟報,他臉上連一絲起伏都沒有,呼吸均勻,彷彿真的睡着了一樣,然而,隨着這一聲“水師戰船朝着港口過去了”,邱大瑞的眼睛猛然睜開,而且比瞪得溜圓。
“水師朝着廣州去了?”邱大官人厲聲問道。
“是,朝着西澳過去了。”魯掌櫃秉道道,他一邊觀察情勢,一邊稟報道,“水師又停下來了,......,唉喲,不好,水師把鐵桶炮的炮衣全都扒了,水手忙着往鐵桶炮裡面填藥包,還有些人從甲板底下搬鐵彈子,巡哨的小船也放出去了,唉喲,城頭的州軍也開始往鐵桶炮裡面填彈藥了,不好,滾油鍋也燒起來了,這些天煞星,難道是想來真的?”
“廣州府到底做了什麼事,居然一下子把水師給惹惱了,要兵戎相見?”
邱大瑞躺在椅子上,正自言自語,忽然,“轟——”炮響如驚雷一聲,他猛地從椅子上坐起身來,一步跳到窗前,朝外看去,只見南海水師戰船在海面上排成兩列橫隊,後面一隊戰船正對着前面一隊戰船留下來的空隙,整隊戰船將所有的炮窗打開,黑洞洞的炮口正依次噴吐着火焰,“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炮聲如滾雷一般響個不停。邱大瑞也是從數十萬大軍浴血對戰的戰場上爬出來的人,可是,如此猛烈的炮火,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天空中硝煙瀰漫,整個廣州城南這一片都彷彿瀰漫着一股嗆人的味道
“瘋了!”邱大瑞臉色陰暗,喃喃道:“水師這幫人竟是瘋子不成?”
“真是瘋子!”魯掌櫃也道,“難道官軍水師反了?”
“誰是官軍誰是賊?”邱大瑞搖頭嘆息道,“那還難說,只是,他們竟真敢!”
這時,廣州城頭的鐵桶炮也“轟轟”的開炮還擊,只不過炮火密集的程度遠遠低於水師戰船,沒有一顆炮彈擊中水師的戰船,少數在海面上激起了大片水柱,大部分炮彈甚至只能落在近岸的沙灘上,魯掌櫃在千里鏡中分明看到了城頭州軍一個個滿臉恐懼,甚至有人躲在城垛後面瑟瑟發抖,然而,廣州城上空卻看不見炮彈劃過,城牆內外也不見房倒屋塌。忽然,他想了什麼,大聲道:“他們打的空炮,水師官軍沒有隻放了藥包,沒有放炮彈!”
“嗯。”邱大瑞點了點頭,他也看出來了,水師這一輪炮擊還僅僅是警告而已。
可是,警告之後呢?水師戰船暫時停止了開炮,廣州城頭官軍也不敢再還擊。不過,魯掌櫃卻看見船上的炮手刷洗炮膛,緊接着將藥包和圓鐵彈子逐一填了進去,然後安靜地等待着。整個廣州海面一片安靜,死寂,這局勢就好像一張繃緊了的弓,看似安靜,卻緊張到了極致。
............大海彷彿一塊晶瑩透明的藍寶石,赤鯊礁像是寶石中的一點黑色瑕疵。
赤鯊礁周圍暗礁密佈,島上地方狹小,又時常受颱風侵襲,因此島上沒有居民,漁民若非迫不得已,也不願靠近這片海域。東南沿海,萬里汪洋,島嶼無數,像這樣的無人小島不知凡幾,就彷彿沙灘中一粒沙子一般難以找尋。隨着海上商路日益繁榮,劫掠商船、漁船而生的海盜也隨之滋長,這種無人荒島也就成了海寇的絕佳的藏身之處。
自從大食海寇出現以後,侵州掠縣,肆無忌憚。沿海盜匪在某些人穿針引線之下,坐寇與大食海寇勾結在了一起,狼狽爲奸,沆瀣一氣,又將許多沿海無業的貧民,劫掠商船上的水手裹挾了進來,海寇的勢力急劇膨脹,氣焰也越發囂張。此時在赤鯊礁海域,停泊着數百條大小船隻,掛着綠色新月旗的大食水師停泊在礁盤中間,掛黑旗的本地最大的盜匪鄭黒七的船,此外還有掛紅旗、黃旗的各股盜匪船隻,外圍船隻的數量遠遠超過了大食水師本身。
海船搖晃不定,和數個月前相比,艦隊司令法圖麥的眼眶凹陷更深了。
艦隊劫掠的財富卻超過普通商船隊二十倍都不止,法圖麥深信,只要艦隊安然返回,他必將成爲巴格達地英雄。然而,慾望是魔鬼,堆積如山的財富不但不能讓人滿足,反而更加刺激了他的野心,而站他面前這個中年宋國人更像是魔鬼的使者,他正想方設法要使法圖麥相信,只需另外派出一支分艦隊護航運送劫掠的財富,而把艦隊主力留下來繼續經營這塊堆積絲綢與瓷器的新領地,才最符合羅姆突厥帝國的禮儀,而法圖麥所將獲得的,也不僅僅是一次性的獎賞,而是成爲這一方新領地的諸侯。
“邱東家說,這是難得的機會?”法麥圖問道,通事將他的問話翻譯給使者。
“是的。”莫天寶躬身道,“所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望大王多多思量。”
“我們先商量一下,叫他先下去。”法麥圖揮了揮手,“有了決定,我再讓他給邱東家傳話。”
法麥圖還不會說漢語,“邱東家”的發音頗爲生硬,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語氣中帶着一絲戒備,或者說,重視。這個“邱東家”,海盜們都稱他爲“邱大官人”。華庭海戰後,大食水師損兵折將,士氣沮喪之時,邱大瑞通過蒲阿賓與大食艦隊搭上了關係,但是,蒲阿賓與邱大瑞的關係,其說親密,不如說是忌憚。法麥圖很快發現,在接應大食艦隊方面,“邱東家”的能力比蒲阿賓這樣大食商人要高出許多,在宋國,幾乎沒有“邱東家”搞不到的消息。從此以後,大食水師沿海劫掠,“邱東家”事先打探好一切消息,事後包攬所有銷贓。
“邱東家”還聯絡了爲數衆多宋國海匪,從福建路沿海到廣東南路,這股海寇的數量越來越大,甚至超過大食水師數倍。若不是這些海寇明顯是烏合之衆,法麥圖幾乎要懷疑他的用心了。當法麥圖流露出要在冬季返航大食時,“邱東家”又極力挽留,他勸說法麥圖,如果能劫掠廣州,一次的收穫就將超過此前劫掠所得的全部,如果大食艦隊能夠長期停留在這一片海域,法麥圖就不僅僅是蘇丹麾下的一名勇將,而將是這片富饒海域真正的王者。
邱東家的使者離開後,法麥圖看着部將,問道:“你們怎麼看?”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和出征時相比,活着的水手還不到一半,然而,艦隊的船長也戰死了將近一半。然而,敢將生命交給大海的人,有幾個不是膽大包天之徒,更何況,廣州城的富庶,他們已經聽說很久了。從一開始,大食艦隊就已廣州城爲目標,在旅居宋國的大食商人蒲阿賓的力勸之下,才改爲沿海劫掠,就這樣,收穫也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想象。人就是這樣,得到的多,想要的就更多,法麥圖想做東方海域的王,部將又何嘗不想擁有一片自己的領地,特別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如同羔羊一般馴服。當然,害怕猶豫也不是沒有。
副官亞辛皺眉道:“閣下,這說不定是個陷阱。”
他的話音剛落,指揮官賽義夫丁就發出一聲響亮的笑聲。
亞辛轉過臉去,對他怒目而視,賽義夫丁卻毫不在,將手放在彎刀上,嘲笑道:“是陷阱又怎樣,陷阱這種東西,最大的作用就是造成軍隊的慌亂,所以,陷阱只能對付懦夫,野蠻人,還有,信仰不堅定的異教徒。就憑這些羔羊一樣的宋國人,也配給大汗的勇士做陷阱麼?”
“哈哈哈哈。”賽義夫丁的話引起一片共鳴般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