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46 青鳥明丹心 5
九月,夜晚已經極冷。
北風呼嘯,圈禁南朝君臣的圍欄中一片死寂。
天黑之後,所有人都儘量不外出活動,躺在茅草牀上苦捱長夜的飢餓。
在糧食稀缺的情況下,要避免消耗熱量。這是去年冷死、餓死了許多人之後得到的教訓。
契丹人才不會管這些人的死活,除了每隔幾天查點一遍人頭,就是將死屍拖出去熬油。
搖搖欲墜的茅屋中,趙柯盯着微弱的火苗,眼中充滿疑惑、憤懣和恐懼。
火光映着他臉色變幻,時而猙獰可怖,時而喃喃自語,時而額頭青筋畢現,時而充滿擔憂。但他只是怯懦地蜷縮在房屋的一角。趙柯曾經富有天下,乃世間最有權勢的帝王之一。然而,當他失去權勢的盔甲之後,原來在盔甲保護下的靈魂卻比普通人更加軟弱。哪怕往日的臣下漸漸對他失卻了恭敬之意,神色冷漠地從他面前走過,甚至在趙質夫等人被斬後,被俘的宋臣完全失去了希望,對皇帝投以埋怨憎惡的眼色的時候,趙柯也沒有了哪怕斥責一句的勇氣。好像海螺殼子藏身的螃蟹,失去權勢的盔甲,最專制的帝王立刻變成了世上最軟弱,最怯懦的男人。
北風在茅屋外呼嘯,曾經的皇帝鼓不起任何勇氣,向契丹人討要失蹤的皇后。
“這賤人冶容誨淫,勾引男子,果真出事了!真是賤人!朕早該廢了她!”
趙柯臉色陰暗得緊,他忽然惡狠狠地罵道,彷彿能抵消自己心頭的焦躁和屈辱。
早在一路北上時,俘虜隊伍中就不斷有女子失蹤。契丹人重視工匠,到了上京以後,北院更將所有宮女以及一部分大臣妻女賞給工匠爲妻。從此後,不但契丹人,連帶這些北上的漢人匠戶都踩在了北狩君臣的頭上。趙柯曾經親眼看到一個鐵匠公然擁着侍郎的誥命夫人褻玩。到了上京之後,許多大臣的妻女忽然不見,甚至當着面羞辱,俘虜營中的女眷時不時消失,有的從此便不見蹤影,有的數日之後方纔容色憔悴的出現,她們的遭遇不問可知。朱穎容顏端莊,早有人垂涎三尺,只是礙於南朝皇后身份,擔心耶律大石萬一想起此女,事後追究不好交代。如今朱穎失蹤,趙柯沒料她私奔出逃,而是猜測契丹權貴終於對朱穎下手了。
南朝俘虜的性命對契丹達官來說就跟螞蟻一樣,更何況是女人。
“該死的賤人,賤人!失節事大!怎麼沒有去死?!”
趙柯憤憤不平地咒罵着,只有這樣才能抵擋那如同萬蟻噬心一般的屈辱和憤怒。
如果朱穎像其他大臣妻女一樣幾天後再度出現,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失節的女人。
廢了她?賜死她?那樣會不會觸怒契丹達官呢?
他忽然發覺自己深深地嫉妒着,甚至有些盼望她一死保全貞潔。
趙柯從前是以不近女色而被人稱道的,然而,他畢竟不是受清規戒律的和尚。這女人一直找理由推脫他的寵幸,這在從前是不可饒恕也做不到的,可在現在趙柯卻沒法對她用強,其他宮女妃嬪都被契丹人搶走了,所以,他也將近大半年沒有碰過女人了。如今,一想到她被迫在別的男人身下輾轉承歡,嫉妒就像火焰一樣吞噬着他的心。
“不是將門之女嗎?應該會像她父親,哥哥一樣爲朕盡忠吧?”
趙柯忽然僥倖地想道,他從前也暗自盼望過父皇趙佑的死,一絲淡淡的愧疚轉瞬消失。
長夜漫漫,嫉妒和痛楚反覆煎熬着趙柯的內心,但他終究什麼也沒有做。
三天之後,清點俘虜的人頭的時候,契丹看守才發現宋國皇后不見了。
盤過趙柯之後,契丹達官分派人手尋找,只在溪邊找着幾件失落的衣物外。
下午時分,這消息稟報到北院,耶律鐵哥也沒有太在意。自從試探南朝態度的趙質夫、秦檜等人被斬後,被俘的宋朝君臣就成了雞肋一般的存在,在北院的地位還不如牛馬,牛馬至少有用,這些人有什麼用?耶律鐵哥覺得,如果幹脆將這些人全部斬殺,南朝皇帝說不定會暗暗欣慰。之所以留着這些人的性命,現在不過是噁心一下南朝,不做讓對方欣慰的事情罷了。
耶律鐵哥隨意吩咐看守回去加緊尋找,隨即把精力轉移到應付即將到來的大戰上。
宋國大張旗鼓地準備北伐,甚至在揚州出售河北券,幽州券,這簡直是挑釁大遼國的威嚴。雖然河南的敗局在一些契丹將領中產生了悲觀的情緒,但是,絕大多數契丹人還是看不起南朝人的,特別是那些沒有上過戰場的八部契丹貴人。他們本能地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些成羣結隊在皮鞭下勞作的南朝漢兒,怎麼可能戰勝契丹的勇士呢?“如果不是奸詐的夏國人從背後捅刀子的話。”這是八部議事的時候講得最多的話,暗含着對耶律鐵哥的譏誚。明目張膽嘲諷耶律大石,是誰都不敢做的事,契丹貴人們即使有怨言,也只敢暗中衝着北院樞密使而已。更有人暗暗推動物議,甚至影響到了部族勇士對耶律鐵哥的看法。爲了維持皇帝的威信,北院樞密使沒有爲自己做辯解,這更加助長了對他的詆譭。好在耶律大石仍然十分信任他,這次應對宋軍北伐的重任,仍然落在耶律鐵哥的身上。
耶律鐵哥是最大石最信得過的部屬,他甚至可能打破耶律阿保機確立的父子相繼的傳統,直接由八部議事大會推舉爲新皇帝的領袖。他參加了幾乎所有遼宋之間的戰役,對雙方兩軍的優劣都瞭如指掌。因此,耶律鐵哥和大部分契丹貴族不同,大部分人都主張反攻河南的時候,他竭力鞏固着河北,並且說服耶律大石同時向夏國和宋國派出使者試探締結和約。
宋國準備大舉北伐的消息傳來,剛剛得到了河北土地的契丹貴族一片譁然。
八部大會決心對宋軍迎頭痛擊的時候,耶律鐵哥則主張儘量收縮兵力,拉長宋軍的補給線,遼國只要守住了三關之地,河北就任由騎兵縱橫馳騁,待宋軍師老兵疲之時,再齊集大軍決戰。耶律大石雖然沒有公開表態,但實際上用沉默支持了耶律鐵哥的計劃。宋國在河南取得的幾場大勝,充分證明他們能在平原戰勝遼軍。然而,遼軍每向北方退一里,宋軍的輜重負擔就增加一分。戰事拖得越久,宋國混亂的朝廷越可能給前方製造麻煩。遼宋相爭百年來,事實都是如此。
無論剛開始放棄多少土地,只要打敗宋軍主力,殺死數萬宋軍,就能迫使宋軍屈服。
如果騎兵能夠將數十萬宋軍的潰敗變成屠殺,說不定就能迫使整個宋國屈服。
以戰迫和,耶律鐵哥至始至終都是這個主張。這場戰爭打敗宋國君臣的囂張氣焰,搶在夏國干預之前,和宋國朝中的明眼人,簽訂一個體面地盟約。當絕大部分契丹貴族都被宋國北伐所吸引的時候,他考慮最重要的因素則是尚未出手的夏國。與虛弱混亂的宋國相比,一直坐山觀虎鬥的夏國纔是真正的猛獸。爲此,他不惜加強了朝中的政敵,蕭後的愛婿,駙馬蕭塔赤,不但默許盤踞西京道的蔑爾勃部落招募漢人匠師建立炮隊,還在各項軍需緊張的情況下,給蔑爾勃部調去了五千副鐵甲,一萬五千副皮甲,火藥兩萬斤,糧食三十萬石。在他的建議下,耶律大石也多次召見蕭塔赤,既讓他約束蔑爾勃人不要主動向夏國挑釁,又表達瞭如果夏軍西侵,遼國一定支持蔑爾勃部落抗爭到底。
遼軍在撤離河南之前,留下了無數的細作,而宋軍的北伐準備近乎是公開的。
東京留守司的各路大軍井井有條地開往前線,在岳飛和曹良史兩人的共同保證下,已得到趙行德授意的陸明宇率領兩萬五千精兵前來會師北伐,列爲大軍右翼,鄧元覺和羅閒十則率部留守京東三鎮以備不測。火銃營、騎兵、輜重兵雲集在黃河以南,遼國偵騎甚至能望見高聳入雲的草垛,那是給大軍的牲口準備的草料。而在黃河北岸的大片地區,遼軍在運走最後一批乾草後,寧可把剩餘的秋草一把火全部燒光。契丹權貴和遼國騎兵對河北漢民進行了最後一輪洗掠,然後驅趕這些兩條腿的牲口向北退去,遼軍沒有一口氣放棄掉河北的大片土地,而以騎兵壓迫着宋軍前進的勢頭。
廣袤的戰場上,陰雲密佈,一場狂風暴雨正在孕育中,時而迸發出小小的閃電,讓所有人都無法忽略到戰場上空堆積如山的戰雲。雙方的大軍還沒有相遇,但戰鬥早已開始,在黃河北岸,每天都有無數場戰鬥在進行。遼軍便打便退,撤退時不斷燒掉城池和村莊,給宋軍留下一片焦土,宋軍前衛的營頭不斷搜捕遼軍騎兵,騎兵不斷截擊落在後面的遼軍小隊。戰爭一開始就是以最殘酷的方式進行,遼宋雙方戰死的人數幾乎和負傷人數持平,被俘虜肯定是死路一條,主動投降的俘虜則幾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