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48 飛鳴天上來 1
小海西岸往西南方千餘里之外,縱貫漠北的遊牧路線上有一個名爲石番的山谷。
這地名取自西邊石勒碦河上游而來的石垠部落和自望建河下游放牧過來的番尹部部。
許多大大小小的溪流發源於鮮卑山,使得山谷的水草豐美,溪水順着山谷匯入望建河,最後東流入海。嚴格說來,石番谷也夾在大鮮卑山的兩條餘脈之間,這裡不但水草豐美,更難得的是高聳的大鮮卑山餘脈擋住了北風。漠北苦寒,這一帶每年十月就開始下雪,有時候到了次年三四月份還未消融,每到冬季,相對溫暖的石番谷就成了漠北部落越冬的好地方。
李若冰所打算藏身之處,就是在石番谷越冬的一個小部落。
這裡的牧民既要給強大的部落貴族繳納牛羊,又要應付遼國的徵發差遣,日子過得苦不堪言,窮困潦倒,稍有不服,就會引來滅族之禍。十數年前,夏國擊敗海都汗,勢力漸漸向遼國西京道北部滲透,各部落更是人心惶惶,有的人擔心夏軍東進征服此地各部落,也有勇士盼望着夏軍趕走遼國的勢力,剷除部落貴族,在這一帶推行軍士之制。
清晨,一縷陽光從帳篷的縫隙照了進來。
李若冰正準備起身,只覺右側的肩膀一沉沉,他睜眼一看,看見朱穎的頭靠在自己的肩頭睡得正沉,聽着她細細的呼吸,看着她微微張開的嘴脣,嘴角滲出一絲溼潤,胸口一片雪膩露在了氈毯外面,隨着她的呼吸而一起一伏。李若冰不禁吞了一口口水,目光卻是變得愈發溫柔,他右肩一動不動,左手小心翼翼地爲她將毯子向上攏了一攏,然後縮回來支在腮下,側身愛憐地看着熟睡中的玉人。朱穎似乎做了不好的夢,蛾眉輕蹙,然後呼吸變得急促,李若冰輕輕握着她的手,她的呼吸才又漸漸緩和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朱穎才從睡夢中醒來。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只覺陽光耀眼,以及比陽光還要溫暖的笑。“清卿——我還是在做夢麼?”朱穎呢喃了一句,她似乎還沒睡醒,於是閉上眼睛,抱着李若冰的右臂還想繼續睡下去,李若冰也就由得她如此,寵溺地看着她綿軟地縮在被窩中賴牀。
片刻後,朱穎方纔“呀——”的一聲,雙手扯開杯子,驚呼道,“睡過頭了。”
李若冰好笑地看着她,伸手將朱穎扶起來,掌緣不經意擦掉她嘴角的一點晶瑩水漬,笑道:““今天路程不趕,很快就到了。””朱穎這才低聲答應了一聲,仍是滿臉歉疚。李若冰憐愛地看着她,心頭有種欣慰地感覺。二人剛剛從上京逃出來的時候,朱穎在夜裡睡得很輕,一點點響動就能會醒過來,每天早上她總是更早起,睡覺的時候經常做噩夢,哪怕不做噩夢的時候,她睡覺時身體是僵硬的,幾乎一動不動,呼吸也很輕微,彷彿身邊沒有躺着人一樣。二人同行這段日子來,朱穎做噩夢的時候得越來越好,性格也漸漸恢復了從前的幾分活潑。
“哎呀,”朱穎被他看得害羞,捲起氈毯蒙着臉,道,“睡過了,你也不叫醒我。”
她背對着李若冰輕輕地整理了一下鬢髮,又對着鏡子輕擦了下臉,這才轉過身來。
“石番谷還有不到二十里路,”李若冰笑着寬慰她道,“天黑前就到地方了。”
朱穎點點頭,她很好奇將要到達的避難之所是個什麼樣的世外桃源,然而,她並沒有多問,只幫着李若冰一起將帳篷收起來,再用羊皮索緊緊捆成一卷,又把支撐帳篷的木棍綁好放在馱馬上。這幾年困苦飢寒,朱穎早已不是飯來張口的皇后娘娘,手腳雖然不若從前那般嬌嫩,這些活計卻能做得同村婦一樣麻利。在上京的時候,趙柯四體不勤,又拉不下面子幹活,連劈材、擔水這種通常男人乾的粗活都是朱穎承擔的。這段逃亡的日子,李若冰已教會了她騎馬,二人並轡而行,彷彿年少時並肩踏青郊遊一般,彼此的心情也變得十分愉悅起來。
“快要到了......就快到了。”李若冰低聲念道,他眯着眼望着遠方,彷彿在尋找什麼。
“好美啊!”進入石番谷,朱穎發出一聲驚喜的歡呼。
石番谷的山坡五彩斑斕,一排排樹冠從金黃到硃紅,層次分明的各種顏色。
層林盡染秋霜色與草原上一片枯黃相互襯托,寫意出一副絕美的塞外秋山長卷,直令觀者目不暇接,醉心不已。看着朱穎喜形於色的樣子,李若冰只是微笑着微微點頭,不是他見慣了這般壯美的景色,而是因爲,石番谷這邊也不是太平之地,所以,他時刻都保持着警惕。這裡雖然是遼國勢力的盡頭,但是,仍然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從上京逃出來後,李若冰一開始就讓朱穎改換了男裝,她和李若冰遠遠望去好像兩個在草原上游蕩的牧人。每次遇上別的部落或者牧人盤問,李若冰就說自己二人是在尋找被馬賊偷去的幾匹好馬。在草原上,偷馬是足以和殺人償命相比的大罪,別人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丟了馬尋找馬賊復仇的牧人,還是遊蕩在草原上的馬賊,這兩種人都稱得上亡命之徒,所以,普通牧人都對他們敬而遠之,二人身邊也沒有驅趕羊羣牛羣,強大的部落也對榨不出多少油水的流浪牧人不太感興趣。
二人在草原上可謂是弱者中的弱者,唯有時刻小心謹慎才能倖存。
李若冰之所以一路尋來石番谷,一是因爲這裡是夏國和遼國勢力交錯之地,遼軍一般不會深入這裡,二是因爲在隨日連部落放牧路過附近時,他結識了一個名叫莫齊的關西皮貨商人,二人談得投機,莫齊雖然不知李若冰真正的身份,但見他慣於和塞外部落打交道,對中原的人情世故又瞭若指掌,便起了招攬的心思,李若冰當時答應了,但推脫家人還在上京要接,於是兩人約好了在石番谷見面。莫齊主要做貂皮的買賣,尤其以冬天的紫貂皮爲最好,所以,這一整個冬天他都會呆在石番谷附近,不時派人向各個部落的蒐購貂皮和其他皮貨。
莫家商隊在石番谷一帶名氣很大,各部落首領貴人都要和他們做生意,一般也不會得罪莫家的夥計。李若冰希望萬一南下道路不通的話,可以隨莫家商隊一起繞道夏國前往洛陽。李若冰三天兩頭都聽契丹人提到這個妹夫的名字,知道趙行德被洛陽百姓推舉爲上柱國,在夏國受封保義侯,趙行德的家眷也被“扣留”在洛陽。因爲不清楚父母和妹妹在洛陽的處境到底如何,雖然莫齊是夏國人,李若冰還是謹慎地沒有向他吐露身份。進入石番谷後,李若冰按照依稀記得的路途一路尋找,距離莫家商隊的營地越來越緊,他心情反而有些忽上忽下。這麼多年來,他極少將希望寄託在別人的幫助上,尤其是身邊還有一個最珍貴的人。
朱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由雀躍變得沉默,按轡緊緊跟在他的馬後。
天空中不知何時佈滿了烏雲,寒風刺骨,二人在罕有人際的山谷中策馬緩緩前行,忽然,前面傳來陣陣急促的狗吠聲,朱穎神色一驚,李若冰凝神細聽了一會兒,面帶喜色道:“是了,我們要找的人就在前面行獵。”他伸手拉過朱穎坐騎的繮繩,以免發生什麼意外。
這時,獵狗的叫聲更近了一些,遠處更傳來獵人的呼喝聲,李若冰愈加篤定了莫齊就在前面不遠處,於是加快催馬前行,沒多久,就看見林間一塊開闊地上,七八隻獵狗圍住了一條野豬,不遠處有四五個人在大聲呼喝。野豬哼哧哼哧地不停叫着,試圖衝出獵狗的包圍,然而,無論它向哪個方向衝,前面的獵狗都會猛撲上去咬它的脖子,野豬稍微躲避停頓一下,後面的獵狗又追上來咬它的屁股。野豬的叫聲越來越淒厲,在狗羣中左衝右突。
這時,幾個獵人也看見了李若冰,一人大聲地招呼道:“穆兄弟真是信人。”
李若冰能夠不遠千里將家眷接過來,足見其誠信,讓莫齊對他更高看了一分。
李若冰小心地護着朱穎,大聲答道:“莫東家,好興致啊。”
莫齊哈哈笑了兩聲,得意地看着自己的狗羣,又皺起眉頭。兩撥人中間隔着圍獵野豬的空曠地,野豬發起瘋來連老虎都要避讓,在解決掉野豬以前,人是更不可能穿過空曠地見面的。.莫齊喃喃罵了兩句,跟身邊人交代了兩句,舉步朝野豬走了過去,眼看離他野豬越來越近,野豬被撕咬得皮破血流,一見有人上來了,立刻調轉了方向,拖着好幾條狗拼命朝莫齊這邊衝過了來,眼看就要撞在人的身上,說時遲,那時快,莫齊不退反進,堪堪讓開野豬的獠牙,整個人合身撲在,手中的匕首狠狠刺進了野豬的心臟,得手之後,他立刻放開吃痛踉蹌的野豬,一個翻身滾到一邊的空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