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7 鞍馬若浮雲 1
承影營出征前夜,軍士家室在敦煌左近的,天色破曉前趕回軍營便可。此乃夏軍中慣例,稱爲留種。兵戰兇危,徵人興許一去不回,留的是血脈延續的希望。夏國國境極爲廣大,威遠朝時四方多事,軍隊征戰頻繁,軍士的子嗣往往比蔭戶要稀少,威遠帝陳安特下敕令,凡是有家室的軍士,出戍三年後,朝廷必定要安排其和家人團聚,以延留子嗣。倘若戰死沙場者,由朝廷照顧孤兒寡婦,州縣軍營費用所不足者,由皇室內庫銀錢補足。
留種這事,對別人來說可有可無,對趙德麾下軍士劉政來說,卻事關重大。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可他至今也沒有子嗣。劉政也曾懷疑過是否因爲身有隱疾,夫婦兩個甚至都找郎中看過身子了,郎中拍胸脯保證都沒有問題。他妻子於氏美貌賢惠,雖然對後嗣格外重視,劉政也捨不得休妻,便四處找尋些生兒子的秘方。於氏好幾次含淚要劉政另娶,但夏國民風好強,女子甘願做妾的極少。
月明星稀,老榆樹上鴉雀無聲,劉政小心翼翼地將一碗藥湯端給妻子於氏。“喝了它,保管有用。”劉政滿懷着期冀地看着滿臉通紅的於氏。這四君子藥湯是黃芪、華粱草、肉蓯蓉、遠荷子四味主藥,再加另外一些珍稀藥引熬製的。在這之前,這家裡連燉了好幾只沒閹過的公雞,把兩人都補得紅光滿面,氣血旺盛得很。於氏喝湯的時候,劉政又翻開新收羅到的一本小冊子,上面羅列了易於生兒子的姿勢。於氏放下了藥碗,低聲道:“夫君。”時至酷暑,婦人羅衫輕薄,臉上紅霞嬌豔欲滴,劉政心頭灼熱,當即將小書放到一旁。
這一夜雨密雲稠,及至五更時分,聽外間公雞叫了,於氏咬着嘴脣低聲道:“官人,雞已經打鳴了。”
劉政也未擡頭,俯身湊在於氏耳邊,低聲道:“離拂曉還早。再陪娘子一會兒。外面還是漆黑一片。”
於氏眼中滿是憂色,低聲道:“從家中趕到軍營,就已拂曉了。”
於氏的話讓劉政冷靜了下來。軍行不可誤,在夏國是婦孺皆知的一條鐵律。於氏感覺道劉政身體的變化,強忍着不捨之情,哽咽道:“妾身送夫君遠行吧。”扶着劉政坐起身來,自己簡單地披了件羅衫,仔細地爲劉政穿戴軍袍鎧甲,梳洗鬢髮。夫婦二人間,瀰漫着一股離別的悲傷。
趙行德宅裡,行囊也收拾妥當。趙行德眼中帶着黯然之色,雙手平舉。李若雪素手從他脅下穿過,將厚牛革軟甲套上,又把一根根索帶認真栓緊,然後再幫他繫上寬大的牛革鑲鐵的護腹腰帶。在趙行德身前時,李若雪尚且強忍不流露出悲傷,轉到他身後時,已忍不住眼圈微紅,壓抑着哽咽道:“這些麻煩的東西,到了外面,誰幫你穿?”趙行德將她的纖手握着,低聲道:“除了你,再沒別人。你信不信我手夠長,能自己穿上這鎧甲?”李若雪撲哧破涕爲笑,在他肩後輕捶了一下,嗔道:“信你。”
這一趟出征,需要從家中攜帶的東西不多,兩個大行囊就可全部裝下。除平常所穿的軟甲穿在身上外,還有馬槊、鎖子甲和明光鎧等沉重器物,皆放置在營內隨行的馬車上。整張羊皮縫製的行囊一左一右在馬鞍後面,弓囊掛在鞍韉左邊,馬刀和箭壺掛在鞍韉右邊。李若雪也去送行,趙行德便讓她坐在自己的鞍前,感受着佳人溫軟的嬌軀,輕叩馬腹,大宛馬便緩緩地朝着軍營行去。河西馬匹成羣,民風比關東更爲彪悍,夫婦這般共乘一騎,也是尋常。
東方漸漸微明,行不多時,已近軍營。路上回營的軍士也多起來,大都帶着送行的家眷。熟悉的軍士們相互以目示意,並不像往常那樣高聲打招呼,彷彿聲音太大,就會驚擾了離別的愁緒。軍營門口已經聚集了數十個婦孺,趙行德輕輕將李若雪放下馬來,自己也跳下馬,最後再和妻子抱了一抱。“元直。”李若雪緊緊地抱着趙行德。趙行德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在她耳邊道:“等我回來。”“嗯。”李若雪擡起螓首,俏臉已是梨花帶雨,“我等你回來。”
黎明的時候,就是別離的時候,眷屬們就在大營前面,目送承影第七營的逶迤的行軍隊列,向西而去,漸漸消失在看不到盡頭的馳道上。李若雪盡力往遠處看,也只見一片模糊的背影,她垂下了眼瞼,咬着嘴脣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因爲短暫的相聚而溫暖的心房,漸漸又冷卻下來。趙行德也頻頻回頭遙望李若雪單薄的身影,漸漸消失,心頭一痛,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夏國軍隊的出征,常常出發是無精打采的,越是離開營地遠了,精神才漸漸恢復。
承影第七營沿着馳道前行。一路上不隨意停留,每行進六十里便抵達一處驛站,軍士們在此餵馬歇腳,翌日又出發。在大的驛站,還可以將勞累的駝馬更換一批。道路曹將馳道和驛站維護得極好,先得到了行軍司的通知,每晚都提前爲牲畜準備好草料,爲軍士準備了熱湯熱水,到是省卻了不少宿營的雜事。
沿途有不少商隊跟在承影第七營的後面,這些商隊有的只跟一兩個驛站,有的卻跟了上千裡地。每逢馳道路面破損,第一個發現的商隊就會自覺地停下來,在道路遠處挖掘沙土,將破損處填平夯實,再繼續前進。有時侯過河的橋樑破敗了,商隊也會停下來,將之加固後再通過。雖然道路曹也會定期的檢查馳道,修橋補路,但趙行德估計,絕大多數道路的小問題和隱患,都是由過路的商隊解決的,無形中爲道路曹節省了很大一筆維護的費用。而像承影第七營這樣的過往軍隊,在軍情不緊急的情況下,也會主動停下來修補道路。
“丞相府會給他們報酬嗎?”趙行德問行軍司馬金昌泰道。
馳道旁邊,一個穿着長袍的商人正滿頭大汗叉着腰監工,腳伕們先用厚重的貨箱將砂土夯實,又驅趕着裝滿貨物的馬車,反覆碾壓剛剛一個填好的坑洞。
金昌泰微微一愣,隨即答道:“無人佐證的話,便沒有報酬。就算有,也很少。這些商人都懶得去領取的。絲路上的行商會都是自願約定這補路的規矩的,雖然耽擱一時,但總算起來,還是更加便利。”
“竟有此事?”趙行德驚呼道,“若有商隊視若無睹,徑自通行過去,豈不是佔便宜,讓老實的商隊就吃虧了嗎?”
“商隊口頭約定這補路之成例,靠得就是一個信字。”金昌泰沉聲道,“我夏國商旅通行天下,一諾勝過千金,靠的也就是這個信字。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樣損人利己的商旅,在絲路終究是混不下去的。”
白天行軍,到了晚上,行軍司馬便教導乘影營的軍士簡單的蘆眉語。爲了抵達蘆眉後辦事方便,這課業在承影營整訓期間便已開始,趙行德已經開始學習蘆眉的文字,能夠讀懂一些簡單的蘆眉文章。因爲他懂得觀天定位,又飽讀詩書,學蘆眉話也快,三個行軍司馬都將趙德應爲同類,有事無事,也願意和他的百人隊一起行軍。
因爲馳道的通暢,天山北道遠比南道繁華,一路上,只要是水源充沛的地方,到處都是果園牧場,牛羊被野,偶爾還能看到馬羣奔跑。歷經伊州、高昌、焉耆、龜茲、撥換、疏勒、抵達康國。這一趟連續行軍近四個月,由夏入秋,將士們身上單衣換做了厚實的白疊布袍。
白疊布是夏國與宋遼互市的主要貨物之一。夏國對天山南道的開墾極爲小心,而水源更爲充沛天山北道種植着大片大片的棉花,望出去一片雪白。每到摘棉桃的季節,都有大批客商前往高昌購買原棉。到開春的時候,又有一撥客商進入天山北道買白疊布。此時中原尚沒有大量的種植棉花,因爲運費高昂,這白疊布在中原的價格也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