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0 五噫出西京 3
三更天,夜闌人靜,四處都門戶緊閉,院子裡漆黑一片。李若雪獨坐在房中,身上仍舊穿着早晨去見趙行德時那件半舊的羅衫,兩行淚水,靜靜地滑過臉頰。
幼時讀伍子胥傳,對史貞女抱石沉江而死的決絕,曾頗不理解。史貞能慧眼識英,何不隨伍元而去?後來才知曉,當英雄顛沛流離之際,生死旦夕,自保尚且不足,如何能再承擔弱小女子的拖累。
“雖然騙了你,但我也答應過你,再不做你的麻煩。”
油燈啪的爆了一朵燈花,李若雪只覺心也碎成灰燼一般。當趙行德提出帶她奔夏之時,她並非沒有顧慮婦人名節與家門清譽,但最終壓倒情深意重的,還是這個簡單的念頭。她曾經跟隨李格非被貶斥多年,深知世道的艱難,趙行德被奸賊構陷謀反,能夠逃得性命已是神佛庇佑,如何能再給他增添麻煩。
“你不要恨我,最多我一輩子不嫁旁人罷了。”她輕輕地嘆息一聲,適才更鼓已敲了三下,趙行德說過,四更天時,便在內宅的月門外等候,等不到她,自然就離去了。但是,一個念頭始終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過了今晚,也許便再也看不到元直了,就算是隔着月門,我要去送他一送。”整整一天的胡思亂想,讓李若雪的額頭已經有些發燙,想到此處,便站起身來,披上了一件鵝黃絹衣。
李若雪腦海裡彷彿有個聲音在不停地說“不能去。”但身子卻似不由自主,反而讓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外間屋傳來捲簾均勻的呼吸聲,她雙頰緋紅,輕輕推開了房門,一股夏夜的涼風撲面而來,令人只覺胸懷一暢。李若雪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夜氣,帶着夏天花草特有的生氣勃勃的味道,讓頭腦也冷靜了少許。
她輕轉身醃好房門,然後躡手躡腳地來到後宅的月門。此時尚不知還有多久纔到四更,她便披着這身單薄的絹衣立於月門之後,今夜是八月十六,月光如一道銀色的瀑布般灑下,周圍花樹的疏影浮動,襯得人若仙子,不帶一絲煙火氣。
心裡一個聲音說着“不可以見他的面”,另一個聲音卻說“也許過了今日便再也見不着他”,李若雪還是往前一步,拉開了月門的扣鎖,正要推門而出時,聽到外面有腳步聲走過,讓她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彷彿觸電一樣將手放開,就這麼靜靜地立在門後,屏住呼吸,幾乎連心跳也快停止。那腳步聲似是趙行德的,來到月門之前停住了,他便在門外等着她。
趙行德身揹着一個簡單的青布包袱,包袱裡放着衣物、通關文牒、散碎交子銀錢等物,甚至還有一盒新買的果脯。其餘大額的交子,晁補之書信及錦檐府腰牌,則貼身藏在更穩妥處,以防他人覬覦。
鳴蟬不住的吱呀,聽在趙行德耳中彷彿悅耳的樂曲,他的心裡充滿了喜悅,甚至忐忑不安地興奮。雖然是逃奔夏國,卻是帶着來到這世上與自己關係最親密的人一起。走到哪裡,總不是孤獨的。他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月色,覺得非常明亮,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趙行德微微笑了笑,拔開了月門外的鎖閂。
時間一刻一刻的過去,天上流雲讓月光明暗不定,鳴蟬越來越大的叫聲也從悅耳變得吵鬧,漸漸地,趙行德笑不出來了,心中越來越是不安,臉上籠罩了一層陰雲。他亦不是傻子,回想起李若雪答應時候的神情,分明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哀傷,趙行德心頭不禁升起一種不詳的預感。
快到五更了,趙行德靜靜矗立在月門外面,青衫染上了點點夜露。等待中的煎熬,讓他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他忽然明白了早晨李若雪複雜眼神的含義,是一種決絕。
趙行德緩緩轉身,一種若有似無的希望不切實際地拉着他,每邁一步彷彿有萬鈞之重。
“他最後還是走了”。月門裡面,李若雪再也忍不住,兩行清淚順着臉頰靜靜地流淌下來。
趙行德離開了幾步,心情沉鬱到了極點,忽然聽到了一聲細微而壓抑的哭泣,這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卻恍如一根細絲,緊緊地拴住了他的腳步。一種宛如劫後重生般的希望重新被點燃起來,趙行德當即轉身來到月門之前,先凝神靜聽,沒有聲音,然後屏住呼吸,用幾乎是顫抖的雙手,用力一推。那道看似讓人咫尺天涯的門,竟然輕輕被推開了。
李若雪臉頰上淚痕未乾,月色下更顯得楚楚可憐,擡頭望向趙行德,似有無限的委屈要說一樣,
她根本沒有穿出門的衣服,行李包袱也沒有拿。趙興德見狀,心裡哪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當即走過去拉着她的手,不容分說地向外宅的小門走去。
李若雪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走了幾步,清醒過來,用力一甩,卻因爲趙行德力氣更大,沒有甩開,趙行德不但沒有鬆手,反而抓的更緊了。李若雪又掙扎了幾下,他便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看着她。李若雪垂首低聲道:“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趙行德讓她直視着自己的眼睛,再次一字一句道:“我不怕麻煩。”頓了一頓,又皺眉沉聲道:“今後不要再說麻煩的話了。”他的臉色頗爲嚇人,李若雪沒再爭辯,也就委委屈屈地跟着走了。一輛早已僱好的馬車就停在隔一個街坊以外,二人上了馬車,那車伕打了一個響鞭,馬車搖晃數下,便奔着夏國商隊的匯合處而去。
當趙行德拉着李若雪離開內宅後,宅內的正房點亮了燈火,李格非夫婦站在窗前遙望那空蕩蕩的地方。
王夫人臉色蒼白,李若雪雖不是親生,卻是一手帶大的,她忍住嗚咽道:“老爺,未行婚姻大禮,便讓女兒這麼被人家帶走了麼?”
李格非亦百感交集,低聲嘆道:“若不想讓若雪守望門寡,便只能如此。”自始自終,他都認爲這些舉子行的是忠義之事,從未有過讓女兒改嫁的打算。
五更時分,鞏樓的繡閣裡,香冷金猊,被翻紅浪,極盡纏綿之後瀰漫着離別的悲傷。陳東感到胸口一陣涼意,低頭看時,卻是李師師的俏臉已滿是淚痕,只是一直咬着嘴脣沒有哭出聲來。他輕輕撫着她的微微抽搐的肩頭,心頭涌起一絲歉疚,低聲道:“待這場風波平息後,我便會爲你贖身。”“嗯,妾身知道。”
李師師的乖巧通事反而讓陳東覺得更加的愧疚,沉默了片刻,帶着一種不尋常的語氣,沉聲說道:“我陳東對天盟誓,度過面前這道難關,一定會迎娶李師師爲正妻,若違此誓,情願......”
後面話還未出口,他的嘴便被一隻溫軟的手捂住了。
“不用賭咒發誓,”李師師嬌靨微紅,顧不得羞意,將螓首埋在陳東的胸口處,低聲道,“妾身信得過陳郎。只要和陳郎長相廝守。”
陳東心頭一熱,他早先雖然有爲李師師贖身的打算,卻因爲家門清譽的關係,是否娶爲正室一直都沒說起,而李師師也從沒向他提起過。他並非輕言許諾的人,輕輕她的手從嘴邊拿開,繼續沉聲道:“我陳東倘若違此誓,情願終身不娶,斷子絕孫。”
窗外,一抹黎明的陽光已經照進了屋裡,離別的時刻,儘管依依不捨,還是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