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來的又急又快,前一刻還只是烏雲密佈,可不過只是袋煙的功夫,豆大的雨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傾盆而下。那一聲聲雷鳴更是震得連窗戶似都在顫抖着,伴着那不知是窗戶還是牆板發出的輕微不可聞的“咯吱”聲,甚至會讓人懷疑這木屋隨時都會被震垮。
木屋。
相比於內地的磚房土屋,在東北大地上,數以萬計的移民定居點上,一棟棟木製的房屋,則是其最大的特點,這完全是得益於東北豐富的木材資料,當然,更爲重要的一點是,相比於大量建立磚瓦廠,設立木材加工廠更爲廉價、方便。而且東北還有豐富的預製木建築施工經驗——無論是城市初建時的沿街建築亦或是兵營,最初都是木製的。甚至第一批定居點的木屋,即使是用城市中拆除的木屋移建的。
也正因如此,那些帶着洋味的,甚至擁有二層“閣樓”的木屋,從一開始便成爲了東北移民們的家。無論是亮堂的客廳,亦或是寬敞整潔的臥室,都令那些移民們爲之興奮不已,在許多人看來,這房屋無疑正是他們美好生活的開始,也正是這些房屋,令內地村莊的破敗與東北不見了蹤跡。
當然,與土地一樣,這些房屋也是政府貸出來的,這也是移民定居點的特點——種着官家的地、住着官家的房,然後,一年年的用汗水換來的租子還清這一切。雖是如此,這些移民的心中,依然對官府充滿了感激,而作爲表達感激之情的一種方式,那就是在屋子裡懸掛上“大帥的標準像”。若非是保長、甲長們不許,估計這些百姓甚至會在標準像下面置上香爐,如同敬神一般,初一十五的上着香,以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
“轟……”
又是一道驚雷,電光透過玻璃窗映亮了房間。只使得正縫着衣裳的婦人嚇的渾身一顫,那針一不小心便紮在了手上,立即涌出了一個血珠來。
“哎呀!”
扎着手的婦人痛出聲的時候,有些埋怨的朝着門外看去,在門外走廊下,男人就站走廊邊,扶着走廊扶手,望着遠處,似乎是在那裡發着呆。
“這雨下的可不小啊……”
吳滿屯在心裡嘀咕着。不過他倒也不急,按着農復會的技術員說,現在正是麥子需水的時候,若是沒有一場能把地下透的大雨,這可不就得用引渠水灌了。
實際上這正是東北當地農戶不種小麥的原因——小麥不耐旱,且它的需水量比高粱大一倍出奇,而東北和直隸老家差不多雨量也不大,春天的時候。雖說憑着冬天的雪水,地溼水足適合種小麥。但到了四五月正值小麥需雨最急之時,雨量往往已嫌不足,若是逢着旱年,必定會歉收,所以若無灌溉之便,沒有人願意種小麥。甚至今年因爲開春種小麥,還若得興旺村的百多戶人家都有些不大樂意,以至於他不得不去挨家挨戶的說服這些人。
最後大家之所以被說服,全是因爲富利水利公司修有水渠,用鐵管引河水入乾溝。再分各支渠,可以隨時灌溉田地,雖說每畝每年收水租3角,可對於村裡的人家來說,這水費卻也是可以承受的,而且也划算,畢竟急時澆上地,高梁米和豆子都能多打幾鬥來。
也正因如此,這大家纔會接受小麥,而不像關內一般種着高粱,種小麥,水很關鍵,沒有水,甚至可能會顆粒無收,可在這,有了水渠,一切都不是問題。
“畝產四五百斤……”
透過大雨,瞧着村外綠色的麥浪,看着那在風雨中隨風起伏的麥浪層層,吳滿屯不禁唸叨着技術員有說法,村子裡用的種子都是農業公司提供的新式種子。說是畝產能達到四五百斤,一畝頂過去三畝多地。
雖說都是關內移民的興旺村,沒和幾個老人,可也都是打小就開始幹農活的人,畝產五百斤……麥秸收得比這還多!在幾乎所有人看來,這都不可能。像天書似的。
可,真的不可能嗎?
想到這,他又朝着離家不遠的穀倉看去,興旺村家家戶戶都有這樣的一樣穀倉——牲畜住在穀倉地面,上面一層存放草料和穀子。據說這是和洋人學的,也確實方便,尤其是那馬口鐵的谷桶,穀子裝進去連老鼠都進不去。
和村子裡的其它人家一樣,吳滿屯的穀倉下面也養着牲畜,除了那頭洋式的重馬之外,還有十隻綿羊,那是農業公司從草原上換來的,過去大傢伙只知道,養羊是爲了吃肉,頂多還能再賣張皮子,可誰曾想,現在連毛都能賣,甚至往後靠賣羊毛就夠一家人吃用的。
村子裡與外頭不一樣,規矩多,就是養個羊,也和養馬似的,也有這樣那樣的限制,羊都從草原上換來的綿羊都是母羊,如果是公的,就要先煽掉,和養馬去勢一樣,說是爲了避免影響良種培育。
良種培育,這個詞兒聽着新鮮,按照技術員的說法,只要育上三代羊,到時候羊毛就越產越多,質量產量最終會和洋人的羊差不多。養羊是這樣,養馬更費事兒,村子裡的馬都是“代養馬”,爲農業公司代養的。都是母馬,按照與公司籤的合同,只能牽到種馬所去,那裡有國有的阿拉伯馬種公馬。如果誰家爲了省事配了本地的雜馬,要課與馬駒等價罰金的,那些母馬育出的小馬駒也都是循着“公馬去勢,母馬留用”的法子。
對此,作爲軍人的吳滿屯自然知道原因,這是“馬政”,以軍隊的觀點矮小性劣的蒙古馬,即不適合騎兵衝殺,也不適合挽炮,就像家裡那洋式的雙輪雙鏵犁,用一頭洋式挽馬挽着犁地像玩似的,可換成蒙古馬卻需要兩頭馬。甚至還有些吃力。
正因如此,大帥纔會辦這個馬政,一來是部隊上需要騎兵馬還有挽車、挽炮的重挽馬,再則,老百姓自己也需要。
在這裡,有着太多的想不到了!
“日子過成現在這樣。還有啥可想的?”
想到這,吳滿屯的臉上露出了笑來,取出菸斗,然後便抽了起來,那雙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條細縫,偶爾的聽着那風雨聲中夾雜着的羊叫雞鳴,他甚至樂的把脣角輕輕一揚,然後樂呵呵的坐在走廊下的木條椅上,這會他甚至生出了一個心思。不想再去穀倉裡收拾牲畜欄的心思。
可這個念頭也不過只是稍閃即逝,他知道,這幹農活,靠的就是個勤字,在村子裡頭,餓死、窮里的都是二流子,只要人勤快便餓不着。
更何況,今年冬天還指着這一季的牲口肥哪!只要肥水能跟上。沒準明年還能再收五百斤麥子,到時候。那日子……想到這,吳滿屯卻突然想到,相比去年減半,今年稅租可就要按足標準交了,單就是政府的租就在交出三成五去……
雖說四五百斤麥子要是往多了收,估計得交出去一百七十多斤。想着便讓人心痛,但想到在若是租旁人的地,非但這一季要交五成以上的租,還要負上其它的活計,雖說東北一年只收一季糧。可若是租的不是官田,這季糧食收了還要到東家幹了兩三個月的活兒,都是開荒什麼的活計,反正一頭不出一頭出,東家是不會讓佃戶閒下來的,若是碰着黑心的東家,沒準就連晌午那頓飯都得自己帶上。相比之下,租官田反倒是最省事的,把公租交了也就沒事了。也不是說沒事了,這壯丁團的集訓也好,村路整治也罷,甚至還有水渠的修整,都是趁着農閒的時候進行,不過,這些活都是自家的活,幹起自家的活,這心裡自然會舒坦一些。
“除非了公租,還有什麼來着,哦對,地稅,這地稅是怎麼交得來着……”
即便是做爲保長,一時間吳滿屯卻也想不起這地稅是如何交納的,因爲去年的地稅被免除了,大傢伙都沒有交地稅。可今年卻不同了,今年這地稅要開始交了。
“皇糧國稅,天經地義,管他那,反正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過好的,就是擱山東老家,老財定也不見得比自己住的舒坦……”
想着身後冬日燒起火炕後暖暖烘烘的房子,吳滿屯的臉上便自言自語着,再想到媳婦顯出懷來的身子,笑得更是越發燦爛起來,對於他來說,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日子,至於有的報紙上說道着什麼“移民等於農奴”之類的話語,在他看來,不過就是些讀書人的妄言,他們那裡知道老百姓想要的是什麼,想要的可不就是現在這種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不愁吃喝用的舒坦日子。
“是該交稅了,不交稅,大帥那能再幫更多的窮苦人……”
有人可以遺忘,但有的卻忘不了,儘管作爲民政官,但孫葉林的工作並不輕鬆,這新民廳只有兩個“官兒”,一個是民政官,還有一個是警官,兩人的工作是相互配合,收稅便民政官的工作之一,當然也是警官的工作。
按照工作程序,民政官計算稅額後,以民政官的名義發佈通知,再由一直負責徵稅的警官於各村屯收繳,存入官廳稅款帳戶,最後再按比例扣除地方稅留存款項,餘額轉匯上繳總督府,雖說這些手續瞧着是繁瑣,但實際上操作起來並不困難。
“噠噠……”
算盤聲不時的在房間裡迴響着,兩名事務員正在那裡打着算盤,計劃各村屯今年需要繳納的稅額,這種工作並不算複雜,未實行新制的舊村屯,依然按照舊制將所有捐稅折算稅金。至於一個個私民定居點,其工作更簡單。
對於任何新遷入定居點的移民來說,他們都需要在保甲長的指揮下,按圖紙修建水渠,從而與水利公司的引水渠相連,這意味着其田地皆爲一類可灌溉田產,這一類耕地按土地調查局額定的本地價爲17.5元,有了地價,計算稅額就非常簡單,就是按地價的2.5%,另附徵相當於土地稅1/5的地方稅,兩項合計佔地價的3%。
“一畝地的稅金是0.525元……”
瞧着這是一個不起眼的數字,可若是算一下新民廳廳下已經墾殖的一百一十餘萬畝土地中的近三成多,都是前年招的移民,意味着他們從今年開始交稅,廳裡將第一次擺脫對上級撥款的依賴,僅依靠地稅,非但能維持廳裡的運營,甚至還可以餘款辦許多過去想辦而不得的事情。
“今年單就是地稅全廳應徵地稅是23.7563萬元,免徵爲……”
在下屬的聲中,孫葉林則在記事本上記下這樣的一個數字,民政廳可以留存五分之一,這意味着今年民政廳的收入將第一次超過五萬元,而這意味着什麼呢?
嗯,可以考慮多辦一所中學,中學應該選在什麼地方?在東北,教育是與事務官考覈互相聯繫的,去年,孫葉林就曾考慮過創辦一所農業中學,以教授新式農業技術,可受因於經費未能成事,今年再也不用愁經費了。
“哎呀,也許,可以申請派遣衛生官了,創辦一家醫院……”
感覺到“腰包”充實起來的孫葉林,可以想象明年、後年的廳裡的收入會是何等之充沛,足夠他任意“揮霍”,許多夢想中的東西,隨着經費的充足,都能夠化爲現實。
“學校、醫院……這些都是花錢的地方,學生們還需要一個讀書的地方,應該再辦一家圖書館……嗯,這些可以爭取上級的資金,嗯,要先辦好小學,如果沒有足夠的小學,估計擴建中學的申請肯定會被駁回……”
終於,羅列完一個個花錢的計劃之後,孫葉林走出辦公室,雨後的院子裡,空氣極爲清新的,院內盡是一派蔥翠之色,五月裡的東北,正是一年之中最恬人的時節,置身院中,孫葉林瞧着院中的積水,想到先前有羅列的計劃,卻又是自嘲似的一笑。
“這纔在那哪,就大手大腳起來了,先把眼前的根基打好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