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帶我回家
時間已是正午,但密佈的陰雲卻讓血腥高地顯得尤爲冷肅。
朔風掃過大地,卷着雪沫和沙塵,颯颯聲起,嗚咽如同鬼哭,卻掩蓋不了嘈雜聲響——
喊殺聲、叫罵聲、刀劍碰撞聲、屍體倒地聲、戰馬嘶鳴聲……
這些聲音混亂卻又清晰,在人死前低低吐氣聲的襯托下,構織成一道殘酷的樂章。
本該白皚皚的土地被鮮血浸透、融化,又重新凝結成暗紅色的堅冰,破碎的鎧甲、襤褸的布條、折斷的刀片、殘損的肢體、變形的內臟全都鋪在上頭,成爲了這副戰爭畫卷的背景。
戰鬥還在繼續。
下馬步戰的馬賊們將雄鷹軍壓縮到了一角,而雄鷹軍們則圍繞着殘存的馱馬城牆結成圓陣,進行着最後的抵抗。
維斯冬也是其中的一員,他嘴脣蒼白,臉上是髒污的血痕,看不出表情。
他揮舞着手中幾乎變成鐵條的長劍磕開迎面而來的斬擊,又突兀被一記冷箭射中,搖晃着就要栽倒。
“撐住……”西蒙的聲音在一旁響起,用肩膀抵住了維斯冬的身體。
雖然扶住了維斯冬,但西蒙自身也難免露出了破綻。
一個馬賊瞅準機會,猛的一刀斬下,破開西蒙肩上皮甲的外層,割出血肉翻卷的傷口。
西蒙眉頭微皺,口中漏出一絲悶哼,手中長劍包裹着幾不可見的淡青色鬥氣上前,想要刺入那馬賊的胸口,卻又被另一名馬賊揮刀打落。
噹啷一聲,長劍落地,與此同時又有馬賊的長槍刺向了西蒙的咽喉。
不能躲避,因爲身後還有戰友。
沒有任何猶豫,西蒙擡起手臂格在身前。
槍刃貫穿手臂,爆起一片血花,卻也被帶偏了方向,刺進了他的肩膀。
長槍抽回,鮮血涌出。
與鮮血一同流走的還有西蒙的力氣,若不是與維斯冬靠在一起,他恐怕已經連站都站不穩了。
“對不起……”維斯冬格開一記斬擊,聲音虛弱低沉。
“什麼?”西蒙沒有聽懂。
維斯冬聲音越發低了:“……當初,我不該砸你。”
生死之間,貴族與平民的界限早已經不再清晰。
“……我都忘了……”西蒙用腳尖勾起一把彎刀送到手上。
“是嗎……那就好……”維斯冬看向遠方的天空,忽然想起了家。
“啊——”
不遠處傳來慘叫,維斯冬扭頭看去,只見莫辛甘在抽碎一名馬賊頭顱的同時,自己也被一柄銳利的彎刀開膛破腹,腸子都流了出來。
饒是如此,莫辛甘還是一劍斬下了那馬賊的頭顱,狂吼着酣戰不退。
沒有人能在這種重傷中活下來。
莫辛甘,要死了。
耳畔有風聲傳來,維斯冬轉回面孔,看到了迎面而來的長刀。
他想要挺劍格擋,但手臂卻無論如何都擡不起來了。
終於……要死了嗎?
刀鋒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停在了臉上。
死前的幻覺?
不,不是幻覺。
馬蹄聲傳入耳中,一時間戰場有了短暫的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馬蹄方向。
陰沉沉的大地上,一隊單薄的人馬正疾馳而來,天空中烏雲正在褪去,陽光追趕在了這隊人馬之後。
這隊騎兵距離戰場越來越近,陽光也距離這隊騎兵越來越近。
直到黑暗消退,正午的陽光將這隊騎兵照耀,爲首一人拉緊繮繩立馬而起,高舉一枚骯髒的頭顱:
“沙王已死!”
在他身後,十餘人放聲高呼:
“沙王已死!!!”
正在與人拼殺的尤金回頭,在看到那人頭的瞬間瞳孔頓時縮成了針尖大小,心頭巨震。
赫萊提……竟然……死了!?
能看到這一幕的馬賊不止他一個。
恐懼開始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生根發芽!
尤金頂起面甲放聲咆哮:
“殺!!爲赫萊提大人報仇!!”
雷文面無表情,眼中卻燃燒着冰冷的怒火。
負隅頑抗?很好!
這些馬賊,他一個都不打算放過!
“親兵營、雄鷹軍,聽令!”
“在!男爵大人!”伏拉夫等人大聲應答。
“在!!!”另一端,雄鷹軍發出了熱烈的迴應!
“進攻——
一個不留!!!”
隨着這聲命令下達,伏拉夫再也不必壓制胸中的憤怒,放平長劍,縱馬狂奔!
早就知道雄鷹軍損失慘重,可死傷在文書上只是簡單的數字,放在面前卻是血淋淋的現實。
他已經見過先鋒軍與赫萊提交戰的戰場痕跡,卻來不及停下收斂戰友的屍體,如今這一處真正的戰場,則更加顯出了殘酷。
到處都是雄鷹軍的屍體,有些縱然已死、身被數創,卻依然保持着進攻的姿態;有些倒在地上,被馬蹄踐踏得扭曲,臉上還帶着不甘的神情;更有一些,明明是酣戰至死,身上卻帶着泄憤一樣侮辱性的傷口!
“殺——”
伏拉夫躍馬衝入馬賊陣中,胯下半魔獸化的戰馬揚蹄,踹在還沒轉過身的馬賊背上,碗口大的馬蹄在蹄鐵的加持下無異於兩柄重錘,將那馬賊的背甲踩出了兩個深坑,在將其拋飛出去的同時,口鼻中噴出的血液內臟潑灑而出。
他手中長劍順勢揮舞,奔向一個馬賊的脖頸,那馬賊早有準備,豎起盾牌就要格擋。
縱然馬力稍歇,縱然鬥氣已經耗竭,伏拉夫這一劍卻飽含着憤怒的重量!
咔嚓一聲,劍刃劈在盾上,頓時抖動起來,而那盾牌也完全承受不住這一擊的力道,裂開一道縫隙,隨後潰散開來!
“啊——”
飛揚的木刺先是刮花了馬賊的臉,然後緊隨而來的長劍猛地扎進了他的後頸。
經過長久的戰鬥,這柄長劍已經開始變得不那麼銳利,本該是梟首的一劍,卻沒能突破骨頭的攔截,而是順着馬賊的頭骨向上斜飛,半是撕扯半是切割,讓馬賊半個腦袋的皮肉都飛揚起來,鮮血潑灑之間,只留下半邊沾血的骷髏!
旁邊一個馬賊眼睜睜地看到了這一幕,眼睛瞪得滾圓,嘴巴張開發出一陣驚叫:
“呃啊……呃啊!!!!”
狂叫聲中,奪路狂奔!!
已經是嚇瘋了!!
隨着援兵到來,雄鷹軍也爆發出了強烈的戰意,接連兩天被動挨打的憋屈,在這一刻終於得以報復回來!!
“去死——!!!”
一個名叫博比的士兵面目猙獰地咆哮着,刺出長槍,扎進了面前馬賊的腹部!
那馬賊口中發出淒厲的慘叫,卻也爆發出了最後的力量,揮舞手中彎刀砍斷槍桿,嚎叫着逆衝而上!
博比絲毫沒有感覺到恐懼,他從地上撿起一把帶着缺口的長劍猛地向前劈下,噹啷一聲,刀劍碰撞,爆起大蓬火光,雙方同時退了一步,然後又同時瘋狂前撲!
“喝、喝、喝!!!”
大張着嘴,博比口中發出一聲聲幾乎要將聲帶撕裂的咆哮,手中長劍錘子一樣不斷砸下!
在第六下碰撞之後,刀劍同時折斷,斷刃沖天而起,博比卻毫不在意又撲了上去,斷劍刺入對方咽喉,爆起一團血泉,馬賊也倒在地上,博比卻似乎毫無察覺,繼續瘋狂捅刺,直到對方的頭顱與身體分開,這才又撿起一把武器,大步前衝!!
“殺——”
喊殺之聲很快被淹沒在戰場之中,但對於馬賊的清算還沒有停止。
林克揮舞着附魔手半劍,將面前馬賊的肩膀砍斷,鮮血飈飛之間,還沒等林克收力,右邊就刺來一柄長槍,林克就好像沒有看到一樣轉過身來,任由那槍鋒刺進自己的肩窩。
長槍突破皮甲入肉盈寸,那一絲刺痛讓林克的面孔變得尤其猙獰,他左手握住槍桿,熊熊烈火斗氣噴涌頓時間將槍桿點燃,火焰一路蔓延,將那馬賊包裹其中。
淒厲的慘嚎從馬賊口中爆發,但馬上就被一劍刺入口中終結了生命!
“來啊——!!!”
林克拔出肩膀上的長槍,仰天咆哮着,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
雄鷹軍和親兵兩面夾攻,讓本就士氣低落的馬賊們迅速陷入了潰敗,而南茜和瑪格麗特也是各展身手。
南茜不再吟唱大規模的殺傷性法術,火球術偶爾出手,都會落在最關鍵的節點。
瑪格麗特在這種環境中更是如魚得水,她不用做太多事情,只要調運自己的詛咒之力化作烏鴉,讓那些緊張到極限的馬賊們分一分神,自然就會被憤怒的雄鷹軍撕碎。
戰鬥很快進入了尾聲。
馬賊們留下了一地屍體,卻並沒有被全部殲滅,還是有一部分跳上戰馬、並且躲過了親兵們的追殺,遁逃遠去。
“窮寇莫追。”雷文策馬來到陣中,甩下刺劍劍刃上的鮮血,神色嚴肅:“立即清理戰場,收治傷者!”
“是,大人!”面色蒼白的西蒙躬身退下。
“兄長大人!”維斯冬走了過來,擡起面甲,臉上帶着笑容,聲音帶着幾分忐忑,又有幾分自豪:“我……我們成功了!”
在看到維斯冬的瞬間,雷文愣了一下,隨後露出溫和的笑容:“做得很好,你母親一定會爲你驕傲的。”
“嗯!”維斯冬的眼睛一下子紅了,重重點了點頭:“哥,我還以爲,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都結束了。”雷文的聲音帶着慨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這時,一道淒厲的喊叫聲傳來。
“莫辛甘——!”那是伏拉夫的聲音,顫抖的語調中甚至還帶着一絲哭腔。
雷文加快腳步走了過去,臉色就是一緊。
此時的莫辛甘正倒在伏拉夫懷裡,他雙眼似睜非睜似閉非閉,臉色蠟黃,呼吸微弱。
最可怖的還是他的肚子,被橫着劃開了一大道傷口,皮肉翻卷,露出了黃色的脂肪,花花綠綠的腸子暴露在外頭,隨着呼吸不斷蠕動。
伏拉夫扶着莫辛甘的肩膀,身體都在顫抖,他想要讓莫辛甘清醒過來,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一陣陣回憶涌上心頭。
他和莫辛甘同時入伍,共同訓練,互相比着賽似的較勁、別苗頭,隊列、用槍、佈陣,甚至吃飯,都是他們兩個的賽場。
經歷過安德森一戰,他們兩個才從競爭關係變成了親密的戰友。
那一戰結束之後,所有人都一起在粉紅公館消遣,他們兩個喝多了酒,沒找到茅房,而是在門口方便了一番。
事後被人罰了幾十個銅板,他們兩個掏光了口袋卻還是沒有,最後還是埃裡克長官掏錢補的窟窿。
後來西蒙離開,莫辛甘頂替了他的位置,兩人才不那麼經常見面,但關係依舊融洽,甚至曾經說過,未來互爲兒女親家。
這一切彷彿都還在昨天。
“醒醒啊,兄弟,醒醒……!”
似乎是聽到了伏拉夫的呼喚,莫辛甘的身體忽然一顫,嘔出一口血沫,終於勉強睜開了眼睛,雙目卻毫無焦距,手掌不斷摸索。
伏拉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掌。
莫辛甘的胳膊發力,卻沒能坐起來,口中嗆出了更多血沫,囁嚅着似乎想要說什麼。
伏拉夫趕緊低下頭附耳上去,聽到了莫辛甘那氣若游絲的聲音:
“帶我……回家……”
淚水瞬間模糊了伏拉夫的雙眼,他死死攥住了莫辛甘的手掌,泣不成聲:
“好……!”
“伏拉夫。”雷文的聲音響起。
“在,男爵大人!”伏拉夫擡起頭來,用手背抹去眼淚,卻在臉上留下了道道血痕。
“你先用麥酒把手洗乾淨,把他的腸子塞回去。”雷文將腰間的水袋連同一支治療藥劑放在地上:“然後把治療藥劑給他灌下去。”
“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
本以爲莫辛甘必死無疑,卻沒有想到還有活命的機會,伏拉夫臉上露出一絲驚喜,重重點了點頭,開始按照雷文說的方式處理莫辛甘的傷口。
等一套流程過去,莫辛甘蠟黃色的臉上有了一絲血色,呼吸雖然微弱,但也平穩下來,只是整個人都發起了高燒,不知道能不能撐得下來下來。
而打掃戰場的工作也漸漸步入了尾聲。
雷文站在陣地中,臉上並沒有多少勝利的喜悅。
出發的時候,足有一百二十七人,但如今,即便是算上重傷傷員,也一共就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
近乎六成的戰損!
點過所有人數,雷文發現還少了一個,心頭就是一沉:“埃裡克呢?”
“男爵大人,埃裡克長官他……去追尤金了!”身上裹滿了繃帶的林克走上前來:“埃裡克長官說,如果這個人不死,被別的馬賊所用,之後一定會成爲雄鷹領的心腹大患!”
雷文緩緩點頭,他能夠理解埃裡克的決斷,尤金這人出身於鋼鐵軍團,受到過專業的軍事訓練,這一戰雄鷹軍用出的戰術如果被他學去,的確會是個大麻煩。
“原地休息兩小時。”雷文下令道:“兩小時後,不管埃裡克是否回來,立即出發!”
與此同時,漫天風雪之中,兩匹奔馬一前一後互相追逐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