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律中確實沒有這內容,但是,大秦二世聖祖皇帝十八年時,曾經微服入咸陽令署,見有差役施刑不當,致人殘疾,心中不忍,乃頒口諭,說咸陽令署之中,唯有刑房積年老吏,熟悉使力大小與施刑技藝者,方可正式行刑。依大秦律,天子口諭,亦爲律法,若有前後矛盾,以後發口諭爲準。直到如今,尚未有天子頒發新的口諭,推翻聖祖皇帝十八年於咸陽令署所頒發的口諭,故此,這口諭依然有效。”
蕭由出言爲自己辯護,溫舒殺氣騰騰,一步步向他逼來,但蕭由雖然步步後退,可口裡依舊不緊不慢,將這番話說出來時,已經被逼到了大堂一角,他卻依舊看着溫舒:“這是大秦律令,大秦律令不可違!”
“我管你那麼多,大秦律令可不可違,你說了不算!”溫舒只覺得眼前這小吏綿裡藏針,滑不留手,自己幾番的想法都被他打斷,始終不能在他身上佔到便宜,頓時暴怒起來。
他終究是在銅宮令的位置上閒置久了,太過急切,想要立功,故此纔會說出這樣的話。
但這話一說出,外邊就有人不緊不慢地講:“咦,我倒是奇了,這世上還有不將大秦律令放在眼中的人,都讓讓都讓讓,讓我來看看,究竟是誰這麼厲害!”
人羣頓時往兩邊分開,而溫舒也是嘴角下彎,目光陰冷地看着發聲之人。
卻是一個戴着高冠的儒者。
他身後還跟着十餘名儒者,同樣高冠博帶,走起路來一板一眼。
“你們是何人,爲何來到公堂之上?”溫舒看到來人身上沒有官服,心裡頓時微鬆,沉聲說道。
“我們只是國子監裡的一些教諭、博士,聽說今日咸陽令衙署挺熱鬧的,故此前來看看。”
開始發聲的那位老者大步走上堂來,他向袁逸拱手,然後沉聲道:“袁觀使,你在公堂之上飲酒,非禮也,我要向御史糾劾你!”
袁逸苦笑起身:“華祭酒,袁某認錯,袁某願繳納罰金,你就別糾劾我了。”
“禮不可廢,當劾則劾。”被稱爲華祭酒之人又轉向趙和:“你這少年,今年多大?”
“十五歲。”趙和強忍着手指上的疼痛答道。
“十五歲,不過是中男,還不算是成年,怎麼能受此刑罰?這不合乎仁義之道,哪怕是大秦律上有此刑罰,亦當改之。”華祭酒說道。
他又看着蕭由:“蕭由,你是咸陽令掾史,咸陽令不在,尉不在,各級主官都不在,你便應當在此維持好秩序,怎麼這裡會亂成這模樣,還允許虎賁軍士卒登堂入室?此非禮也,我也會去咸陽令那裡糾劾你!”
“由知錯。”蕭由也拱手道。
“既然知錯,還不把這些虎賁軍士卒驅出衙署,在等什麼?”華祭酒又喝問道。
蕭由無奈地向溫舒一攤手:“溫司直,還請讓你的屬下先出去!”
“這倒是奇了,虎賁軍士卒不能在這裡,你們這些國子監的祭酒、教諭、博士,又爲何能在此?”溫舒在華祭酒等人來了這賓,心中便壓着怒火,此時厲聲喝道:“來人,將這些腐儒給我打出去!”
“呵,丞相有令,許我等國子將諸生於咸陽令署聽政,以備今後爲官所需,你的意思,是丞相此令無效?”華祭酒噗的一聲笑了起來。
溫舒愕然。
他卻不知,烈武帝任用酷吏大殺特殺,朝中大小官員幾乎殺掉一半,故此到了烈武帝之後,多方出現官員空缺。丞相上官鴻爲了更快培養出合格的官員,所以允許國子監諸生入咸陽城各衙署聽政——也就是實習。
見溫舒對此似乎毫無所知,華祭酒臉色一變,呸的一聲,一口唾沫直接吐了過來:“你,我早聽說過你,一介小人,在烈武帝面前搖尾乞憐,心毒手殘,多方害人。如今新天子未知你之舊惡,令你得到官位,你不但不感恩以報,反而加倍行殘烈之事!你這是壞天子之仁,壞朝綱之紀!”
對儒生來說,噴人是吃飯的本領,華祭酒一臉正氣,口沫橫飛,如連珠一般叭叭叭叭說個不停。溫舒雖然是名家離堅白派的,擅長與人辯論,但是面對華祭酒,還有其身後一羣幫腔的儒生,他終究是難相抗衡,被他們逼得連連後退起來。
不知不覺,他就退到了門口,然後華祭酒一拂衣袖:“這等奸邪之輩,還不快滾,以侯明君之戮,更待何時?”
“還不快滾!”衆儒生一齊揮袖。
這麼多人同時揮起衣袖,溫舒忍不住向後一退,然後被門檻絆了下,險些摔倒在地。還是門前的虎賁軍士卒眼明手快,將他一把扶住,他纔沒有顏面掃地。
溫舒哪裡受過這個。
他在烈武帝時,何等的快意,不要說區區的國子監祭酒,就是三公九卿各號將軍一流的文武高官,他都是呼來喝去,說打就打要殺就殺,沒有誰敢吱聲。
因此怒意翻滾,他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將扶着他的那名士卒腰刀拔出。
錚!
刀出鞘的聲音,讓人牙齒髮酸,而明晃晃的刀光,則讓人心底發寒。
但儒生們不怕!
華祭酒見此,雙眉一揚,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你若有膽,便在我這裡砍上一刀,我今日罵奸而死,青史可以留名!”
溫舒真想一刀砍過去!
這些腐儒,以文亂法,實在是讓人生厭!
不過他們以爲這樣,就能讓自己認輸嗎?
溫舒嘴角下彎,深深的法令紋再度顯出,他高高舉起了手。
不過不是拿刀的那隻手,而是抓着天子玉佩的那隻。
“天子隨身玉佩在此,誰敢攔我?”他厲聲喝道:“你們國子監入門的石碑上寫的是什麼?”
“這……”華祭酒神情不免一滯。
國子監大門入門第一眼所見,就是一塊高達兩丈的巨型石碑,石碑上唯書一字。
“忠”。
“妄顧聖恩,不聽皇令,你們還敢自稱‘忠’?”溫舒再度厲聲喝斥。
他一邊說,一邊走了進來,華祭酒踉蹌往後退了退,其餘儒生,也不免爲之氣奪。
“便是丞相讓你們聽政,你們又爲何在此喧譁,干擾本官執行公務?”溫舒將他們全部趕開,又高坐於大堂之上:“你們一天到晚要彈劾這個彈劾那個,今日我看看你們回去之後,會不會彈劾自己,咆哮公堂,擾亂公務,妨礙公事!”
諸儒盡皆默不作聲,可是從人羣后面,卻有細細的女孩子聲音驚叫了一句,然後一個小小身影衝了出來,衝到趙和身邊。
此時趙和坐在地上,十指不知往哪放才能舒服一些。那小小身影一把抓住他的手,看到他指頭上血肉模糊,頓時淚如泉涌:“姐姐,縣主姐姐,他們……他們傷了阿和!”
趙和看清來人,不免愣了一下:“鹿鳴,你怎麼來了?”
來的人正是王鹿鳴,王道王夫子的女兒。
小姑娘顧不得迴應趙和的問題,只是爲趙和的手心痛,她又不敢觸碰,於是將自己的嘴湊上去,輕輕吹着:“吹吹便不痛了,阿和哥哥,我給你吹吹就不痛了,小時我摔痛了,都是爹爹和孃親吹吹……嗚嗚嗚……”
她說着說着,卻忍不住哭了出來。
實在是趙和的十指已經太過難看,血肉模糊極爲嚇人。
緊隨其後,清河縣主在侍劍隨從下排衆而出,她也顧不得堂前骯髒,蹲下身看了看趙和的指尖,眼中閃過一抹怒色。
“溫舒!”清河縣主起身,大步走向溫舒。
溫舒冷冷地撇着嘴,來的人越來越多,意外也會越來越大,今日之事,恐怕不易善了。
他心中也終有所省悟,如今不比當年,他想要恣意行事,是不可能了。
“清河縣主,你爲宗室,怎麼擅自來到公堂,莫非你也要擾亂公務,想到宗人府去跪麼?”溫舒心念轉動,決意將清河縣主先嚇走再說。
結果眼前一花,“啪”的一聲,清河縣主一掌摑在他的臉上,打得他眼帽金星,臉上也多了一道掌印。
“先父在烈武帝時,便是死在你們這些酷吏之手,我原本以爲你這種又髒又臭的東西,應當是在哪個角落裡發爛發臭,卻不知天子哥哥聽了那個奸佞的讒言,將你們又翻了出來!”清河縣主指着溫舒破口大罵。
溫舒一手還抓着玉佩,另一手則握着刀,他想要去撫臉,卻不知用哪隻手更好。
清河縣主再又上前一步,反手又是一記耳光,溫舒想要閃避,卻被身旁的蕭由擠住,於是這記耳光再度抽了個結實。
溫舒的兩頰頓時又紅又腫。
這一下,溫舒怒了。
“來人,來人,將這潑婦給我抓起來,給我打,今日我還不信了,我有天子玉佩在手,還治不了一個孺子一個潑婦!”他咆哮着舉刀,卻不敢真去砍清河縣主,於是一刀背抽在了一個虎賁軍士卒的臉上:“該死的蠢物,你們就看着這些傢伙擾亂公堂?”
“呸,你這也算公堂?這是咸陽令署,你沒有證據,便對孺子施刑,你是在草菅人命!”
“那與你何干,我自奉皇命查案,只要稍有嫌疑,便可抓捕審訊!”溫舒對着吼道。
清河冷笑起來:“果然如此,我知道了,果然如此,你是覺得我有嫌疑對不對,你是覺得大宗正有嫌疑對不對,你覺得大將軍、皇太后都有嫌疑對不對?”
溫舒心裡確實覺得他們都有嫌疑,但他再狂躁,也知道這不是現在能說的。
“我自說這個孺子,你休要胡扯!”
“你眼前這個孺子,是我兄弟!”清河縣主一語說出,滿屋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