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周惜若微微一笑,摘下易容面具的她神色清冷,美麗無比。她輕撫她稚嫩的臉龐,柔聲道:“我有空會回來看你的。”
曲畫含着淚努力點了點頭。周惜若又道:“好好做事,雲記的童掌櫃的會派個年長的女管事來幫你的。等賺夠了錢,再把這鋪子盤出去就夠你與你父母半輩子生活了。”
曲畫仔細聽着她的吩咐,連連點頭,可點頭完又忍不住要哭。她何其有幸,出生貧寒卻能找到這麼好的主家。周惜若還要吩咐什麼,肩頭一暖,一件素色錦面披風就溫柔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周惜若回頭,龍越離眸光深深,映着明媚*的眼眸中皆是似水柔情。
“走吧,再不啓程就會錯過宿頭。”他勸道。
周惜若最後再看了一眼身後的蓮月坊,點了點頭,上了馬車中。車簾垂下,隔絕了赤灼帝都的滿眼的帝都風情。曲畫壓抑不捨的抽泣聲在外面,周惜若隱忍許久的淚也終於悄然滾落。
龍越離看了低頭默默哭泣的她一眼,對車伕吩咐道:“走吧。”
車伕一聲吆喝,馬車緩緩駛離越來越熱鬧的帝都街道,向城門而去……
……
華安宮中,楚太后臉色沉沉地看着面前跪地不起的邵雲和,殿中的氣氛已接近冰冷的極點。四周的宮人早就被擯退得一乾二淨。完顏霍圖坐在一旁的座上,臉色亦是不善,一雙滄桑的眼中神色複雜,變幻不定。
楚太后今日穿一件暗紅色繡福壽牡丹鳳服,花白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頭上鳳簪步搖依制簪上,華盛附額,說不出的富貴容華。她緊緊盯着眼前一動不動的邵雲和,那目光中皆是憤怒與無奈,甚至有一種世事算盡卻算不過天意的悲涼。
殿中無人吭聲,靜得針落可聞。只是越來越沉重的氣氛令人漸漸無法呼吸。
楚太后忽地哈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很突兀古怪,偌大的華安主殿中似乎也被這笑聲驚起塵埃。邵雲和挺直的背脊巍然不動,只是那深眸中有種極複雜之色閃過。
楚太后一邊笑,一邊掏出帕子擦去眼角笑出的淚花。
完顏霍圖看了她一眼,終是抿緊了脣,一聲不吭。
“雲兒,你可知道你方纔說的是什麼話?你敢不敢再說一遍?!”楚太后笑完,盯着跟前的邵雲和厲聲問道。
邵雲和神色未動,一字一頓清晰地道:“兒臣懇請母后和父親答應兒臣,廢后再娶,兒臣的妻子只有惜若一個人。踏遍千山萬水,我也要將她尋回來!”
“嘩啦”他話音剛落,楚太后已狠狠將面前的茶盞統統掃落在地上。茶盞碎成了千萬片,有碎片跳起劃過了邵雲和的臉上,頃刻間一縷血線從他冷峻的面上緩緩滑落。可他依然一動不動,盯着地上的金水磚。
殿中的氣息更加沉重了,一股山雨欲來的壓迫感沉沉地壓在三人的心中。楚太后目光如赤,盯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邵雲和,胸脯劇烈起伏,久久不語。眼前這張俊臉看起來有三分似極了她年輕的樣貌。可是她卻不知,這樣一張臉下藏着的一門心思竟然處處違拗了她!
楚太后面上早已光滑不再的面頰微微顫抖,一雙鳳眸高高挑起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邵雲和,眼底的失望一bobo翻涌不息。
“廢后再娶?”她咬牙一字一頓地反問:“娶周惜若那個至始至終都與本宮作對的踐人?!”
邵雲和面色一沉,想要反駁什麼卻是緊緊抿緊薄脣。
“你以爲這是尋常百姓家嗎?娶了一個可以再休,然後照樣可以再娶不成?”楚太后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立起身走到他的跟前,厲聲罵道:“你是皇帝!是赤灼國的皇帝!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帝國你就這樣輕易地要毀去嗎?!”
“赤灼不會被毀去!”邵雲和冷冷地道:“赤灼的今日不會如百年之前那樣脆弱。我們有了這片大陸上最強大的騎兵和最清明的朝政。”
他頓了頓,聲音依舊冰冷:“母后不要把我的私事與國事攪在一起。”
楚太后氣極反笑,她仰頭大笑,聲音中充滿了憤怒:“私事?!皇帝沒有私事!皇帝的事就是天下的事!你當初娶了玫黛兒爲的就是鞏固了赤灼國的根基,你如今要廢她,難道這就不是要毀去赤灼國嗎?庫葉族的十萬兵馬難道不會因爲受了這個羞辱而叛變?!你是真的糊塗了,還是假裝糊塗?!”
邵雲和聞言抿緊薄脣,選擇了繼續沉默。
楚太后冷笑連連:“且不論這些朝政上的事。多年前你早就休掉了周氏,她也早就是齊國的皇后。母后不管你們之前舊情復燃也好,郎情妾意也罷。於情於理你拿什麼來尋回她?龍越離一天不肯放手,她就是一天齊國的皇后,他的妻子!你能頂着天下的罵名迎娶他人妻當皇后?!”
她聲音越發尖刻,冷冷嗤笑:“不是母后瞧不起你,是你根本不知道迎娶她會面對什麼樣的境地。到時候天下人都會指着你的脊樑骨罵,罵你叛經離道,罵那周氏淫jian!天下悠悠衆口,你可堵得住?她可經受得住?!”
邵雲和臉色已鐵青,長袖中手微微顫抖,捏成拳頭不住地咯咯作響。
楚太后看着他的臉色,最後一句如一道燒紅的鐵鞭狠狠抽在了他的心上:“更何況她會回到你的身邊嗎?若是她要回來,何至於當初要救了龍越離然後離開?!因爲她根本早就知道和你是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
邵雲和猛地擡起頭來,眼中的失望與傷心再也遮掩不住。他心腔彷彿有一把火在燃燒,他想告訴面前這位所謂“母后”,不是這樣的!惜若與他兩相情悅,她的離開是因爲她不忍齊國與赤灼互爲仇敵!她的離開纔有了這眼前的朗朗乾坤,盛世天下!
她的品行全天下沒有人有資格去質疑和侮辱!
楚太后對上他那憤怒得彷彿要燃燒的深眸,情不自禁地退後一步。他今日簡直是用生命來違抗了她!何其諷刺?!唯一滿意的兒子竟爲了另一女人做到這個地步!
她捂着心口,痛心疾首地道:“雲兒,你是母后的唯一兒子。母后再壞都不會做出對你不利的事。所以母后勸你的都是肺腑之言。你如今不能爲了一個女子棄了你用血汗建立起來的赤灼。你不能這樣任性肆意去做你想做的事。放她走吧,讓她永遠離開你,不然你們兩人是永遠不會得到天下人的祝福和理解的。到時候整個赤灼都會因你們而蒙受羞辱……”
“夠了!”邵雲和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來,額上青筋不住的跳動,他看着面前激動難奈的楚太后還有那一聲不吭的完顏霍圖,冰冷的眸中流露深深的荒涼。
一個是他的親生母親,另一個則是從小培養他長大的父親。原來眼前阻擋他尋回自己心愛的女人根本不是他們,而是天下,是他付出的一切——赤灼!
“若是天下要阻我,我便不要這個天下!”他薄脣微啓,迸出這麼硬生生的一句。
楚太后定定看着他,猛地“啪”地一聲狠狠扇上他的臉。這一聲清脆無比,完顏霍圖也猛地站起身來,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句是出自他的口中。
俊臉上火辣辣的,薄脣邊一縷血線順着脣角蜿蜒而下,邵雲和無聲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母親,猛地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楚太后張了張口,聲音嘶啞,彷彿拼盡全力做最後的挽留:“雲兒!不要走!”
邵雲和心中一顫,母子連心,她再不濟都是自己的母親,她的驕傲與自尊在他面前統統不要,只哀求他留下。他狠了狠心,繼續向外走去。忽地,身後有什麼跌在地上,他回頭,只見楚太后已面無人色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母親!”他大驚,想要衝上前,可是另一道更快的黑影已把楚太后扶住。
一雙與他酷似的冷眸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頓道:“你想要娶那個周氏,就要踏過我與你母親的屍體!”
他說着命宮女前來,把已昏死過去的楚太后擡入寢殿。
殿中頃刻又恢復了安靜,除了地上狼藉的茶盞碎片外,似乎之前那一場劍拔弩張的反對根本不曾發生過。殿中的燭火幽幽,在他面上打上明滅不定的光影。
他頹然跌坐在冰涼的金水磚上,身上暗紅的龍袍此時看起來這麼可笑,他本就不是翩翩王孫,學不來那風雅柔情,更不懂甜言蜜語。他只知道赤灼荒原上,狼的一生只有一隻母狼相依相伴,他完顏雲祈這一生一世唯有認定她是他的妻。
可爲什麼會錯了?爲什麼會不可得?
赤灼、赤灼……空蕩蕩的殿中唯有這熟悉的聲音反反覆覆在耳邊迴響。
他爲了赤灼拋棄了她,他爲了赤灼臥薪嚐膽十餘年,他爲了赤灼興兵千里,征戰沙場,他爲了赤灼忍痛與她分離……可到底,他又得到了什麼?!
“哈赤……”一道稚嫩的聲音從寬闊的殿門處傳來。
他惶惶擡頭,阿寶明亮烏黑的眼睛無聲地看着他。他開口:“孃親不會再回來了。”
小小的眼中有倔強不肯落下的眼淚,他看着自己的父親,聲音清晰,一字一句如刀:“孃親說,爹爹有了新皇后,所以她不能留下來。”
邵雲和猛地踉蹌上前緊緊握着他稚嫩的肩膀,聲音顫抖:“你見過……她?”
阿寶烏黑的眼眸幽幽地看着他,卻抿緊了脣,一聲不吭。與她酷似的眼眸就這樣看着他,彷彿是她站在他的面前,幽怨地訴說着什麼。
“阿寶!她是不是來過了?”邵雲和忽地心慌,他一把緊緊捏着阿寶的肩頭,厲聲問道:“哈赤問你話呢!”
“我恨你!”阿寶終於哭了,一把推開自己的父親,大聲道:“你爲什麼要娶那個女人!是你把孃親逼走的!我恨你!”
他說完瘋了一樣衝出華安殿中,消失在黑暗中。
邵雲和跌坐在地上,看着空蕩蕩的四周,風聲嗚嗚,吹起遍體的寒意。……
……
馬車搖搖晃晃,一路南歸,沿途都是*爛漫。一抹雪影立在草甸上遙遙向南,南邊山清水秀,南邊有江南水鄉,烏篷船還有淳樸富足的百姓。
芳草萋萋,草原上牛羊遍野,馬兒歡騰。真好,這便是他的江山,這便是他的赤灼子民,從此不必再擔心顛沛流離,不必再擔心被驅趕入荒原。
她看着,明眸中掠過真心的笑意,可是片刻卻悄然盈滿了淚水。
“若兒,快來!”一道朗朗的呼喚聲把她從神思中喚回來。周惜若悄悄擦了眼角,含笑走去。
“若兒,你看!這兔子很肥!我們中午就來吃烤兔子。”龍越離手中提着一隻肚子滾圓滾圓的白兔子,在她面前一晃。
周惜若定睛一看,只見那白兔的眼睛通紅通紅,似乎還藏着委屈,心中涌起憐惜。
龍越離眸光灼灼如炬,直盯着她清麗素雅的面龐。周惜若避開他的目光看向他手中的白兔,接過,柔聲道:“越離,放了它好嗎?”
她說着摟着白兔看着他,清澈的明眸中有種他看不明白的慈悲。
“好。”龍越離一笑爽快答應。周惜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這一路上他對她百依百順,停留隨她意,似乎他也放開所有隻願陪着她四處遊歷,並不急着回齊國。
他給的好她都明白。因爲明白,她越發心存感激。
周惜若抱着兔子坐在草甸上,和風細細,吹起她鬢邊的發。她一下下輕撫溫暖的兔毛不知在想什麼。龍越離順勢躺在她身邊,眯着眼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他們兩人時常就能這樣坐一整天,錯過了宿頭,也不問歸期。
“若兒,你記得那奇怪山谷中的那隻兔子嗎?”龍越離忽地問。
周惜若回神,含笑道:“自然記得。你還和它說了好一會話。皇上與它說什麼了?”
她看向他,卻被他眼中熱烈的情愫給刺得一閃避開。
龍越離長吁一口氣,微微一笑,道:“朕跟那隻兔子說,朕是這四國中最英明神武的皇帝,連它這隻小小的母兔子都拜倒在朕的風采之下,朕若回宮可以考慮封它個妃子噹噹,看在它如此有眼光的份上……”
他一通胡謅。周惜若聽了禁不住咯咯笑了起來,笑罵道:“皇上臉皮真厚!你怎麼知道它是隻母兔子呢?萬一是隻公的呢?”
龍越離眯着眼,肅然道:“一定是母的。你沒瞧見當時它還親了朕的臉了嗎?”
周惜若回想起當時躲在不遠處所見更是忍不住笑了。她啐了他一口,笑罵道:“皇上不要臉!竟這麼說!”
龍越離見這些日子她終於展開笑顏,忽地一把摟住她纖腰,出人意料地吻上她的臉頰,聲音故意低沉nii道:“你就是那隻母兔子,朕就是公兔子,公兔子要親母兔子了!”
周惜若一怔,想要掙扎開無奈卻被他摟得緊緊的,被親了個正着。她一急,懷中的兔子早就趁機跑了。她想去追,頭上陰影覆來,熟悉的氣息圍繞,暖煦的陽光下是他明晰的俊臉,那一雙狹長妖嬈深眸中是深情無悔。
她被他看得忘了如何掙脫。龍越離低聲一嘆:“若兒,你終於笑了。你可知這幾ri你都不曾對朕笑一個。你在傷心。”
周惜若渾身微微一顫,沉默半晌才道:“既然爭不過命,就只能接受。”
龍越離心中一緊,將她默默摟在懷中,良久,他忽地道:“若兒,回齊國後,朕不會再讓你傷心了。你想去哪玩朕就陪着你,好嗎?”
周惜若聽着他出自肺腑的承諾,眼中灼熱,低聲道:“皇上真的覺得我值得這一切嗎?”
“值得的。”龍越離看着碧藍的天際,一字一頓地凝聲道:“你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女人。你是上天給我龍越離最好的珍寶。惜若,沒有了你如何有這齊國的盛世江山呢?你值得的!”
周惜若微微一笑,笑意蕭索,可是龍越離卻不容她頹喪,盯着她的眼,低聲道:“朕知道蓮花燈上你許的心願。”
周惜若一怔,他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周惜若定定地看着他,不明白爲何他竟知道。
她眸光中隱隱有水光,低喃:“皇上事後派人去尋了那盞蓮花燈了嗎?”
他對她用心如斯,恐怕尋遍天下都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龍越離擁緊她,低聲道:“朕想擁有你,你所思所想都要屬於朕。”
“惜若,你是朕的皇后!永遠都是!”
這麼霸道的佔有,全天下也許就只有叫做龍越離這樣的男子做得出來。周惜若輕聲一嘆,垂下眼簾。
正在這時,遠遠有一隊人馬向這邊而來。龍越離手中一緊,可看到那隊人的服色,放了心,站起身來朗朗一笑,意味深長道:“景安歸來了!”
周惜若看去,只見溫景安率衆匆匆而來。他到了近前久久主注視周惜若清麗的的面上,緩緩跪下,道:“參見皇上,皇后娘娘,沿途安排已妥當,可安然回齊國也!”
身後的騎士隨着他轟然齊聲道:“皇上萬歲,皇后娘娘千歲!”
遼闊的異國平原上,這一聲聲分外清晰。周惜若回頭看着面上恢復帝王神采的龍越離,心中一嘆。原來他也這般不安和擔憂,這幾日的散漫愜意原來是在等了溫景安佈置好一切,等一切妥當無虞,他便可以放一百個心帶她回去。
這份小心思,不甚光明,她卻也不忍心責備。
龍越離看着身邊神色平靜的周惜若,摟住她的肩頭,遙遙南望傲然道:“隨朕回去吧。皇后!”
……
龍越離一行人出了帝都之後便輕裝簡行,直到溫景安帶御前侍衛喬裝尋來。這一路上行程便快了許多,沿途都佈滿了從齊國調來十分隱秘的暗衛護衛。只要一日不出赤灼,他們便一日不敢放鬆。
淡然平穩的假象被打破,周惜若再遲鈍也感覺到了龍越離外鬆內緊的不安。
他在不安什麼?在擔心邵雲和嗎?周惜若苦笑,卻不忍點破,因爲這一切都是因爲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