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瑤看着周惜若淡然平靜的眉眼,忽地無言。施粥佈施,引導流民有活可幹,廣做善事。只是她心中的心結依然還在,日日夜夜,只因爲那人說了一句三年之期,戰戈再起。
那個人永遠在眼前這個眉眼溫柔的女子心中烙下一個永不磨滅的印記,印記一日日越發深刻,無法擺脫。
凌瑤想着,眼中多了幾分不忍,道:“娘娘以後還想要做什麼?”
周惜若一怔,眉眼恍惚,柔聲道:“還有很多事,越離說乞兒若年紀太小可以讓官衙設一個慈兒堂,專門收容這樣無依無靠的孩子,命人照料,讓他們讀書學字,學習聖賢之道,將來爲齊國所用,還要開一家官衙管的醫館,專門收治無錢看病的老少……”
她的聲音平和,字字句句娓娓道來都是如何做善事,全然身心都已忘我。
凌瑤心中一嘆,道:“娘娘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周惜若柔柔一笑,溫柔如昔。
凌瑤告別周惜若的時候,忍不住再一次回頭。她就立在尋常小巷門口,白衣烏髮,身後白牆青瓦。她佇立其中,春風吹動她長長的衣袂翩然若仙。她眉眼柔軟,明眸如水,卻找不到焦點,看不到迷茫的未來……
當日那鳳翔九天的美麗女子收起身上所有光華,斂去了所有的容光,把自己的心藏起,無人再得見……
……
朝局安定,人人安居樂業,齊京越發繁華,世俗煙火鼎盛,初踏入京城便能感覺到這撲面而來的安逸繁榮的氣息。一行商旅牽着一羣高頭大馬緩緩走在人頭攢動的街市上。他們一個個人高馬大,眉眼帶着北地的深邃粗狂,顧盼間精光四射,比起秀氣文雅的齊人,他們看起來像是一種異類。特別是當先一人,一身玄黑勁裝,腳蹬長靴,身形挺拔如劍,寬肩狼腰,一舉一動令人難忘。他雖下馬而走,面目看起來也無甚突出,但是那一身的氣勢不怒自威。冷眸只隨意掃了一眼便有種氣勢隱隱迸發,令人從心底臣服。
很明顯,這一隊商販中,唯有他纔是他們的首領。身後的人高馬大的隨從都不敢輕易越了他前面去。
四周的行人都紛紛側目看着,竊竊議論這從北地來的販馬商販。自從北帝打敗了秦國,南齊收了楚國,這片大陸上開始平靜下來。彷彿是一種默契,北地赤灼國與齊國都不限商貿往來,所以這齊京中時不時能看見奇裝異服從北地做生意來的商販。不足稀奇。
不過這一隊商販貌似乎有點特別。
“主上,我們找個客棧吧,不然這些馬兒有些扎眼。”那人身後的隨從上前,低聲在他耳邊說道。
他們便是從追隨邵雲和從赤灼千里而來的一隊人。當先那人便是喬裝改扮的邵雲和。他們身邊的馬都是一等一上好的汗血寶馬,疾馳千里都不在話下,耐力和體力都是千金難買的神駒。走在這熱鬧的齊國街市的確是扎眼了點。
邵雲和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眸光一掃,看着不遠處的一家客棧,道:“就那一家吧。”
隨從立刻恭謹應了一聲,招呼一聲,隨從們紛紛趕着馬兒投宿客棧安頓下來。
客房中,他隨意梳洗了一遍,洗去了一路的風塵。眼前水中光影晃動,他看着銅鏡中的自己,面容依舊,唯有那一雙眼陌生得無法再辨認。薄脣的脣角微抿,在冷峻的面上劃出一道威嚴的弧度,
這一年的日日夜夜,他幾乎忘了什麼是笑,什麼是痛,唯有那一點瘋狂的執念日日夜夜纏繞心中。
他說,三年之期,他要踏平齊國江山千里。
他說,從此以後,他和她生生死死再無干系。
……
誓言猶自耳邊,可是如今的他,又爲何而來呢?
“嘩啦”一聲,眼前的水光被一掌打碎,水花四濺,可盆中的水晃晃蕩蕩,映出的依然是他自己的面容。
原來不管許下多少狠戾的誓言,不管狠下多堅硬的心腸,他依然逃不了自己的心。
他定定看着自己的倒影,眸中一點痛色渲染漸漸擴散。
她爲何要出家?龍越離不是死活都要她在身邊,他不是待她如珍寶藏之深宮,爲何要親自送她入佛門淨土?難道他只是在騙了她,騙了天下?!
想到此處,他眼中的戾氣一掠而過,拿起劍猛地出了客棧。
時日還早,街市上人潮涌動,熙熙攘攘,來來往往都是被天光照得臉上泛出紅光的百姓。邵雲和一邊走一邊隨意掃過街市,冷然的眸色卻漸漸恍惚。這些年齊國政興人和,所見泱泱大國,實力比正在迅速崛起的赤灼好很多很多。
三年之期,與其說是給龍越離的期限,倒不如說是他給自己的期限。三年之內荒蠻貧窮的赤灼要迅速成爲北方強盛帝國,然後揮師南下……可是,當真要這樣做嗎?
可分明是誰在他午夜無眠的時候一聲聲哀求:“雲和,不要打仗了……齊人與赤灼不是敵人……”
那一聲聲幾乎要摧斷了心肝。他眼中掠過煩亂,隨意一路走。
忽地,身後有風聲撲來,他警覺地一側身,手微探已抓住了一雙瘦小髒污的手臂。手臂的主人是一個半大的孩子,那雙手正掏向他的腰間錢囊。
原來是小偷兒。他失笑,手卻不放,那小賊沒想到失手被抓,手腕傳來的劇痛令他哀呼起來。四周的行人看到這情景,紛紛圍攏過來。
“好好的孩子居然去學偷兒!”邵雲和冷冷地道。
那半大的孩子渾身髒兮兮的,穿得破破爛爛的,唯有一雙眼睛大而機靈。他猛地被抓,拼命掙扎,奈何眼前的男人身形看起來雖然不壯實,可偏偏手腕如鐵箍,把他的一雙手牢牢抓住。孩子掙扎不開,不禁憤怒看向抓着自己的人。只見眼前的男人眸色在天光下呈深褐色,微眯着看人有種令人害怕的威嚴。
四周看熱鬧的百姓越來越多。邵雲和心緒不佳,故意不放,故意冷冷道:“你信不信我能把你的手腕折斷,廢了你這雙只會偷東西的爪子!”
那孩子卻似乎格外倔強,怒道:“你有種就折斷啊!爺爺怕你就不是蘇三兒。”
邵雲和未料到這個孩子竟有幾分骨氣,眸色一沉,手中微微用力。叫做蘇三兒的偷兒痛得冷汗涔涔叫了起來。邵雲和有心給他幾分教訓,任由他叫喚也不放手。
四周的百姓看着邵雲和面容冷肅,眸色冰冷,周身氣勢不同常人,也不敢上前去勸。只竊竊議論。
有的道:“哎呀,這個孩子學什麼不好學偷!碰到了硬手了吧?!”
有的又道:“是啊,如今京城中這麼大的偷兒已經不多見了。唉……皇后娘娘不是建了個慈兒堂嗎?這孩子怎麼不去呢?”
有的不屑道:“皇后娘娘善心,但是所謂賊心難改,他不去誰能抓他去啊!好吃懶做,活該被人抓。”
“……”
一聲聲的議論無孔不入地鑽入邵雲和的耳中。他初時隨意聽着,眸色不動,只耐心等着這個不長眼的偷兒折服道歉。可是越聽到最後越是心中震動。
他們說的可是……她?
邵雲和腦中忽地掠過什麼,手禁不住鬆了。蘇三兒察覺到了他手勁的鬆懈,急忙掙脫,如脫兔一般扯開邵雲和的手掌,向人羣中鑽去。邵雲和只覺得他猶如游魚,刺溜一聲就不見了蹤影。等他定睛看去時,蘇三兒已經沒入了人羣中。
在他手中還能讓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偷兒逃了?邵雲和眸色微冷,人影如魅,分開人羣,向蘇三疾抓而去。蘇三兒只聽得耳邊的風聲忽動,一回頭只見一道黑影覆來,他驚叫一聲人已被邵雲和如拎小雞一般拎起。
邵雲和手掌如鐵箍,冷冷道:“想要逃?!”
蘇三兒年紀雖小,但是一張利嘴張口就罵:“你個娘西皮的,爺爺沒偷你東西你居然敢抓爺爺我!小心你手掌長瘡,腳底流膿,出門磕到石頭摔死,喝口水嗆死!……”
蘇三兒在市井中長大,什麼俚語粗口都有,把邵雲和罵得狗血淋頭。邵雲和眸色未動,看着手中如兔子一般亂掙扎的半大孩子,手微微用勁,他就漲紅了臉,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邵雲和湊近蘇三兒髒污的臉,盯着他憤怒的大眼,冷然如冰:“你想要我放過你嗎?就帶我找到那個什麼慈兒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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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