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茫茫,三四月齊京的春日早晨總是水汽甚重。周惜若睜開迷濛的睡眼,微光漏進了窗櫺中刺得她眼中有片刻的迷惘。宮女們還未前來伺候,整個寢殿中安靜得如一汪寂靜的潭水。她只覺得眼角澀得厲害,一摸卻片刻間怔忪了下,又是一手的水漬。
原來在夢中也不得安穩。
她起了身,披了外衣站在窗邊,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地方偏僻卻又極好。離宮中的佛堂不遠,清幽雅緻。這是龍越離爲她特地挑選的宮殿。他總是如此,對她有求必應,只靜待她回心轉意。
她何其有幸,有了他。
不知什麼時候宮女已悄然步入殿中。貼身伺候的女官見她獨自一人站在窗邊,含笑上前:“皇后娘娘今日怎麼起得這麼早呢?”
周惜若苦笑了下,道:“昨夜許是沒睡好吧。”
女官關切問道:“娘娘是不是又做夢了?”
周惜若只是默然。女官靠近,誠摯地道:“娘娘若是有什麼難題可否說出來讓奴婢們幫忙參詳。再者,娘娘心中不開心,奴婢們也會覺得難過的。”
周惜若看着面前面容清秀的女官,微微一笑:“本宮的難題不說也罷,因爲無法可解決。沒事了。今日用完早膳照例出宮吧。本宮想看看那醫館建得怎麼樣了。”
女官連忙吩咐宮女前來伺候周惜若更衣梳洗。周惜若平日的衣飾簡單,所以也不需多費時辰。可今日宮女卻拿來了一套精美典雅的鳳服。周惜若看了一眼,微微皺起秀眉。
女官連忙解釋道:“還未告訴皇后娘娘,今日德妃要帶太子前來拜見皇后。”
周惜若看了她一眼。女官低頭,微微惶恐道:“皇后恕罪,不是奴婢想要隱瞞皇后娘娘,是因爲今日早晨的時候德妃娘娘纔派人過來。奴婢們生怕打擾了皇后娘娘的歇息所以現在才稟報。”
周惜若明眸看定她,淡淡道:“到底是德妃的意思還是皇上的意思。”
“是朕的意思。”龍越離清越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傳來。周惜若看去,龍越離一身銀色龍紋常服,拄着龍頭手杖慢慢走來。他今日頭戴一根白玉龍簪,俊容如昔,面色平靜。
周惜若看着他走到跟前,問道:“皇上想要做什麼呢?”
龍越離看着她清雅素淨的面容,眸色溫柔,伸手輕撫上她的面龐,微微一笑:“沒什麼,只是朕想與你還有太子吃一頓家常飯。”
周惜若心中一震,不由看着他。
宮女們已識趣地退下,只剩兩人面面相對。周惜若明眸黯然,良久才道:“是我的錯。這些日子一直忽視了皇上,還有……大皇子。”
龍越離搖頭道:“朕沒有怪你。若兒,你的心結是什麼?爲何不說出來呢?”
他眼中有沉重的悲涼,雖波瀾不驚卻如湖底的一塊巨石,無人來挪走就一直在。
周惜若定定看着他,良久才慢慢道:“如今這樣的局面是我一手造成的,若不是我……殺了完顏霍圖,也不會有三年之期。一想到將來因爲我而戰事紛紛起,我就覺得無臉在皇上身邊,也無法面對齊國百姓和士兵。……”
龍越離又問道:“若能重回一次過往,你還會爲朕殺了完顏霍圖嗎?”
周惜若沉默良久,終是低聲道:“會。”
龍越離笑了,只是眼中隱隱有水光掠過。他握緊她的手,笑道:“今ri你就依了朕,多陪陪朕和太子吧。”
周惜若不忍拂了他的興致,點頭答應。
等她梳洗罷,德妃已帶着太子在中宮殿中恭候。太子見到了周惜若,規規矩矩上前行禮。許久不見,當日那隻會滿地亂走的大皇子已越發乖巧得令人打心眼裡喜歡。周惜若不禁向他露出溫和的笑靨。
太子見周惜若面容溫和不由時不時偷眼看她,烏黑的眼中隱隱有渴望親近之意。
龍越離見了,向他招手道:“你不是一直念着你母后嗎?去與母后坐一起吧。”
太子答應了一聲,卻在離席之前下意識看了一眼德妃虞氏。德妃連忙朝他點頭。太子於是坐在了周惜若身邊。周惜若看着他幾分酷似寧貴嬪的面容心中不由感嘆。終究是曾經自己帶過的孩子。她抱起太子。
太子有些扭捏,不過片刻已在周惜若的懷中安穩。周惜若拿話問他,他亦是口齒清楚,回答雖不乏稚氣卻已不同與一般孩童。
周惜若看向德妃,淡淡道:“虞姐姐把太子養育得很好。”
德妃虞氏歡喜,想要說什麼卻又覺得心中複雜感慨。她想了想,脫口而出:“皇后娘娘若是不嫌棄臣妾煩,每日臣妾會帶着太子前來中宮請安的。”
周惜若看着懷中的太子,輕嘆一聲:“不必了。”
龍越離手微微一顫,放下碗筷,道:“朕早上吃過了,你們先用着,朕去花園散散。”他說着拄着手拐離了席。
周惜若轉頭看着他面前未動一口的米粥,美眸中更是黯然。德妃虞氏上前,看着沉默的周惜若,忽地道:“皇后娘娘難道不相信臣妾所說的是出自肺腑之言嗎?”
周惜若輕輕搖頭:“虞姐姐想要的都已得到,此時你所說的話我自然不會再猜忌了你。”她擡起頭,眸光平靜柔和,“我不親近太子,是因爲我不想奪了你們的母子之情。你可明白?”
德妃虞氏看着面前素淨的周惜若,終於慚愧哭泣:“是臣妾的錯,當初若不是臣妾貪心把大皇子據爲己有,皇后娘娘現在也不會如此心灰意冷,想去入了空門。”
她一哭泣,太子便離開周惜若不安地依在德妃虞氏身邊。周惜若看着眼前已容顏不再年輕的德妃虞氏,心中一嘆:“虞姐姐何必如此自責呢?這事與你無關。是我自己沒想明白。如今你盡心盡責掌管後宮,又有了太子。雖然情愛上你無法多得皇上的*愛,但是你已有了你這一生最想要的東西,將來太子爲帝,你必是太后,無人可以取代。”
德妃虞氏羞愧道:“請皇后娘娘原諒當初臣妾以小人之心度了皇后娘娘的君子之腹。”
她擡頭看着周惜若,神色茫然,道:“皇后說的這一切臣妾都知道,只是,臣妾想要的已得到,可是皇后娘娘想要的是什麼呢?爲何還要這麼拒絕皇上於千里之外呢?皇上一日不開心,整個後宮都無法歡欣。”
周惜若沉默了一會,起身道:“我明白。”
她說着向龍越離離開的方向緩緩走去。
天光破開晨霧,庭中百花從睡夢中醒來,漸漸張開笑靨。龍越離站在花叢中久久看着那一池還未抽出花苞的白荷。身後腳步聲響起。他不回頭,輕聲道:“若兒,朕想和你看這一池荷花盛開,朕想與你看日升日落,朕想想看着你笑靨比花還美,可是朕都做不到。”
周惜若只是沉默。
龍越離緩緩回頭,看着她悲傷的面色,輕聲自嘲一笑:“朕太傻。在慈兒堂朕聽見那孩子喊你孃親,你喚他阿寶,朕才知道原來你心裡一直難過不是因爲那一刀你殺的是完顏霍圖,而是因爲你知道這一刀下去,也許這一輩子你都再也無法見到你的孩子,是不是?”
周惜若擡起頭來,眼底的悲傷再也無處隱藏。
她不想說,不願說的話,他都已明白。
“誰也不能代替你的阿寶。朕的孩子,就連你親手養育的太子都無法打動你,是不是?”龍越離問道。
周惜若不語,上前看着龍越離的眼眸,含淚搖頭:“不是。我知道母子分離的痛苦,所以我再怎麼想親近太子,我都不能奪去他和虞姐姐的母子之情。這與代替不代替沒有關係。”
龍越離微微鬆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問道:“那怎麼樣才能讓若兒你重新對這個世間有留戀,不再悲傷?”
周惜若看着池中一池翠碧,握住他的手,擦去眼角的淚痕,微微一笑:“皇上不是說要與我看着一池荷花盛開嗎?從今日起,我每日都會陪着皇上賞荷,好不好?”
龍越離眼中一亮。周惜若看去,只見他深眸中堆起千層笑意,層層疊疊,若墨蓮盛開,一如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