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室內,一切仍舊很平靜。
卻突然起了風。
不是溫柔和膩的春風,不是驚風秘雨的夏風,不是斑斕蕭瑟的秋風,不是雪意森森的冬風。
那風,柔,烈,幽,威。
有風的威勢,無風的散淡。
只一霎間,便若有形兵器般,直挺挺的逼殺過來。
秦長歌只覺得面門一涼,有如冰水潑面,又似被什麼寒冷無形的兵器撞面而來,肌膚盡爲森寒凜銳的殺氣所侵,不能自己的一個寒戰。
她現在武功未成,但前世見識自然還在,當年,她也有這般威烈之氣,這是真正的高手,在某些觸動心境的環境下,有意或者無意逼放出的罡氣。
心中暗贊素玄第一人之名,他的罡氣,已至收放自如化氣成形之境,凝化成劍,正正直逼到她最脆弱的眼睫分寸之地,刺激得她雙目酸脹直欲淚流,卻毫無損傷,而她懷中昏昏欲睡的蕭溶,卻連一根髮絲都沒被牽連。
笑了笑,秦長歌伸出手指,面不改色,緩緩向那無形罡氣尖端一拈。
但凡罡氣,逼出體外時最盛,至人身前時必弱,何況這種顧及他人,凝成一線的罡氣,根本無意傷人,不過是素玄的警告罷了。
素指輕拈,秦長歌還笑吟吟做了個拋開的動作,嫣然道:“素幫主,對淑媛如此行徑,有負你惜花之名呢。”
罡氣立消,素玄笑道:“好,好膽氣。”
“幫主亦好武功,”秦長歌柔聲道:“否則稍有不慎,我便雙目皆毀了。”
“是我孟浪,”素玄微微欠身,姿態優雅,“姑娘所言,關係我熾焰盟萬餘兄弟性命,素某實有不安。”
頓了頓,他笑道:“我知道在姑娘面前,再無可以遮掩矯飾之處,我只問姑娘一句,你是如何猜出?”
“就是這個字,猜。”秦長歌笑得慵懶,“事有反常必爲妖,以我對你的調查瞭解,你那個所謂仰慕南人文化前來就教,於京都創立熾焰幫不世基業的說法,根本不能成立,熾焰已是天下第一大幫,何必從頭再來?你根本沒有必要南來搶生意,但是你來了,不惜血本的來了,那麼你所謀,必然就不是這些。”
“你拼命搶生意,短時間內大肆交接官員,迅速成爲京中鉅商,歸根結底的,是爲了做皇商。”
秦長歌微笑,看着素玄流光溢彩的深黑眸瞳,“我西樑的規矩,無均輸和採買之政,凡宮廷所需,一律以時價採辦,只爲不以之累民,皇商於戰時,負責爲皇家督造兵器運輸糧草,於休養生息之時,則替朝廷負責採買內宮物資,大到宮廷修建的木材,後宮衣服織造,小到宮廷花木種植,女子胭脂水粉,皆由皇商操辦,皇商與朝廷政事,宮廷內政聯繫之緊密,非常人可比,何況我朝還有給皇商賞官賜爵,出入宮廷之權,這對有心人來說,真的很重要。”
“而成爲皇商,首先要能成爲京中乃至天下的鉅商,有足夠的財力支撐諸般種種需索,有龐大的勢力進入朝廷戶部挑選合作者的視線--素幫主,你這段時間的努力,和我衡記的處處衝突,不就是爲了這個麼?”
“好,”素玄輕輕拍掌,“疑問已解,那麼,姑娘你所表示願意提供的幫助,又是什麼呢?”
秦長歌淺笑:“素幫主,你真正的目的是爲了接近宮廷吧?你真正要做的,是爲了替人報仇吧?你接近宮廷是爲了知道什麼,你最終想怎麼報仇,這些我都不管,我只告訴你,如果有人能以不同的方式幫你達到目的,那麼,何必費這麼大力氣搶生意,拼卻這些年熾焰苦心在關外掙下的基業,和衡記兩敗俱傷呢?要知道,熾焰幫樹大招風,稍有舉動難免爲人所察,當朝因爲先皇后出自武林名門,一直很忌憚江湖勢力,多方打壓武林門派,上次皇帝召見你的事你不記得了?萬餘兄弟的存亡,在你一念之間。”
瞟了她一眼,素玄也不想再問她是如何知道他要替人報仇的事了,這女子一身神秘,他會花時間好好琢磨的,想了想,他笑道:“姑娘說得句句在理,可是爲了避免皇商太多,藉端累民,先睿懿皇后規定,在京皇商只能有一個,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們退出,那麼,你打算如何補償我?”
“素幫主好精明,”秦長歌抿嘴笑,“不是說了麼,天子腳下,時機未到,你想做的事,我大約能猜得着,而我有比你費盡心思去做皇商更好的辦法,去達到你原本想要達到的目的,等到時機成熟,你想要做什麼,都不會再有困難。”
“好吧,”只不過略略沉思,素玄便對這看似含糊的承諾接受了,朗然微笑道:“我相信姑娘不致欺瞞於我,那麼,熾焰幫近日會表現出應有的態度。”
“與其說是相信我的誠信,還不如說素幫主相信自己和熾焰幫的能力威勢,料定我不敢玩花招,”秦長歌眼波盈盈如一江秋水,“我確實不敢玩花招,幫主放心罷。”
“說實在的,”素玄突然眨眨眼睛,“我雖然不用親自出面,但聽底下人來說,整日要費盡心思打通關節,處處屈居人下,時時拿銀子討好那些破爛官兒,幹得實在憋氣,如今你幫我解脫了,咱們都要謝謝你呢。”
微微一笑,秦長歌意有所指,“幫主豈是屈居人下之人?”
抱起睡得口水橫流的兒子,秦長歌笑道:“任務達成,叨擾了這許久,實在歉甚,這就告辭。”
素玄目光掃過蕭溶周身,忽道:“令郎好根骨……可願學武?”
他這話一出口,是不知道多少武林衆人做夢也期盼不來的綸音,入得他門,哪怕一技無成,也不啻於有了暢通行走江湖的王牌,秦長歌卻只是淡淡一笑,愛憐的看看兒子的睡顏,“等他再大一些罷……或者問問他的意見……學武很辛苦,溶兒還小。”
素玄灑然一笑,不再言語,只微微俯身看蕭溶,四歲練武,筋骨未成,正是伐筋洗髓的好時辰,這孩子又是個男孩,按說學些武藝強身護體也是該當,何況是他開口,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機緣,以這位明姑娘先前指拈罡劍的見識,不會不知道這些,然而她微笑拒絕,眼神中那一閃而過的蕭疏落寞,令他也不由心驚。
然而探人隱私終究不好,素玄雖不屑於做君子,但也沒有做小人的愛好,一笑作罷。
他光風霽月不欲探人內心,秦長歌可沒這般自覺,她行至門口,忽轉身道:“畫中何人?”
突如其來一句,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素玄下意識答出了自己原本不會回答的話。
“我的恩人。”
答完方纔醒覺,眉毛一挑,微微有些無奈,但隨即一笑,那瞬間的懊惱,如清風了去無跡。
秦長歌毫無歉意的宛然一笑,飄然而去。
她的身影輕捷消失在四壁蔭翠,綺窗朱戶的高牆深院之中,西風剪剪,掀動衣袂,她看來輕逸如飛掠晴空的雁,奔向的卻未必是溫暖溼潤的諸國之南,而是天下間,棋枰上,陰詭難測的迷局。
素玄注目她背影良久,回身,慢慢踱至那幅畫前,繼續負手仰首深深凝望,他佇立的姿勢如高山頂積雪的石崖,沉默而堅定,彷彿能那樣永生永世,風霜不改,歷山河變遷日月更迭,依舊如前的立下去。
夕陽的光影轉過地面,轉過幾案,轉過香爐,轉過長窗,轉過他黑髮白衣,漸漸在遙遠的天邊泯滅,一抹微紅由濃轉淺轉青,最後換了一輪明光四射的月亮,將那白亮亮的冷光,不偏不倚的投射在依舊仰首獨立,明明應該什麼都看不見,卻仍舊專注相望的背影上。
那沐浴於月色瑤華中的背影,渾然似與月光一體。
良久,黑暗與明光交界之處,聽得人幽幽低嘆,聲音悠長。
如前塵往事糾結不休,如那些早已爲人所忘,他卻終生銘記的記憶。
“一晃,十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