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數月前出京南下沐天府被莫名其妙擄上馬車不同,這一次,太子行轅在任府外足足等了一上午,直到正午任府大門開啓,任安樂才伸着懶腰走出來。據過往的百姓所言,任將軍將一府侍衛留下,只帶了一個英氣悍勇的丫頭,這做派,倒也符合她一貫的脾性。
待行轅出了京城,人人皆嘆,在上將軍府外,他們的太子爺簡直將厚待重臣這個詞兒顯現到了極致,當然,那是對任安樂這個女土匪,要擱別人身上,朝堂之上一個藐視君威的罪名都算輕了。
不過這次出行倒也有些異曲同工之處,任安樂一踏上太子馬車,便如上次一般開始呼呼大睡,別說請安,連個正眼也沒落在等了她一上午的韓燁身上。
韓燁看了她一眼,斜靠在一旁,眼底墨沉,瞧不出深淺。
馬車顛簸了兩日,隊伍行到臨西府,知府一早便迎到了城門外,任安樂在馬車裡睡得昏天暗地,被問候聲吵醒,不耐煩的拱到角落裡,不小心撞到桌几碰出沉悶的響聲,她哼了哼,轉了個方向繼續埋頭大睡。
韓燁瞧得好笑,掀開布簾朝窗外巴巴等着上意的知府擺了擺手,知府瞥見馬車內的光景,露出個心領神會的眼神,默默領着太子行轅入了別莊。
夜晚,任安樂酣睡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別莊書房的軟榻上,她踢開被子,望着書桌前的韓燁有些晃神。
“醒了?這裡是臨西府,今晚我們就在這裡休息,明早再啓程,再過一日便到了。”韓燁朝她看來。
“我還以爲你會馬不停蹄趕赴化緣山。”任安樂打了個哈欠。
“今晚十五,臨西樓的燈會遠近聞名,你睡了一整日,我們出去走走。”韓燁起身,走到任安樂面前。
任安樂這纔看見韓燁穿着一身常服,挑眉道:“殿下不擔心化緣山出亂子?”
“只要忠義侯問罪,他們自會散去,無需多慮。”
見韓燁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任安樂撇嘴,懶懶從軟榻上爬起來,“臣遵旨。”
瞧着任安樂一身邋遢的就要往外走,韓燁拉住她,朝內房裡指,“我讓人準備了溫水和衣飾,換了再出去。”說完不待任安樂反對,徑直出了書房。
任安樂瞅了瞅衣袍褶皺的自己,摸了摸下巴,搖頭晃腦踱進了內堂。
半刻鐘後,書房門被打開,韓燁站在院內,擡頭,微微一怔,眼底露出清淺的笑意。
高挑的身姿,長髮高高梳起,任安樂立在迴廊上,一身素白的廣袖流裙,腰間繫着根錦帶,零丁的殷紅梅花點綴在袖口處,眼眸璀璨,翩然靜雅。
見慣了任安樂着將袍穿晉裝的利落模樣,韓燁沒想到,她竟也極適合大靖貴女的裝束,雍容間猶見貴氣,像是天生便契合她一般。
見韓燁半晌未動,任安樂大步走到他面前,擺擺手,“走了。”說完一馬當先朝外走去。
韓燁搖了搖頭,就是這性格太過利落灑脫了。
臨西府離皇城不遠,一向平安富饒,每月十五的燈會吸引着臨近城池的百姓相繼而來。
此時街道上掛滿各式各樣的動物燈籠,行人川流不息,韓燁尋了契機,趁侍衛不注意,拉着任安樂竄進了人羣,待侍衛回過神來,兩人早沒了身影。
一條小巷內,燈火有些暗,任安樂朝拽着她袖擺的韓燁道:“殿下不是向來最喜歡循規蹈矩,今日怎麼如此玩鬧?”
韓燁放開手,眨了眨眼,笑道:“我少時性子叛逆,時常帶着安寧悄悄出宮。”他頓了頓,“當年梓元不喜歡皇宮,我也曾經偷偷帶她出去過,那年京城的元宵燈會,我花了十個銅板套了兩隻燈籠兔送給了她,第二日聽宮人說梓元的生辰是正月十六,我急着和舅舅出京巡視京畿,便臨時寫了封信說將那對燈籠兔作爲她的生辰之禮,也不知道她嫌不嫌我小氣……”瞥見任安樂沉默的面容,韓燁感嘆一句,“如今一想,竟有十年了。”
任安樂望了韓燁一眼,回得意味不明,“殿下的記性真是好,連這點小事也記得清。”
“我記得住,只是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韓燁聲音淡淡,朝小巷外走去。
任安樂腳步一頓,抿了抿脣,跟在他身後,小巷外萬家燈火,繁華熱鬧,她遠遠瞧着韓燁的身影,不知爲何,竟覺得有些單薄清冷。
兩人都不是習慣閒散度日的人,慢步走着一時有些沉默,遠處喧譁聲傳來,隨着人羣行走,望見百姓圍成圈,兩人一時好奇,湊近了才瞧清是臨西府龍悅堂舉行的射箭比賽,場內百米遠處擺着三個箭靶,右邊搭着一個高臺,高臺上沒有什麼遮擋,只是在中央懸掛着一個打造精緻的木盒,聽說木盒裡的彩頭是龍家的寶貝。
龍悅堂是江北之地上有名的製造焰火的世家,世代鑽研焰火,皇宮節慶燃放的焰火爆竹亦是龍家御供,算得上是正兒八經的皇商,而龍悅堂的老宅,就在臨西府。
臨西府的射箭比賽月月十五的燈會都有,龍悅堂的老爺子一年前掛木盒時說過,只要箭射得準,木盒自己就會打開,彩頭便歸此人所有。只是連中紅心者不在少數,木盒卻從未開啓,衆人也不知射箭的條件到底爲何,遂每年武者用盡方法去射紅心,卻皆無功而返。
久而久之,這裡的射箭比賽也成了臨西府的一項傳統。今日許久不曾親自出府觀看射箭的龍老爺子親至,是以高臺前格外熱鬧,此時,廣場外圍了數十人,每當有武者三箭皆中時,人羣中便會響起友善的歡呼聲,畢竟那個木盒掛了這麼久,也沒人指望誰能輕易奪下魁首。
這比試算是有些稀罕,兩人覺得有趣,停下來看了半刻鐘後,已經再無人入場,高臺上的老者顯然有些失望,看情形正欲離開。
任安樂朝韓燁擺手:“走吧。”她走了幾步,才察覺身後無人跟着,一回頭瞧見韓燁徑直朝場內走去,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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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燁生得一副溫文俊美的好相貌,一身貴氣,面露威儀,一時場中有些靜默,高臺上的老者來了興趣,問:“這位公子也來試試手氣?”
韓燁笑了笑,拱手道:“龍老爺,可是隻有臨西府的人才能射箭?”
“當然不是,誰想來都行。”龍老爺走到高臺邊,頗爲疑惑,“看公子穿着不似好博彩頭之人,可是有些緣由?”
這其實算來只能算街頭雜耍之流,又是商賈舉辦,每月上場的武者雖多,但有些臉面的世家公子自持身份,從來不會參與。
“龍老爺,我下個月成婚,還沒想出送什麼禮物給未過門的妻子,今日路過臨西府也是碰巧,所以上來試一試。”韓燁咳嗽一聲,朗聲道。
聽見韓燁的話,周圍的百姓明顯一愣,默默將眼光挪到和韓燁一同出現的任安樂身上,人羣中慢慢響起意味不明的笑聲,不少姑娘望着任安樂的眼底有着羞澀的羨慕。
任安樂挑了挑眉,見韓燁一副溫潤如玉高潔凜然的模樣,走出人羣,神情坦然,一揮袖擺聲音忒豪邁,“當家的,你且去吧,若是拿不回彩頭,你我之間從今以後便不提嫁娶,只言入贅!”她向來不是個軟糊的性子,韓燁既然當街拿她玩笑,她自然不會示弱。
此話一出,周圍百姓當即轟然大笑,連聲叫好,一時場面甚是熱鬧。高臺上的龍老爺摸着鬍子,笑着道:“這位姑娘看來是性情中人,公子可要用點心了,要不然貴府失了傳繼者,可是我龍家的罪過。”
他摸着鬍子,說得自信滿滿,退到高臺角落處,眼底有些老頑童的狡黠。
一旁已經有人將弓箭遞到韓燁手上,韓燁將弓拉至滿月,三箭懸於弦上。
一次三箭皆中靶心不是沒人試過,衆人見韓燁也是如此,不由有些失望,噓聲連連響起。
韓燁恍若未聞,他朝四周掃了一圈,眼落在人羣中孑然出衆的任安樂身上,半晌未動,眼神溫暖柔和。
人羣漸漸安靜下來,不再鬨笑,任安樂微怔,神情有些疑惑。
突然間,韓燁轉身,拉至滿月的弓箭隨之轉移,以驚雷之勢直直朝高臺上方射去。
轟然聲響,衆人還未回過神,便瞧見懸在半空的木盒落在了地上,因爲撞擊力過大,扣鎖斷裂,木盒支離破碎。
黑夜之中以箭射斷鐵線,簡直神乎其技!
裡面藏着什麼東西瞧不真切,但看着臺上破碎的木盒和神情意外的龍老爺,衆人面面相覷,突然明白過來,木盒一直以三條鐵線掛在高臺上,龍家說的射箭準者拔頭籌,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擺着的靶子只是障眼所用,從始至終所謂的射箭不過是試人的心態罷了。
韓燁棄了弓箭,走到任安樂面前,勾了勾脣角,一言不發的拉着她的手朝人羣外走去。
指尖傳來的溫度有些灼手,任安樂微怔,卻未掙脫。
龍老爺子從高臺上探出個頭,喊道:“這位公子,這彩頭你不要了?”
韓燁腳步未停,聲音遠遠傳來:“龍老爺,獨樂不如衆樂,龍老爺的好意分給大家便是。”
這話聽得很是讓人疑惑,衆人不再去管顧自離去的兩人,眼巴巴的湊近了高臺,對龍家的寶貝充滿了好奇。
龍老爺若有所思的望了人羣外一眼,先朝高臺下的管家打了個手勢,再對着臺下的百姓略一拱手,笑眯眯道:“諸位,龍家在臨西府立府十來載,多謝鄉鄰支持纔有今日之盛,我龍家以煙花開府,藏的寶貝自然便是此物,從今以後,每月十五,臨西河畔都會燃盡焰火,爲大家助興!”
衆人一愣,突然間,半空中轟然聲響,擡頭一看,臨西城上空及眼之處,萬千焰火齊燃,璀璨銀花,一片盛景。
不遠處的河畔旁,韓燁放開任安樂,退開一步倚在一旁的樹上。
任安樂瞧了一眼空中的焰火,朝韓燁看去,“你早就猜到箱子裡什麼都沒有,龍家備下的是滿城焰火?”
韓燁點頭,“我不過這麼猜了猜,其實若不是龍老爺說箱子裡裝着龍家的寶貝,恐怕早就有人這麼做了,只是他們捨不得寶物,纔會到如今都沒人去直接射下木箱。想必他也頭疼的很,火藥易燃,龍府必定經常更換,還要派人守着,我幫他一幫,也算體恤於民。”
任安樂擡頭朝空中華美絢麗的焰火望去,隨口道:“殿下好心意,只可惜帝小姐遠在京城,看不到這般盛景。”
韓燁擡眼,淡淡的詢問聲伴着焰火轟鳴的聲音落在任安樂耳裡。
“安樂,我們認識也有一載了,還未問過你幾時生辰?”
任安樂轉頭,神情意味不明,“還遠得很,殿下爲何突然問起?”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焰火瞧着還不錯,所以打算湊個現成預先給你做生辰之禮。”
“殿下真是大方。”任安樂撇了撇嘴,懶洋洋回。
韓燁聽見她不情願的回答,過了半晌,他垂下頭,望向面前立着的女子,突然開口:“安樂,我回京後上書父皇即日以太子妃禮將承恩正式迎入東宮,你說……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