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佩圖拉博與自己的父親重逢,並且加入這場志在收復銀河的偉大遠征的那一時刻,已經過去了大約十年的時間。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鋼鐵之主邁入銀河的這十年的話,那麼只有【困惑】。
佩圖拉博總是在困惑。
當他在自己的家鄉奧林匹亞,仰望着寂寥的星空與那顆可怕的眼球的時候,他會困惑與感慨命運的不公,爲何要給他如此的智慧,卻又將他拋棄至一羣庸人之中。
當他與自己的子嗣重逢的時候,他又赫然發現自己的軍團竟是如此的不堪:他們會在一場再簡單不過的戰役中失去幾乎一半的作戰力量,在他看來,第四軍團的士兵遠遠算不上優秀的戰士。
於是,那句十一抽殺從他的口齒間輕輕的飄出,他冷眼旁觀着那些被挑出的不幸者被自己的戰友活活打死,並且很快就陷入了新的困惑之中。
爲什麼經過如此的警告,他的子嗣依然比不上影月蒼狼或者暗黑天使?
在這種困惑中,佩圖拉博統御着自己的軍團,他內心中的疑慮伴隨着戰爭的延續而不斷擴大着,這難免會影響到他的情緒與工作效率,但他就是忍不住,就是愈加地困惑於更多的令人失望的現實。
就像現在,一個新的困惑正在佩圖拉博的腦海中形成,它愈發地壯大與擴張,令基因原體煩躁不已。
爲什麼,爲什麼他的子嗣,他精心挑選出來的三叉戟,居然還比不上馬格努斯麾下的一個凡人呢?
這羣傢伙爲什麼總是讓他如此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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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他們在不滿麼?難道他們在用這種方式對抗他的統治麼?
還有他的兄弟,馬格努斯,他又爲什麼偏偏要把一個凡人留在這裡?
這是一種示威?一種炫耀?他真不知道這個凡人的優秀麼?他在安排這個凡人留在這裡的時候,真的只是無心舉措麼?
馬格努斯在嘲笑麼?嘲笑他的子嗣?嘲笑他的軍團?還是……嘲笑他這個鋼鐵勇士的基因原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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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着他的思想在醞釀,鋼鐵之主的面容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陰暗,他的合奏在不知不覺間再次變得低沉,佩圖拉博開始嚴酷地對待他的工作,就彷彿它們是他的生死仇敵一般。
當他那些在【堅定之光號】上進行着修復工作的子嗣將第一期工程的結果發給他的時候,佩圖拉博幾乎是強迫自己找出了一個問題,他毫不猶豫地將這個細微的瑕疵畫了又畫,隔着屏幕怒斥着自己的這些讓人失望的孩子,他們的粗糙與低劣讓他感到噁心。
蠢貨!
他用這個粗重的譏諷作爲對工程結果考覈的結束詞,然後關上了通訊,任憑他們自己去爭論與解決這個問題。
就在這個時候,他捕捉到了身邊的凡人工作聲音的停止。
摩根已經將她面前的最後一份數據文件整理完畢,根據各項工作之間的邏輯順序與輕重緩急,她將所有的資料一一發送給了這位從未休息過的基因原體。
儘管她生來就掌握了數據與邏輯最精妙的用法,但是第一次處理如此龐大的數量依舊讓她感到疲憊,更不用說在一個同類面前小心地隱蔽自己的身份,這件事情的消耗甚至比工作本身更讓人感到吃力。
但就在她即將閉上眼睛,讓自己稍微休憩一下的時候,佩圖拉博的冰冷腔調從一旁傳來。
“第七彙總表的數據遺失了,
重新做一份出來,十五分鐘內完成它。”
摩根幾乎眯起來的藍色雙瞳一下子就睜開了,她很確信就在她閉上眼睛之前,那份第七彙總表還好好的待在佩圖拉博的電子屏幕上,等待着他的檢查。
【……是的,閣下。】
她特意讓自己的聲音在短暫的猶豫之後才轉化爲堅定的執行,畢竟這份無故失蹤的文件包含有數千條數據信息,足以讓一個凡人感到痛苦。
而就在她的手指重新回到了工作鍵盤上的時候,佩圖拉博的聲音又來了,這一次他的腔調中多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不……不用了。”
“交給我吧,你可以去……休息了。”
鋼鐵之主的頭顱高高昂起,就彷彿蓄意不想讓凡人看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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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蠢貨,到底在幹什麼!
在昂起的臉上,佩圖拉博的鋼鐵面容被他扭曲在了一起。
對着一個凡人,一個區區的凡人宣泄自己的怒火,這種舉動與那些奧林匹亞上的庸俗懦夫有什麼區別!
天生的傲慢與藝術情懷在此時又佔據了佩圖拉博的心頭,當他被嫉妒與自我懷疑的怒火吞噬的時候,他是一個渴望破壞的暴君,於是他理所當然地銷燬了那份可能耗費了無數精力與時間才做出的結果,就像他曾毫無壓力地毀滅自己的子嗣,毀滅無數的王國一樣。
但當親眼目睹到成果的毀滅,親耳聆聽到緩慢卻又堅定的執行的時候,那顆蘊藏着對藝術與邏輯的熱愛的心又重新佔據了思想的王國,佩圖拉博那撕裂內心中的另一半向他發出了質問,那是由負擔,沉默與難以想象的傲慢所組成的靈魂。
一直以來就是如此:每當事情的發展不如佩圖拉博所期望的那樣的時候,他就會生氣,會暴怒,會不顧一切地破壞與發泄出來,直到他目睹到自己的所作所爲,他又會感到愧疚,感到後悔,於是再沉默地將其修補,併爲自己的默默付出而感動。
但這種完全自我的感動既無法帶來外界的掌聲,也無法讓他的情緒得到緩解,於是他的怒火就會再次淤積,等待着下一次的爆發,周而復始,直到那些冷靜與感性被消磨殆盡,只剩下一個永遠惱怒與怨念不平的暴君。
但現在,爲時尚早,帝皇的遠征纔剛剛開始,屬於佩圖拉博的鏖戰與磨鍊也不足以讓他的冷靜消磨許多。
佩圖拉博沉默着,他開始了這份額外的工作,這份由他自己添加的工作,他壓抑着自己心中的怒火與情緒,任憑它們炙烤着自己的心靈。
鋼鐵是不怕烈焰的,他總是這麼相信。
那些數據被以極快的速度處理着,出於某種只有他自己才找到的想法,佩圖拉博仔細地檢查着摩根的工作結果,而最終的事實也讓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凡人的工作能力的確如同馬格努斯所說的那般出衆。
她是一個值得欣賞的人物。
與此同時,基因原體的本能感知也在密室中游蕩,他能聽到得到休息命令的摩根先是舒展着自己的身體,然後在他的身後小心環視着整個房間,她的目光似乎立即就被城市中央那艘巨大的殖民母艦【堅定之光號】所吸引,佩圖拉博能聽到她在低聲地推理着什麼。
這種推理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隨後,他聽到了高跟長靴踩踏大理石地面的聲音,超人般的感知忠誠地向他反饋着這聲音主人的動向,而在意識到她究竟在去往哪裡的時候,佩圖拉博脖子上的寒毛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就彷彿被它們的特別所吸引了一般,摩根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密室的深處,那裡陳列着一排又一排由鋼鐵鑄成的,大約半人高的長桌,在那上面擺放着各種各樣精巧的模型與手工製品,哪怕是在這燈光昏暗的密室深處,它們依舊在閃爍着藝術與技巧的熠熠光輝。
她能看到那些古怪的藝術品:比如說一尊大劇場的模型,它明顯是一個半成品,而且在劇場的頂端並非是用來通風與行走的區域,而是發揮着防禦效果的城垛。
【塔利亞克隆】,這個名字被寫在了模型所壓住的稿紙上。
在它的旁邊是更多的完成品:一座巨型燈塔的模型,在那上面雕刻着英雄殺死海妖的壁紋;一座神廟模樣的建築,它的裡面卻隱約可見層層書架與辯論的高臺;還有更多的圖紙,它們被捲起來安置到了桌子的角落,其中攤開的一張上描繪着一尊金制的獅子雕像,這頭威猛野獸的腳邊用泰拉語書寫着類似贈禮的標識。
摩根眨了眨眼睛。
她能感覺到,當她的腳步與目光在這些藝術品與半成品的周圍環繞的時候,那位佇立在工作臺前的基因原體的工作節奏有了些許的擾亂,就彷彿一頭真正的獅子,在目睹無知的小獸踏足自己的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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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圖拉博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着這個冒犯的凡人,她正毫無意識的行走在鋼鐵之主不願意爲他人所知曉的地方。
他看着她在那裡行走,竟有一些熟悉的感覺,這讓他想起了什麼。
在幾十年前,在他還是奧林匹亞星上一個被城邦的撍主所收養的天才孩童與將軍的時候,他的那個養父也曾像這樣行走在他所塑造的藝術品之中。
他記得當時的他向自己的養父所詢問的那句話,以及得到的回答,他一直都記得。
於是,當最後一份數據也被以絕對的正確方式整理完畢後,他開口了。
“你在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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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浪費,無用且奢侈的浪費,我的孩子,我的佩圖拉博,你擁有着神賜的頭腦與力量,爲什麼要將生命浪費在這些無用的東西上。”
“我可以輕易地擁有這些所謂的藝術,無數的雕刻家與畫家因爲得到我的贊助而獲得優越,只要一個響指,他們所謂的藝術就會成爲對我的歌功頌德,哪怕那些功績從不存在過。”
“但你不同,我的孩子,你的能力不應該限制在這些無用的東西上,看看你那些致命的發明吧,坦克,火炮與炸藥,這纔是你應該發揮出來的,它們能夠輕易地取得勝利,主宰戰爭,甚至征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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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藝術,閣下,我在看一顆被掩埋與誤解的熾熱心靈。】
就在養父的聲音消散於腦海的那一刻,摩根的回答接踵而至。
截然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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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圖拉博笑了出來。
他轉過身來,第一次離開了自己的電子屏幕,在他的身後,足夠讓整個世界在今天的剩餘時間繼續忙碌的命令正在被有條不紊地自行發送出去。
“藝術?”
“這只是一些消遣,女士。”
“你要知道,我是一個將軍,我不需要所謂的藝術,沒人會需要它們,你應該明白你所服務的是帝國,一個由帝皇,將帥與軍隊所組成的地方。”
佩圖拉博開口,訴說着他半點不信的自我評價,與不得不信的現實。
然後,他看到了摩根的微笑。
【你喜歡死亡麼,閣下?】
這幾乎是一句冒犯,短短的幾個字成功的讓鋼鐵之主的臉色再次陰鬱。
“如果這是你糟糕的隱喻,那我會無比清晰的告訴你,在銀河中,沒人會真正地喜歡死亡, 除非是將它砸向自己敵人的頭頂。”
【是的,沒人會喜歡死亡,也沒人會想要死亡,無論是個人,軍團還是帝國,死亡都是被抗拒的。】
銀髮的女官交叉着手指,讓它們頂在了自己的下顎。
【死亡是不詳的寧靜,是漆黑的沉默,也是再無夢想、激情、變化與驚喜可言的悲哀未來。】
【但沒有藝術與美學的世界,不也正是如此麼?】
佩圖拉博沉默着,他的眼睛被遮掩在了陰影之中,嘴脣抖動着,卻沒有說話。
【難道當銀河陷入永恆的戰火,士兵與嗜血的戰爭機器在無窮的廢土上前進,每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除了爲食人的戰爭提供物資外再無使命可言,畫作與歌曲被視爲無用的浪費,神像佔據劇場,經文遮掩學術……這樣的世界,與死亡又有何異?】
【而我們在此奮戰,我們的征途跨過銀河與星系,我們爲了一個更美好的未來獻上自己的一切,不正是爲了讓人類的未來避免如此麼?】
“……”
沉重的呼吸聲。
直到這時,摩根才彷彿如夢初醒一般,她低下頭,意識到了自己對一位基因原體的冒犯。
【請原諒,閣下,我只是……】
“不!”
佩圖拉博打斷了她,他安靜了一會,直到最後的電子響聲傳來,那意味着今天工作的結束——與須臾的休息時間。
隨後,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以一種命令的語氣訴說着。
“坐下。”
他說。
“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