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死(三)

戰爭。

某種意義上,戰爭是文明的同義詞,它可能是任何國度、任何種族、甚至任何星系中最接近於【真理】的存在。

無論是什麼種族,無論是什麼基因,無論是什麼思想與道德,當文明從野獸般的懵懵懂懂中誕生的時候,當【貪婪】從生存的本能中被提取出來的時候,當曾經的食肉動物劃標記領地與廝打爭鬥的記憶被拾起、掃淨,再被冠以了【榮耀】或者【信仰】之類的簡陋理由之後,戰爭便理所當然地應運而生了。

如此的倉促,如此的合理。

兩個村落、兩個王國、兩個種族,也許他們之前從未見過,也許他們之間的生產關係、道德認知與過往歷史沒有一星半點的相同,但這並不妨礙,當其中的一方不打算用和平與交流來解決問題的時候,【戰爭】就會在雙方的腦海中同時出現。

從這個角度來講,戰爭既不卑鄙,也不殘忍,它不過與文明、交流、生存等詞彙擁有着同樣的意義,是任何一種智慧種族都與生俱來的樸素天賦。

從包裹着破爛的樹葉,揮舞木棒,互相投擲尖銳的石塊;到用木板與布匹遮掩住要害,用長劍與戰馬去對抗;再到從濃煙滾滾的工廠中開出十數噸重的坦克與自行火炮,讓核子裂變與生化武器的噩夢徹底踏破一切的底線與安全感。

直到飛上太空,接觸曾經頂禮膜拜的日月星辰,讓自己的呼吸與恆星的閃爍在同一片視野中迴響,可也不過是把刀劍與炮彈換成了鏈鋸與爆彈,讓數公里長的偉大戰艦接替了曾經的飛機大炮……

僅此而已。

從三五名戰士的混戰,到兩個戰鬥羣之間的廝殺,再到數百萬、數千萬甚至是數以億計的大軍在沙盤與筆尖的命令下忘我地互相毀滅,戰爭從未改變。

它是每一個個體的噩夢,每一個集體的浩劫,每一個國度的磨難……

以及,每一個種族的偉大勝利。

當元帥下達了命令,將軍制定了方案,團長規劃着路線,營長集結了士兵,而連長揮出刀鋒,號令衝鋒的時候。

當戰爭的鋒芒化爲虎賁的刀刃、騎兵的馬蹄、坦克的履帶,再到密密麻麻的無人機羣的蜂鳴奏響的時候。

沒人在乎那些真正面對它的人。

甚至那些人他們自己都不在乎。

最起碼,拉託比斯,並不在乎。

——————

“轟炸!是無人機!”

混亂的喊叫聲在戰壕中響起,拉託比斯中士緊緊的握着他的那把槍,這是他一路顛沛流離以來,唯一沒有拋棄的東西。

他緊貼在戰壕的土壁之上,一隻手用着剛剛被髮下來的工兵鏟,拼命地試圖挖的再深一些,哪怕是一釐米的進展,都更有可能讓他活命。

最後,在他聽到那些尖銳的破空聲徹底撕裂他的耳膜之前,他終於能夠把自己的整個身子囫圇塞了進去,只留下一個破破爛爛的靴子還在外面。

轟炸開始了。

冉丹的無人機羣也許有上百架、數千架甚至更多,反正拉託比斯一早就聽到了那些防空炮在不惜一切地開火,他聽那些負責防空炮的士兵吹噓過,他們手頭的大傢伙能夠封鎖數公里的空域,每分鐘能打出上千發炮彈,就連只蒼蠅都會被他們的炮灰撕成碎片。

但這似乎並沒有什麼用,拉託比斯只聽到了那些防空火炮在發瘋,在一刻不停地傾吐着火舌,一整個陣地的炮口奏響着一曲雜亂無章的抵抗之歌,

但這一切都沒能阻止冉丹把炸彈扔到了戰壕之中。

拉託比斯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是完全阻止不了爆炸聲不斷地捶打着他脆弱無比的耳膜,那是一種毫無規律的狂亂聲響,它時而沉重而肅穆,時而就如同炸開的玻璃瓶一樣,尖銳無比。

中士甚至能聽到那些看似堅固的土堆與裡面的士兵被一起炸飛的聲音,那是一種獨特且沉悶的聲響,幾乎不可能會聽錯,也意味着可能一個倒黴蛋甚至更多的人被活生生的埋在了土裡。

有些炮彈落在了地面上,有些炮彈落在了戰壕裡,甚至還有一枚落在了拉託比斯的附近,他露在外面的靴子能夠感受到被炸飛的泥土與石子敲打靴底的聲音。

他聽到了一切的聲音:炸彈的爆炸,火炮的發射,無人機翼劃過低空時的古怪聲響與嘶鳴,但他唯獨聽不到屬於人類的慘叫聲:無論是被浪潮般的泥土所活生生地掩埋,還是在一瞬間被烈焰吞噬,甚至是在炮彈炸開所蒸發出的真空領域中被抽乾了所有的氧氣,這些都不是能夠讓人發出任何聲音的死法。

只有炮彈,只有爆炸,這噩夢般的鳴奏曲響了有五分鐘,甚至更多。

最後,它停下了。

——————

拉託比斯甚至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從那個坑裡面爬出來的,他挪動着發軟的腿肚子與腳掌,勉強地站了起來,但是還沒過幾秒鐘,他便如同被抽乾了力氣一樣,腿肚子一軟,癱在了地上。

隨後,他想起了什麼,便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了一邊,瘋狂的挖掘着那些泥土與瓦礫,任憑手指被刺出了鮮血,過了一會兒,在他的拉扯下,提格雷的腦袋從泥土中鑽了出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只是互相的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整個陣地現在就宛如一塊被千軍萬馬踩過的爛泥潭,到處都是坑洞與四散的屍體碎塊,被炸翻出來的泥土和腎臟混雜在了一起,發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臭味,那些尚有精力的士兵在大聲嘶喊着,要麼是尋找自己的戰友,要麼乾脆是在求救,無數種喊叫伴隨着軍官的哨子與垂死傷員的呻吟而同時響起,竟不比冉丹軍隊剛纔的駭人轟炸更安靜。

但是很快,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因爲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

震動。

一種震動的感覺襲擊了他們的感官,那是大地在顫抖,就像是成千上萬的怪獸在他們的身旁遷徙一般。

拉託比斯費勁力氣,站起身來,然後,他便看到了冉丹的軍隊,它們從大橋的正前方襲來,從那座山上滾滾而下。

那就像是一條活着的曲線,一股黑色的浪潮,一種無法用人類的任何語言來確切形容的東西,就像是成羣結隊的螞蟻爬過田地一般,冉丹士兵和奴隸接連不斷地從日光的照耀中現身,結成了一股又一股密密麻麻的軍勢,向他們撲來。

幾乎是眨眼之間,它們遍地都是。

拉託比斯看着,他只是看着,看着這恐怖而充滿了魅力的一幕,看着也許有幾十萬的冉丹大軍向着他們的陣地撲來,就像一整個海嘯在撲向一艘漁船。

他忘記了戰鬥,忘記了思考,甚至一時之間忘記了呼吸,直到他的耳側被最大聲最嘶啞的命令所碰撞。

“敵軍來襲!”

“回到作戰崗位!都他媽給我回到作戰崗位上去!”

——————

“回到作戰崗位!”

“戰鬥還未結束!保持第三巡航速度,注意規避那些小行星。”

“補充魚雷,重複,補充魚雷!”

在薩比斯四號星上,一場戰鬥也許纔剛剛開始,而在最爲靠近曼德維爾點的薩比斯八號星上,一場戰鬥卻已經徹底結束了。

冉丹的屏衛艦與虛空無人機羣正在熊熊燃燒着,就在不到一個泰拉標準時之前,它們還是一場勝利的餘威,是成羣結隊的傲慢獵人,競相追逐着一艘戰敗逃命的暗黑天使戰艦。

但在進入了冉丹大艦隊無暇顧及的星系邊緣與小行星帶的時候,情況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轉,原本【倉皇逃命】的暗黑天使艦船在一瞬間就露出了最爲猙獰的獠牙利爪。

火力最兇猛的三艘冉丹小型戰艦幾乎在同一瞬間被擊毀,而是剩下的散兵遊勇甚至還沒分辨出到底發生了什麼,就在小行星和隕石的陰影之中被打的粉身碎骨。

在不到一個小時的追逐與反追逐之後,暗黑天使的艦船傲然離開了一片狼藉的混戰現場,開始沿着薩比斯八號星的陰影邊緣遊走,小心的觀察着曼德維爾點附近的守備狀況。

“所以……我們究竟要幹什麼?”

從潰逃,到反擊,再到獵殺,直到現在的偷偷摸摸的偵查。

阿里曼依舊是一頭霧水。

他能看懂暗黑天使們的每一次操作與每一個計劃,但是他就是無法理解,這羣傢伙到底在幹什麼?

想要抵抗?

那爲什麼不在薩比斯四號星的近地軌道上集結軍力一戰呢?

想要避敵?

滿星系都是冉丹的戰艦,能避到哪去?

想要逃跑?

那你看這個曼德維爾點幹什麼啊?這個是通向冉丹控制區的!

“呼……”

阿里曼盡力深呼吸,最終,他選擇轉過身去,走到了這支暗黑天使部隊的帶頭人的面前。

“我想我有資格知道什麼。”

他說。

暗黑天使在這艘艦船上的帶頭人是一個把自己隱藏在兜帽之下的老兵,阿里曼只能看到他那遍佈着疤痕的下顎。

“赤紅的馬格努斯之子,你的確是我們在這場戰鬥中的盟友與保障,但這並不意味着你能知道更多,請意識到這一點。”

阿里曼盡力讓自己不去生氣。

“那你能告訴我摩根女士被你們帶到哪裡去了麼?她與我是一個隊伍的同伴,你們爲什麼讓她待在薩比斯四號星,卻把我帶到了這裡。”

“因爲這是任務,摩根女士的事情,很遺憾我無法回答,我收到的命令就是讓你待在這裡,作爲友軍與保障。”

保障?

這個詞讓阿里曼感到不妙,他愈發懷疑暗黑天使帶走摩根的目的了。

“那麼……我想我最起碼應該有資格與身份去知曉,我們到底要做什麼?有什麼計劃在籠罩這個星系?”

暗黑天使不由得笑了起來,在笑了一陣子之後,他才繼續搖着頭。

“我很想向你說明一切,但是很可惜,我並不能這樣做。”

“你不想說?”

“不,是不能。”

暗黑天使糾正着。

“我只能告訴你,我們現階段的任務是隱藏在這裡,等待時機。”

“什麼時機?”

“我不知道。”

暗黑天使倒是否認的很坦然。

“因爲我也不知道完整的計劃,我只負責我所接受的那一方面,甚至下一步要做什麼都是我現在無法知曉的,只有等必要的條件滿足之後,我們腦海中的記憶鎖纔會被打開,下一步的行動纔會被知曉。”

“所以現在,哪怕你找遍全星系的暗黑天使來詢問,都只能得到一樣的回答,在一切開始與結束之前,沒有任何人會知道完全的、具體的方案和計劃。”

“如果你還無法適應,那麼請儘快適應。”

阿里曼低着腦袋,他沉默了有一會兒。

然後,千子嘆了口氣。

“最起碼,我是說最起碼,我應該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在戰鬥、搏殺與死亡正式開始之前,我想我有理由知道更多我爲之而戰的真相與細節。”

這個問題讓暗黑天使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拍了拍阿里曼的肩膀。

“馬格努斯的子嗣, 你知道阿茲爾麼?”

“聽人提起過,他已經爲了帝國與帝皇奉獻了自己的一切。”

暗黑天使點了點頭。

“是的,我們都知道,阿茲爾已經爲了帝國而犧牲,但是冉丹不知道。”

“它們以爲我們不知道。”

“在它們的分析裡,我們把阿茲爾的死訊完全看做是一場意外,它們以爲它們的行動夠迅速,身手夠敏捷,在一起開始之前就結束了戰鬥。”

“但事實上,它們沒有。”

“無論是阿茲爾,還是第244巡航艦隊,甚至是其他你所不知道的,他們也許籍籍無名,也許你都沒有聽說過,也許在遇見冉丹艦隊的下一秒,他們就被徹底的撕成了碎片。”

“但他們並不是寂靜無聲的,冉丹以爲他們是,但實際上,並不是。”

“無論是阿茲爾,還是他們。”

“他們的情報與通訊都在全軍覆滅的前一刻精準地傳了回來,無數沾染這血跡的通訊告訴了我們。”

“他們死在何處,死在何時,又是死在何人之手。”

“我們都知道。”

“而冉丹,以爲我們不知道。”

說着,暗黑天使指了指一旁的星圖,順着他的指示,阿里曼的目光投向了星圖上的角落。

那是標記,一處又一處被畫出來的標記,從冉丹控制區的晦暗一路延伸到了薩比斯星系,它們的時間、模樣與備忘語錄更有不同,但唯有它們的顏色是一致的。

那是一種紅色,一種如同鮮血一般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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