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用筷子把魚肚子挑破,裡面還是腥臭的魚下水,不象熟了的樣子。魚下水掏了,葡萄挑下一塊肉,雪白粉嫩。她用牙尖尖咬了咬,咂咂嘴,點點頭。二大一直看着她,見她點頭,手才伸下去,掰了一塊魚尾,一口下去,滿嘴是刺,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張開嘴,不知下面該咋辦。葡萄也不知該做什麼,看他的嘴爲難成那樣,說:“啊呀,快吐了吧!”
二大把那一口魚肉吐在地上,花狗竄上來一下舔了去,不久喉嚨直了,又咳又喘,爪子上去在嘴邊亂撓。兩人一看,都明白它喉管上紮了刺。葡萄着急,想看看它還會不會吃東西,扔一個糠菜糰子給它。它嚼也不嚼,咕咚一下吞了半個菜團,安靜下來,把剩的半個菜團吃了,穩穩坐下來,仰臉等下一口食。二大說看來花狗喉嚨粗,咽一口菜糰子,就把魚刺兒給杵下去了。
明白了這道理,兩人還是不敢把魚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賣了兩丈大布,買了個新鍋回來,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魚扔進去燉。湯象稀奶汁似的,調些鹽一嘗,真還不難吃。二大皺眉喝完他的一碗湯,笑笑說:“咱這胃口還是沒見過世面,咋還是恁想吐!”
過了兩天,鑽在網上的魚有七、八條,葡萄把它們收回來,用籃子挎到小火車站上。伙房的師傅一見就樂了,問她魚賣什麼價。葡萄說她不賣,她要換糧。“
師傅舀了一碗小米給她。第二次,她換回一斤紅薯粉。到了入夏,師傅說他們這兒缺糧也缺得狠,再不敢換糧給葡萄了。她說那她也不想挎回去,老沉的,就送他們吃吧。師傅馬上叫她等着,他做熟讓她帶兩條回去。
葡萄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從師傅剔鱗、剖肚子開始往心裡記。然後她記下他怎麼用油煎,用蔥、姜、醬油、醋煮。下一趟她又去送魚,師傅難爲極了,說這會中?光吃她的魚。葡萄就說不中就給點醬油、醋吧。
葡萄挎着一小瓶醬油,一小瓶醋往家走。有多久沒吃醬油和醋?她都想不起來了。她走走,實在讓醋那尖溜溜的香氣弄得走不動了,就拔下瓶蓋,抿了一口。酸味一下竄進她鼻子,她流出淚來,可真痛快。從七歲就聞慣的醬油、醋作坊的味道,在她嘴裡、舌頭上跑。二十年的記憶都在她嘴裡跑。她想,天天叫我吃點醬油、醋,活着就美了。
用醬油、醋做的魚湯味道好多了。她和二大慢慢習慣魚腥氣,還是不敢沾魚肉。用筷子把魚肉在碗裡撥拉開,裡頭滿是比繡花針還小還細的刺兒。吃那一口肉,等於是吞一把繡花針,他們的喉嚨可不象花狗那麼粗。
村裡人發現葡萄天天在河裡放網。他們跟在她後面,看她從網上摘下魚,都問她敢吃不敢。她告訴他們敢吃不敢吃,自家去做熟嚐嚐。問咋做,她說煮煮唄。
人們也學她的樣逮了一些魚,回家一煮就大罵葡萄:那東西吃一口,得花倆鐘頭去咔刺兒。有的刺兒紮在嗓子眼上,怎麼也咔不出來,到衛生院讓衛生員使鑷子鑷出來才罷。
初入夏魚草被人澇上去吃了,河水禿禿的,魚越來越瘦小。這是個旱年,五月份河干了,和前幾年圍造的田連成一片,裂得口子裡能跑田鼠。
葡萄和二大商量,認爲該去找日本人藏罐頭的山洞了。
葡萄等着人們把豬場的種豬,豬娃全殺殺吃了,她空閒下來,天天在離水磨十七、八里的山裡找。找得人也曬成了炭,什麼也沒找着。這天她正找着,聽身後有一羣人說話。這羣人是賀村的,中間雙手上着手銬的是劉樹根。她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的樣子惡得很,不叫她在附近轉悠。葡萄從來不給人省事,越不叫她幹啥她越幹啥。她就想沒聽見他們的喝斥一樣,跟劉樹根搭話:“樹根叔,老久沒見了,咋戴上銬子了?”
劉樹根眼一低,點點頭。
旁邊背長槍的人說:“這貨是美蔣特務,在村裡散佈謠言,你往他跟前湊啥湊?”
葡萄問劉樹根:“您散佈啥謠言了?”
劉樹根死盯着腳尖,裝聽不見。
背槍的人用槍托子嚇葡萄:“你再不走把你也銬上!”
葡萄說:“這地方是你家的,興你走不興我走?”
她想,劉樹根肯定在帶他們找那個日本倉庫的門。現在誰能找來吃的,誰就是菩薩,劉樹根能把那些罐頭找到,不但沒罪了,還有功。她不再明着跟他們,躲進草裡,貓腰往前走。這山裡每根草每棵樹她都認識,不一會她已抄到了那羣人前面。
劉樹根說:“就是這兒。”
原來的那棵大橡樹讓雷劈倒了,地上長出一羣小橡樹來。葡萄等他們把洞口封的水泥,木頭撬開,迎着他們站起來說:“你們賀村想獨吃呀?這倉庫裡的日本罐頭有史屯一半。還有皮靴,皮帶。”
她一看這羣人的眼神,就明白他們心裡過着一個念頭:把她就地幹掉算了。
賀村的大隊長說:“哎喲!這不是王葡萄王模範嗎?”
他裝得可不賴,就象她葡萄是女妖精,剛剛變回原形,讓他認出來。
大隊長說:“日本人的東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交。”
葡萄說:“那可不。”
大隊長說:“找不找着,是考驗這個隱藏的階級敵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贖罪之心。找着了,咱國家在困難時期,多一批罐頭,是個好事情,啊?所以一找着,我們就上交回家。”
葡萄問:“國家是誰家?”
大隊長不想跟她麻纏下去,他急着要盤點裡頭的吃食。有了這一倉庫吃的,他們大隊怎麼都熬過荒年了。他要爭取做逃荒戶最少的先進大隊。他想,回頭打發她幾個罐頭,她嘴就封住了,女人嘛。
日本人把一個山洞掏成倉庫,堆放的東西賀村的一羣人運不走。大隊長叫一個人回去搬兵,葡萄說:“順道叫史書記來!”
大隊長脫口就說:“叫那禍害來幹啥?”
葡萄說:“那禍害就在這兒給你打張收條,不省得你搬這半座山回村去?”
大隊長知道葡萄要跟他糾纏到底了。他見過地區丁書記和葡萄在豬場裡說話,又家常又隨便。他說:“好吧,把史書記請來吧。”
史書記不是一人來的,他帶着所有的大隊長,支書,會計,共青團書記,黨員,一塊上了山。老遠就揚起滾圓的嗓門:“太好了,咱公社有了這批罐頭,有勁兒幹活了!”
葡萄心想,春喜有三條嗓門,一條是和衆人說話的,那嗓門揚得高,打得遠,就象他喉管通着電路,字兒一出來就是廣播。第二條是和領導說話的,那條嗓門又親又善,體已得很,也老實得很。第三條嗓門他用了和她葡萄說話,這嗓門他從十六歲到現在一直私下存着,不和她單獨在一處,他不會使它。它有一點依小賣小,每句話都拖着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橫勁和憨態,是一個年輕男人在年長女人面前,認爲自己該得寵又總得不到的嗓音。
大隊長跟史書記又握手又讓煙,也忘了他是怎麼個禍害了。他把史書記往洞裡面讓,一副獻寶的樣子。
史書記用他的手電往倉庫裡一照,嘴合不上了:裡面一兩箱罐頭一直摞到洞頂。
史書記那樣張嘴瞪眼地在心裡發狂,站了足有三分鐘,才說出一句話來:“日你日本祖宗,你可救了我了!”
葡萄看看他那汗浸浸的側臉。汗水從他黑森森的胡茬裡冒出一片小珠兒,他可是不難看。再看他兩條直直長長的腿,叉得那麼開,站成一個毛主席或者朱總司令了。她看他伸出手臂,手指伸進木條箱的縫裡,去摸罐頭光溜溜的鐵皮。他的手也不難看,就是太狠,抓上來要把她揉稀了似的。他高興得年輕了好幾歲,就象當年他和她一塊燒成了第一窯磚。
“日他日本奶奶!咱公社這下有救了!恁些肉罐頭還怕度不了荒年?吃罷日本罐頭,咱硬硬朗朗地打美蔣!”
“是劉樹根找着的。”一個民兵說。
“免罪免罪。”史書記大方地打哈哈:“解決全社的吃糧,就是救人救命!就是殺人的罪,你救下一條命來也抵了。誰把劉樹根的銬子給打開?”
命令馬上就落實,劉樹根撲通一下跪在史書記面前:“青天大老爺!”
史書記大方地擡擡手:“起來起來。我不但不治你罪,還獎賞你幾個罐頭。你們誰,現在就把劉樹根的獎品給人家!”
大隊長在旁邊看着,一股股冷笑讓他硬捺在皮肉下面。這禍害讓他們下面堆土、上面堆糧地放畝產“火箭”,跟國家大方,現在又拿他們費氣找着的東西大方。
史書記叫人把山洞倉庫看上,好好清點一遍,然後就讓全社的人來這兒,把罐頭化整爲零。不然人都飢得肚子脹水,兩腿麻桿細,到什麼時候能把這些的罐頭運下山去?而二十多裡山路呢。
晚上,全社幾千人打着火把,電筒上山來了。大夥比當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財還歡鬧,火把下電筒上的黃腫面孔一個個笑走了樣。學生們也跟來了。這麼長時間,他們第一次有力氣走路。學生們都不知什麼是肉罐頭,問他們的爹媽,爹媽們也說從來沒吃過,小日本吃的東西,賴不了。二十多裡山路,他們走到凌晨便到達了。天微明的時候,山裡的鳥叫出曲調,人們身上都被汗和露水塌得精溼,沒一個孩子鬧瞌睡。
史書記披着舊軍衣上裝,一身汗酸氣,和一羣幹部們佈置領罐頭的方案。各大隊站成隊伍,由一個代表進洞去把罐頭箱往外傳。
史書記象在軍隊一樣,領頭喊勞動號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號子喊。過不多久,見史書記和他媳婦一點也不臊,越喊越響亮,便慢慢跟上來。他們一邊喊史書記軍隊上學來的勞動號子,一邊把罐頭箱手遞手傳出來。太陽升到山樑上的時候,他們把山洞搬空了,這才覺出耗盡了最後的體力。
“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豐收!”史書記在累癱的人羣邊上走動着。“再鼓一把勁,把裡面的皮靴子也搬出來,咱就在這兒分罐頭!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們再次站立起來,靠頭天的榆錢、槐花、鍋盔草給身體進的那點滋補,又開始第二輪的搬運。裝皮靴的紙板箱已漚爛了,裡面的黑皮靴成了灰綠皮靴,上面的黴有一錢厚。人們用身上的衣服把黴搓下去,下面的皮革還沒朽掉,尤其那厚實的膠皮底子,夠人穿一輩子。人們把多日沒洗過的腳伸進日本皮靴,又打又笑地操步。不過他們都相互問:你穿錯鞋沒?
所有人都發現他們穿錯了鞋:兩腳都穿着右邊的鞋。問下來他們明白這一倉庫的皮靴都是右腳的。他們猜日本人專門造出右腳的鞋來給左邊殘肢的傷兵。又想,哪兒就這麼巧呢?鋸掉的光是左腿?那是日本人的工廠出現了破壞份子?最後他們猜是日本人太孬,把左右腳的靴子分開入庫,左腳的靴子還不定藏在哪個山的山洞裡,就是一個倉庫讓中國人搜索到了,也穿不成他們的鞋。
人們說他們偏偏要穿不成雙不結對的鞋,中國人打赤腳都不怕,還怕“一順跑兒”的鞋?!於是他們全惱着日本鬼子,轉眼就把靴子分了,穿上了腳,不久暑熱從那靴子裡生髮,凝聚,蒸着裡面長久舒適慣了,散漫慣了的中國農民的腳。史春喜笑嘻嘻地邁着悶熱的“侉侉”響的步子,檢閱着正在分罐頭的各個大隊。他的腳快要中暑了,但他喜歡那步伐和腳步聲。人們一點也不打不吵,沒人罵髒話,罐頭安安生生地就分到了各生產隊,又分到了各家各戶。他站成一個標準、漂亮的立正,兩個腳尖卻是都朝一個方向;他這樣立正向人們說:“我希望大家細水常流,啊?別一頓把恁些罐頭全吃了!咱要靠它堅持到麥收!”
葡萄抱着她分到的三個罐頭,看着春喜也會象老漢們那樣從菸袋裡挖菸草,裝煙鍋,她心就柔融融的化開了:他裝煙的手勢和他哥一模一樣。他穿着“一順跑”的日本皮靴正和一個老婆兒說什麼笑話,幫她挎起裝了五個罐頭的籃子往山下走,老婆兒的孫子孫女前前後後地繞在他身邊。
不少人說得先吃一個罐頭纔有力氣走二十里路。他們找來鍬、鎬,砸開了罐頭,有人不對呀,聞着不香嘛。
從砸開的鐵皮口子裡冒出的是白的和綠的醬醬。日本鬼再吃得奇異,也不會吃這東西吧,大夥討論。一個人用手沾了一點白醬醬,聞了聞,大叫一聲:“這是啥肉罐頭?這是油漆!”
沒一個人走得動了。孩子們全哭起來,他們爬的力氣也沒了。賀村的人想起什麼了,叫道:“美蔣特務劉樹根呢?快斃了他!他想叫咱喝油漆,藥死咱哩!”
人們這纔想起劉樹根來。他的陰謀可夠大,差點讓大夥的腸子肚子上一遍漆!就差那一點,史屯整個公社的人都毀了。他們到處找劉樹根,人人的拳頭都捏得鐵硬,他們已經在心裡把幾十個劉樹根捶爛了。這個兵痞,壯丁油子,從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畝賴地就盼着美蔣打回來。人們說:捶爛他!剁了他!給他汆成肉丸子!下油鍋炸炸!……哎呀,那可費油!多少日子沒見過一顆油星子了!
劉樹根就是沒了。他家窯洞上了鎖。他和他老婆、孩子都沒了。人們不知道,劉樹根那天得了五個罐頭的獎勵,回到家找刀開了一個罐頭,當場昏死過去。老婆又潑冷水又扎人中,他醒過來說:“村裡人馬上就要來了,他們非捶爛我、剁了我不可!
老婆說:“你也不知那罐頭裡裝的漆呀!”
劉樹根說:“我是不知道。可我也不是美蔣特務,他們說你是,你就是了唄。他們一開罐頭,見裡頭不是肉,非把我剁剁,汆成丸子……說着他就癱成一灘,等着挨剁了。
老婆做過窯姐,見識比村裡女人多,趕緊收拾了衣服、鋪蓋,趁全村還在山上喜慶罐頭大豐收,她拖起劉樹根就走。通縣城的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兩邊是被人吃禿的草,吃死的樹,一條瘦狗被誰家扔了,死在路溝裡,扁薄得象一條狗形毯子。走了一程,新墳上的老鴉們見人來了,盤旋在人的頭頂。它們想,盤旋不了多久,就可以俯衝下來。它們常常這樣攆着暫時還在挪動的肉,狗也好,人也好。
種麥之前,史春喜把全公社的黨團員、勞模、積極份子、幹部、複員軍人全叫到原先的孫家百貨店開會。
春喜一下子老了十歲,眼光都有點花似的,眯細眼對人們宣佈,最危急的時刻到來了。
葡萄的臉也腫得發木,手裡還是照樣忙得很,用個線柺子打麻線。她能把碎爛的斷麻全打成光溜牢實的麻線。她胳膊上下舞,想抓緊開會的時間把一團爛麻打出線來。
麥種、牲口,都是大問題。咱公社的牲口死得差不多了,麥種錢也還沒落實。春喜說着,邁開老漢的步子,在前臺來回走。公社在這年春天把麥種全借給社員們吃了。
聽了一小時,大家聽懂了史書記的意思:他賣了自己的手錶、小荷的縫紐機,湊出一份子錢給社裡買麥種。他從軍隊復員,領的復員費置下的幾件東西都獻給社裡了。大家明白,這是該他們獻的時候了。他們中沒一個人有縫紉機、手錶可獻。家裡就一口鍋一把勺,還獻出去煉成了鋼,到現在還沒把鍋勺置辦齊。
葡萄的手舞動得更快,知道史春喜的眼睛在她身上一會照亮一下。冬喜不會把土堆在下頭,蓋上布再鋪一層麥,最後把麥種也當“火箭”放上天去。不過她還是死心眼地在春喜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裡找冬喜。找到冬喜的一個揮手,一個垂眼,一個皺眉,她就迷了:那是冬喜借春喜還了魂。在葡萄犯死心眼的時候,她會心疼春喜:爲了點麥種,把他愁得比他哥還老。
春喜的說話聲音和在了葡萄線柺子飛轉的聲音裡,聽着就是冬喜啊。她擡起頭,用腫小了的眼朝他看着。她好久沒這樣做夢地看一個男人了。麥種麥種,那時她和琴師朱梅看着抹窯洞的新泥和着的麥種發出麥苗來,對看了一眼。洞房裡的紅臘吐出肉肉的火舌,溫溫地舔一下,又舔一下。那被舔臊了的空氣動起來,把牆上的青嫩麥苗弄得癢癢的,賤賤的,一拱,一閃。琴師就和葡萄做起同一個夢來。
她現在身上也癢癢的、賤賤的。她想春喜和她咋就這麼冤家?她爲啥就非得在他身上找到冬喜纔不惱他?她的眼光沒有空拋,散會時冤家來了,用他第三條嗓音對她說:“開會不準遲到,不準盯着我臉看。”
她就象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皺起眉毛。葡萄心一軟,襯着土黃的臉,他那眉毛都長荒了似的。
“借到錢,買下麥種,再買幾個豬娃。”她說。
他嘴角挑動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是說:我還是有一點兒喜歡你的。她一看這個大店堂裡只剩了臉對臉的他和她。
“現在哪有東西餵它們?”春喜說。他的意思她也聽懂了:我現在就想你哩。
“給我把豬娃引來,我保準餓不死它們。”她說。他聽的是:我也想你。我身子老想你呀。他又說了幾句關於莊稼,牲口的愁話,其實是說:你呀你,總算想我了。她也說了一兩句寬心的話,眼神卻告訴他:我身子喜歡你,心還惱你。
春喜懂了她這句後,突然垂下眼睛。
“你到底兒惱我啥呀,葡萄?”他問,猛不丁地。
葡萄楞了。她從來沒想明白她惱他什麼。她就是惱他。她說不明道不白他哪一點孬,但她的心明白,她的心不把道理告訴她。
春喜上來抱住葡萄。她的嘴抿得跟剛長上的刀傷似的。他用舌頭撕開那傷口。他知道他委屈有多大;他知道她身子明明敞開了,等他等得作痛。
葡萄等他把她擱在條桌上,把她罩在他身子下,她才什麼都忘了。黑燈瞎火可真美,她管他是誰,她身子喜歡就行。
從那天晚上之後,葡萄和春喜常常在墳院旁邊的林子裡歡喜。她想,他哥哥是疼他兄弟的,也疼她葡萄,不會讓他和她肚皮飢身子也飢。這麼飢的日子,沒這樁美事老難捱下去。春喜每回完了事,和她說話,她就把汗津津的手搭在他嘴脣上。她和他是說不到一塊兒去的。
種麥是靠人背犁的。公社書記成了史屯公社的頭一條犍牛,跳進地裡,把套往身上一套,跟大家說:“蘇聯龜孫想逼咱債,能叫它逼死不能?”他說完上身向前一探,脖子一伸,兩條腿蹬開了。
史書記當了幾天的牛,下面帶出一羣好牛來,麥子總算按時種下去了。背一天犁,他一看到葡萄的身影就又有了力氣。他和她鑽進北風吹哨的林子,直歡喜到兩人都熱得象泡澡堂。
葡萄的腫消了,臉色紅潤起來,扁了的胸脯又脹起來。她每天飢得心慌意亂時,想到晚上這一場歡喜在等着她,就象小時從地裡往家走,想到一個井水冰着一根黃瓜在等她,馬上什麼都美起來。
天色往下沉暗,她把一籃子桐樹花倒進剛開的鍋裡,坐下扯起風箱來。鍋又開了,她揭開鍋蓋,把燙軟的桐樹花撈起來,一股清香。桐樹花好好做熟味道不賴。澇起來的桐樹花倒進盆裡,她又舀了兩瓢冷水進去。得泡上一天,才能把它熟來吃。昨天泡的花泡成了,用手撕撕,倒進鍋裡。煮一陣子,清香不清了,有了點油葷的香氣從鍋裡冒上來。
葡萄用兩個大碗把做熟的桐樹花裝進去。她摸黑摸出鹽罐,裡面有把斷把粗瓷勺。她用勺子在鹽罐上使勁刮,颳了一週,又刮一週。鹽罐是分家時分到的,不知哪個懶婆子用的,一定是連湯帶水的勺兒筷子都插進去舀鹽,幹鹽巴浸了水,年頭長了結成一層硬殼,現在葡萄把鹽吃完了,只能靠刮那鹽罐。
鹽和辣子一撒,再拌拌,她用筷子夾起一塊,送進嘴裡。味道真是鮮得很,有點象雞絲哩。不過葡萄早就忘了雞絲是什麼味道。她把自己碗裡的桐樹花又往大二碗裡撥了些,把兩個碗裝進籃子,挎起來下到地窯裡。
她摸黑擺好碗筷,又摸黑把凳子放好,嘴裡問二大:“桐樹花咋會恁鮮?吃着象雞絲。”
二大嗯了一聲,手把棉襖摸過來。
她一聽他的動作,就說:“爹,冷得不行吧?”
二大又嗯了一聲,手去揭被子,把當褥墊的草碰響了。她聽着聽着,想這個抖法,不是冷了。她的手準準地伸過去,摸在他額頭上。就和摸了一塊炭一樣。她說:“爹,你啥時病的?早上咋不告訴我?!”
二大一張嘴,上下牙磕得可響。他說:“沒事。”
葡萄點上燈才發現二大看着比聽着嚇人多了。他臉色蒼黃,兩隻眼成了狸子的黃眼,白頭髮白鬍子中間擱了個腫得有盆大的頭。這時他要是逛在史屯街上,誰也認不出他就是十年前給斃了的孫懷清。
葡萄趕的是下洛城的晚班火車。小火車站的伙房師傅見了她,塞給她一個扁豆麪的韭菜盒子,又把她交待給了火車上的伙房師傅,說葡萄是鐵路上的家屬,託他把她擱在餐車裡捎到洛城。身無分文的葡萄晚上九點到了洛城。趕到孫少勇家時,已經十點了。
少勇開了門,把她往裡讓,兩眼不離開她的臉。他問她怎麼這麼晚來,有急事沒有。
“可是有。”葡萄說,見他讓了椅子,也不坐下去。
“坐下說。”少勇拿出一個乾巴巴的雜麪饃,又給她倒上水。
“不是來跟你要飯的。”
他見她臉色不差,也不太腫。就是兩眼的目光和從前不一樣了,好象她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在想自己的心事。
“坐下慢慢說。”
“沒空坐。你跟我回去一趟。”
“啥事?”
“有個人病了。病得老重。”
“誰?”
“回去你就知道了。”
少勇盯着她看。看出來了,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關係的。是他們的孩子?是,肯定是。她一直把挺藏在什麼地方養着,這個叫葡萄的女子幹得出那種好事來。
少勇從衣架上拽下圍脖、綿大衣。又從抽屜裡拿了些錢。他一揚下巴,叫葡萄先走。
出門後葡萄纔想起來問:“沒和你媳婦說一聲呀。”
少勇只管悶頭往前走。他到大門口的公用電話撥了號,不一會接通了,他說他得出趟急差,老家人病重,得用用醫院的車。他說他按標準付車錢和司機的夜班費。
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輛破舊的救護車回史屯的。救護車已退了役,但年長日久的清毒水氣味還濃得很。它就是少勇身上的氣味——葡萄早先覺着他清潔得刺鼻醒腦的那股氣味。
少勇上車半小時才說話。他說:“孩子啥症狀?”
葡萄嘴一張,沒出聲。他以爲病的是他兒子。他到現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個兒子,正在哪個他瞧不見的地方一天天長成個小少勇。爲了這兒子他連他媳婦也不顧了,半夜三更出遠門連個話也不丟下。
他又問:“是飢壞了?”
葡萄又張了一下嘴,沒出聲。他捏住她手,呲牙咧嘴地說:“咋不說話?死了?!”
“一身發黃,眼睛成貓眼了。臉可腫,老嚇人。”葡萄說着,眼淚卟嗒卟嗒掉下來。
他甩下她的手。
“你老狠吶,葡萄。”
她明白他是說她做得太絕,把個孩子獨佔着,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見。
少勇叫司機把車開回醫院。他把病狀也弄明瞭一大半,回去取針取藥,順便取白糖、黃豆。他們又上路時,他直催司機開快些。
路上他問葡萄:“挺長得象我不。”
“嗯。”她想到最後一次見到挺時,他齊她高了,會吹口琴、拾柴了。
“哪兒象我?”少勇問道。
“哪兒都象。”
“眼睛象誰?”
“吃奶的時候,看着象我。大了看看,又不象了。再長長,長成咱爹的那雙眼了,老厲害。”
少勇隨着車顛晃着。他的兒子可不敢死,他就這一個兒子。朱雲雁整年忙得顧不上家,不是下鄉蹲點就是上調學習。他慢慢發現成了幹部的女人實際上不是女人,把她當個女人疼愛,她會屈得慌;把她當個女人使喚,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少勇敬重朱雲雁,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麼過成好日子?朱雲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說:再緩緩吧,眼下大事多少啊?再逼,她就翻臉了,說少勇是什麼幹部,醫生?和落後農民有啥兩樣?少勇靠讓着她敬着她過了一年又一年。後來他也涼了,就把朱雲雁當個合法睡一牀的女同志,反正睡下去、站起來,說的都是一種話。再後來睡下去話也不用說了,背靠背,各扯各的鼾。一個牀上兩牀被,常常只剩一牀。她的被老是用麻繩捆上,讓她背去這兒蹲點,去那麼訪察。
“挺有多高了?”少勇又問。
“高。象咱爹的個頭。比你和鐵腦都能長得高。”葡萄說。
“你到底把他擱哪兒養的?”
“世界恁大,挺纔多大點?”葡萄說。
“你說他看見我,會認我不會?”
葡萄看着車窗外頭黑色的電線杆一根根往後退。她笑笑:“誰知道。他好就行,活着就好。認不認我,隨他。”
“挺不認識你?”
“認識不認識,只要他活蹦亂跳,我就可高興。”
“他離你遠不遠?”
“遠。挺都不說咱的話了。他說人家的話。”
少勇看着葡萄。葡萄看着窗外。車子一蹦老高,把她扔起來,他把她扶住。他想,既然葡萄把挺給了很遠的人家,怎麼又把他往史屯帶?
車已經進了村,葡萄讓他和司機說,叫他把車就停在村口。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時,她說:“生病的這個人不是你兒子。”
少勇站在一棵槐樹下,月光把槐枝的影子灑在他臉上。“是誰的兒子?”他問。
“是你爹。”葡萄知道他會給驚壞,上來摟住他肩。
少勇把她的話當瘋話聽。葡萄常有說瘋話的時候。她的額頭和太陽穴上的絨毛碰在他腮幫上,多年前那個葡萄又回來了。他每一寸皮肉都認得那個葡萄。“爲啥你總說剜人心的事,葡萄?”他情話綿綿地說,個個字都進到她頭髮裡。
“二哥,提到爹真剜你心嗎?”
她的臉仰向他,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歲、十六歲,兩眼還是那麼不曉事,只有七歲。
“你不懂,葡萄。那時候我年輕。現在想,心是跟剜了一樣。”
她點點頭,承認她是不懂。
“二哥,你別怕。”
少勇看着她。她把他的手拉着,往前走。走兩步,她把他兩手夾進自己的胳膊窩。她又說:“你啥也別怕,有葡萄呢。”
前面就是葡萄的窯院了。少勇的手給她焐得發燒。一聲狗叫也沒有。不遠的墳院裡蹲蹲站站的,是夜夜到墳院碰運氣的野狗。少勇不用看,也知道這不再是曾經的史屯了,他熟悉的村子給饑荒變野了,生了,不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它。
葡萄是怎麼度過近三年的飢餓時光的?他心裡罵着自己,見葡萄打開了門鎖。花狗倒還活着,瘦得尾巴也搖不動,它早就聽出了葡萄的腳步,門一開,它已上到最高的臺階上。
少勇一進院子就屏着氣四下聽,眼睛也閃過來閃過去地看。他實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戲。
葡萄上了門,又扛了根碗口粗的棒子抵在門上。她還沒轉過身,就說:“二哥,你是醫生,你只管治你的病人。啥也別怕。”
他覺得她不是在說瘋話了。事情一定不是鬧着玩的,不然她爲什麼哄他到現在,叫他“別怕”?他也不再問,反正什麼都該有分曉了。葡萄往屋裡走,他跟進去,見她在點燈。然後,她從懷裡掏出一張小照片。他湊上去,這就是他兒子。八歲的挺戴着紅領巾,呆呆地瞪着眼前。他也象少勇小時一樣愛板臉,見了生人就板臉。
他四下看一眼。牀空空的。櫃子油得雪白,上面的花描成綠色。他一邊看一邊問:“孩子在哪兒?”
“孩子在陝西。”
他怕問下去她會說“已經病死了”。所以他什麼話也不問。
“孩子啥病沒有。病的是咱爹,二哥。”
“誰爹?!”
“咱爹呀。咱有幾個爹?”
“孫……懷清?”
“你先別問他咋活到現在。你只管把他當你的病人,給他治病下藥。”
“葡萄……?!”
“多問沒啥用。二哥,這時叫你把咱爹供出去,讓人再斃一回,你供不供?”
少勇看着葡萄。她讓他鑽進一個惡夢裡來了。
“你不會供了。我知道你不會了。要是供的話,挺就沒了,你一輩子別再想見他。”
他還是看着這個女妖葡萄。
“你記着,你要再做一回逆子,你就當你沒那個兒子。你殺你爹,我就殺你兒子,現世現報。”葡萄說着,抓起他的包,裡面有藥和針管,領他往院裡去。
孫少勇沒有想到他見了父親會哭。當葡萄點上燈,照在奄奄一息的父親臉上時,他的眼淚流了出來。要是父親被擡到醫院,躺在急診牀上,求他來搶救的話,他肯定以爲他自己救了條陌生的性命。他不斷側臉,把淚擦在兩個肩頭上,把針劑打了下去。十八年前,父親和母親一塊去西安看他,那時他剛剛畢業。父親打哈哈地說老了不怕病了,兒子成洋大夫了。
父親已經昏迷不醒。少勇直慶幸父親饒了他,不給他來一場最難堪的父子相認。西安大街上,父親領他走進一家商店,給他買了一支金帕克鋼筆。他直說買那麼貴的筆弄啥?
父親只管往外掏大洋,說他我養得起馬,難道配不起鞍嗎?醫生做成了,還掏不出一支排場鋼筆給人開方子?母親也噘嘴,說那筆夠家裡買糧吃半年了。二十二歲的少勇挑了一支筆便宜,說他中意它。父親說它太輕,說給人開藥方,手上得掂個重東西。
孫少勇給父親查了心、肺,看父親兩個厚厚的眼泡明晃晃的,他想,三分人、七分鬼的老父親要能活過來,不知會不會問起那支金筆。父親和母親前腳離開西安,他後腳就把那筆給典了。典的錢和父親給他留下的三十塊大洋一塊,交到了地下黨組織手裡。他已記不太清當時父親給他錢時他有沒有推讓。按說他是會推讓的,因爲他知道父親的積攢都給他哥倆求學了。正因爲父親只是能寫幾個字算算賬的半文盲,他才巴望他的兒子們成大學問。
不過父親可能再不會醒了。
一連幾天的輸液,他明白那場過堂一般的父子相認他妄想躲過了。父親身上和臉上的黃膽已退了下去。眼睛的黃膽也淺了。這天晚上,他下到地窯,見煤油燈的火苗捻得老高,小桌上擺了兩個懷子一個茶壺。父親躺在燈光那一面,頭髮、鬍子已剃去。雖然還不是活人的臉色,至少不象鬼了。他知道父親閉着眼卻是醒在那裡。他的下一步,就是跨進油鍋受熬煉。
這時忽聽父親說:“葡萄,醫生來了?”
葡萄嗯一聲。少勇看着她:難道父親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父親說:“給醫生沏茶了沒?”
“沏了。”葡萄的臉上有一點詭密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父親的嗓音氣多聲少:“那你告訴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閉上眼,睜眼老費氣呀。請醫生該咋診病就咋診。跟他賠個不是,說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詭密地朝他笑笑,說:“爹,哪兒有醫生跟病人一般見識的?不想睜眼,不睜唄。”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動不了,茶杯險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遞到他嘴邊,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父親叫成茶的白開水。開水一直燙到心裡。
他問診時,父親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說:“葡萄,告訴醫生,我肚裡的水象下去不少。”或者:“問問醫生,咋吃啥都跟藥似的,那麼苦?白糖水也苦着哩。”
少勇收了聽診器,血壓器,父親說:“跟醫生說,葡萄,明天他不用來。六十里地,跑着老累人吶。”
少勇也不知說話還是不說話。他張幾次口,那個“爹”字生澀得厲害,怎麼也吐不出來。父親爲他行方便,不讓他過那場父子相認的大刑,他只好把一再把“爹”字苦辣地吞嚥回去。他朝葡萄使個眼色,叫她跟他上去。葡萄把納鞋底的麻線往鞋底上一纏,站起身來。
“告訴醫生,我就不跟他道別了。”父親說。聲音更弱,已半入睡了。
兩人站在桐樹下。一個好月亮。少勇兩眼雲霧,飄到這飄到那。葡萄不說話,等他魂魄落定。他嘴動了幾次,都搖搖頭,不說也罷地嘆口氣。葡萄知道他想問她怎樣把他們的爹救回來,一藏十年。見他眼睛沉穩了,不再發飄,她想,他魂回來了。她只幾句話,就把它講完了,就象講她去趕集賣鞋底、趕會賽鞦韆,若她和他真做成尋常恩愛夫妻,晚上閒下來,她都會和他這樣說說話似的。
少勇覺得這就夠了,不能多聽,聽這點已經夠痛了。葡萄講得淡,他的痛便鈍些,她講得簡略,他痛得便短些。這樣猛的痛,他得慢慢來,一次受一點。他每次來看父親,都從葡萄那裡聽到這十年中的一節兒,一段兒。葡萄講到他們爺兒倆如何做魚吃,又怎樣咽不下帶刺兒的魚肉。她每次都是三言兩語,好象哪件事的由頭,讓她想起十年中的一個小插曲兒。假如少勇問她:這樣藏下去是個事不是?她會說:啥事都不是個事,就是人是個事。問她萬一給發現咋辦,她會傻一會眼,好象從來沒想過那麼遠。要是說:藏到啥時是個頭呢,葡萄?她會說:咳,這不都藏這些年了。
每回少勇來,都睡在堂屋的舊門板上。這天夜裡聽見花狗叫起來,又聽見葡萄的屋門開了,她穿過院子去開門。不久就聽見葡萄和一個男人在院裡說話。聽着聽着,男的嗓音厲害起來,象是責問葡萄什麼。葡萄可不吃誰厲害,馬上兇幾句,過了一會,手也動上了。那男人動起粗來。
少勇把自己屋的門一拉,問:“誰?!”
男人馬上不動了。葡萄趁機又上去搔了他一把。男人轉身就往門外走。少勇又叫:“我認出你來了,跑啥跑?!”其實他什麼也看不清。
男人給少勇一咋唬,心虛了,便站在臺階下說:“和嫂子說昨天出工的事呢……”
少勇說:“幾點了,說出工的事?明明就是你見不得寡婦家門下太清靜!早知道你沒安好心!……”
其實少勇只是懷疑來的這個男人是誰,但還不敢確定。
男人說:“那二哥你咋會在這兒?六十里地都不嫌路遠,隔兩天往這兒來一趟?”他說着人已經走過來,邁着穿皮靴的大步,一邊把肩上披的軍衣往上顛。
少勇想,果然是這小子。最後一次見春喜的時候,他還是個青楞小子,這時一臉驕橫,人五人六的成公社公記了。
葡萄擡着兩個胳膊把頭髮往腦後攏,看看這個男人,又看看那個男人。
“我來咋着?”少勇說。
“來了好,歡迎。是吧,嫂子?給二哥配了大門鑰匙了吧?”
少勇不知怎麼拳頭已出去了。他沒有想清楚自己爲什麼恨春喜,而且也不止是爲了葡萄恨他。春喜從幾年前就把這個史屯鬧得聞名全省,眼下的饑饉也全省聞名。春喜沒想到會挨少勇這一拳,手抹一把鼻子淌出的血,借月光看一眼,突然向少勇撲過去。少勇年紀畢竟大了,打架也打得差勁,馬上給打得滿院子飛。花狗跑過去跑過來,想給人們騰場子,好讓他們好好地打。
葡萄突然大叫:“來人吶,出人命啦!快來人吶!……”她聲音歡快明亮,在水底一樣黑暗安靜的村莊裡傳得很遠,先是在麥苗上滾動,又上了剛結絨絨果實的桃、杏樹,慢慢落進一個個幾丈深的窯院。
春喜不動了,站直身到處找他打架時落在地上的舊軍衣。
少勇覺得脅巴已給他捶斷了,抄起地上劈柴的木墩子時,疼得他“哎喲”一聲。他突然覺得父親給他的那支金筆,他是交給了春喜了。是給了春喜這樣的人。春喜不明不白地把那貴重的筆弄得沒了下落。他忍着疼,把木墩子砸過去,砸在春喜的腿上。
春喜得虧穿着日本大皮靴,腿沒給砸折。他軍衣也不找了,操着軍人的小跑步伐往窯院的臺階上跑。李秀梅正一手掩着懷從家門跑出來,見春喜便問:“是史書記不是?”
春喜不答話,撒開兩隻一順跑兒的皮靴,“跨跨跨”地往村裡跑。這時葡萄的喊聲才煞住。
第二天葡萄在春喜的軍衣口袋裡發現一塊女人用的方頭巾,桃紅和黑格的,裡面包了一封信。信只有幾個字:葡萄,你叫我想死嗎?我天天去林子裡等你,等了一個月了。信還有個老老實實的落款,葡萄抱着圍巾和信笑了:這貨,上了心哩!她葡萄和他不一樣,動的不是心,是身子。她葡萄能把身子和心分得好清楚。要是她的心能喜歡上春喜,她就不會把他的信和軍衣收起來,防備着哪一天,她用得上它們。她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自己,她到底不喜歡春喜哪一點。
麥收揚場的時候,春喜見了葡萄,她頭上扎的正是那條桃紅色頭巾。他抓起一個大鐵杴,一邊笑呵呵地叫着“大爺”“大娘”,一面接近了葡萄。看兩人能說上悄悄話了,他問她要他那件軍衣。
葡萄大聲說:“啥軍衣?”
春喜趕緊把麥子一揚,走開了。再瞅個機會過來,他說:“把衣裳還給我。”
葡萄:“你衣裳借給我了?”
他見她狐眉狐眼地笑,明白她就是要和他過不去,又走開了。
這是三年來葡萄頭一次吃上白麪饃。她把饃從籠裡拿出來,拌了一盤醃香椿。她給了花狗兩個饃一盆湯,挎着籃子把飯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饃來啦!”
她這天忘了拴門,一個人伸頭進來,正聽見葡萄剛叫的那句話。花狗餓了這些年,頭一回吃饃,連生人來它也顧不得叫了。
這人是史五合,村裡人都不敢理他,都說他媳婦餓死後讓他吃了一條大腿。誰也沒親眼見到他媳婦的屍首,是一羣孩子們傳的故事。孩子們天不明出去拾糞,正見一羣野狗把一個屍首從新墳裡刨出來。孩子們打跑野狗,見那屍首只有一條腿。他們用糞叉子把屍首的上半身扒拉出來,認出是史五合的媳婦,頭天餓死的。之後村裡人就都躲開史五合了,說你看看史五合的眼,和野狗一樣樣,都冒血光。
五合在門口聽了葡萄叫的一聲“爹”,心裡納悶,本來想偷點什麼,也忘了偷,邊走邊想,王葡萄哪裡來了個爹呢?
這事一直讓史五合操着心。過了幾天,他想,他一直操心的這事得解決解決。他在一個晚上悄悄跑來拍葡萄家的門。葡萄開門便問:“麥吃完了?”
“不叫我進去坐會?”五合的臉比花狗還巴結。
“有屁就在這兒放。”葡萄說,嘴角挑起兩撇厲害的微笑。
“咱還是師徒關係呢……”
“誰和你‘咱’呢?”
“我有話和你說。不能叫人聽見的話。”
“和你說‘不能叫人聽見的話’?”她咯咯咯地樂起來,不一會就扯住袖頭擦樂出的眼淚。
五合看着這個女人笑起來露出的兩排又白又結實的牙,個個都在月色裡閃動。要能貼在她又幹淨又光滑的皮肉上,那可是消暑。
“咋就不能和我說說話兒?”五合傷心地一閃紅紅的眼睛,往她跟前靠靠。
“落臭名聲我也找個是模樣的。史老舅家的二孩、三孩,我要跟他們落個腐化名聲,心也甘,冤枉我我甘心。人家扯起是個漢子,臥倒是條豹子。和你,值嗎?”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點點往她身邊擠,等他擠上來了,突然抽身,手背摑在他下巴上,下巴險些摑掉在地上。
五合一手捧下巴,一手指點着葡萄,成了戲臺上的小生:“好哇,打得好!再來一下!……”
葡萄說:“回頭還得浪費肥皂洗手!”
“再來一下!我看你敢!你再來一下,我啥也不說了,咱直接找民兵連長去。”
“找唄。”
“他們天天忙着抓搗亂破壞的地主、富農,漏網*。”
“抓唄。”
“你別以爲你把他藏得多嚴實。”
五合說這話是想詐詐看。他紅光四射的眼睛罩住葡萄臉上的每一點變動。葡萄的臉一點變動也沒有。他心裡一涼,想訛點什麼的計劃恐怕要落空。
“我藏啥了?”她問。
五合頭皮一硬,嘴皮一硬,說:“那天我可看見了。你以爲我沒看見?”他想,詐都詐都這兒了,接着往下詐吧。
“看見啥了?”
“你說看見啥了?看見他了唄。你給他蒸了新面饃。你能把啥藏得住?我馬上就能叫巡邏的民兵過來。”
麥子收成好,民兵們夜夜巡邏保衛還沒收的麥子。這時就聽見兩個民兵在不遠處聊着笑話,從地邊往這兒走。
“不給人,給糧也行。”五合說着,活動了一下下巴、脖子。
“你剛分的麥呢?”葡萄問。
“俺家借的糧多,還了就不剩多少了。”
葡萄叫他等着,她把門一拴,進去提了十來斤白麪,又打開了門縫,把一袋面扔出去。她聽五合在門外說“多謝了!”她想,那一點面夠這貨吃幾頓?吃完又該來了。到了秋天,她的白麪也吃完時,她只能把餵了五個月的豬賣了,換了些高粱米。榆樹又掛榆錢時,她吃盡地上、水裡、樹上長的所有東西,把糧省下給二大和五合。她已經習慣吃魚剔刺了。腥臭的魚肚雜她也吃順了嘴。這時,餵了一冬的羊開始產奶。葡萄走到哪裡人們都嚇壞了,說這個女人吃了什麼了?怎麼水豆腐一樣嫩,粉皮一樣光呢?光吃魚,喝羊奶的葡萄遠遠地看,只有十七、八歲。
眼看麥子又要收了。到處都貼着紅綠標語。葡萄想,又是什麼新詞出來了。新詞是“三自一包”。她的“三自一包”是豬場。村裡的人又開始鬧社火。梆子劇團來了一個又一個。一天戲臺下有喊:那不是劉樹根嗎?劉樹根不見了幾年,回來成了團圓臉,老婆也掛起雙下巴。兩人剛下火車,還沒歸置家就看戲來了。他和老婆逃出去之後,在山西和一羣各省的流民落荒到一片山地上。他們燒了林子,懇出地,種了一季紅薯。那年的紅薯結瘋了,吃了一冬都沒吃完。第二年他們種了甜菜、大麥、高粱。又正碰上廠家大量收購甜菜。第三年他們碰見一個史屯公社的鄉親,說公社用劉樹根找到的油漆在河堤上、山坡上寫了大標語,都是支持黨的新政策的口號,那些標語在飛機上都能看得見,正好這天有個中央領導和省裡領導乘一架直升飛機參觀“三自一包”的成就,中央領導說:“那是哪個公社?”
省裡領導馬上派人傳達這句話。傳達時這句話就成“那是哪個公社?搞得不錯嘛!”
傳到縣裡時,升任縣委書記的英雄寡婦蔡琥珀再往下傳,就成了:“那個公社稿得很那好嘛!”
這樣史春喜就被叫到了省裡,參加了一次經驗介紹會。他講着自己公社怎樣戰勝三年自然災害,走出大饑荒時,忽然想到,他能有這份榮幸,得記劉樹根一功。沒有那些油漆,他們不會刷那麼大的標語,也不會被飛機上的首長們注意到。那些油漆把整個史屯街上的門面房油了一新,各級領導們看到一色的白門窗綠門窗,精神振奮,忘了這是個剛剛從飢餓中活過來的村莊。當時看劉樹根找到的油漆毫無價值,長遠的價值都不可估量。社會主義革命更是精神上的,靈魂上的,所以那些油漆漆出的東西具有靈魂的價值。史春喜把這些話在公社幹部會上講了。這些話被傳出去,傳到了山西的劉樹根耳朵裡。
吃晚飯時,葡萄把劉樹根回來的事告訴了二大。她的意思二大聽懂了。她其實是說:那時劉樹根給捶爛,也就捶爛了。他躲了事,也就啥事都沒了。事都會變,人不會變。把人活下了,還能有啥事哩?
二大看她香噴噴地喝着魚湯,心想,這閨女,好活着呢,給口水就能活。
二大說:“別老去偷青麥。吃了多可惜!”
葡萄說:叫別人偷去不可惜?她笑起來。村裡常有偷莊稼挨民兵揍的。葡萄偷的手藝好,地頭蹲下尿一泡尿,身上都能裝滿青麥穗。她做的青麥饃、青麥湯也不脹肚。用鈍磨多推推,多摻些蘿蔔糊、鍋盔菜,口味也不賴。做鹹湯時,葡萄用魚湯攪面,多放些蔥姜,二大就吃不出腥臭了。
二大說:“往年沒人偷莊稼。”
葡萄說:“往年不是公家的莊稼。”
二大說:“誰的莊稼也不該偷。”
葡萄說:“不叫抓着就不是偷。”她把碗筷收拾起來說,“爹,今天晚上上頭可涼快,上去坐坐吧。”
二大和葡萄坐在院子裡。有飛機飛過,兩人都停下抽菸、打麻線,擡頭看那小燈一閃一閃從星星裡穿過去。葡萄告訴了二大,洛城修了座機場,離史屯只有三十里地。有一天她看見少勇坐的飛機飛過去了。少勇當醫療隊長到黃泛區治病,立了功,上西安去開會就坐飛機去的。去西安之前他來和葡萄打招呼。那天葡萄看見一架往西飛的飛機。每回她說少勇的事,二大都象聽不見。
第二天五合到豬場來找葡萄。他說他見到一個鬼。是給斃了十多年的孫二大的鬼。我“晚搬了個梯子,爬你牆頭看的。”
葡萄說:“你想要啥?”
五合說:“糧我不缺。有青麥偷哩。”
葡萄手裡掂個攪豬食的木棒,有五合的瘦胳膊粗。木棒在她手上一抽一抽的,就象硬給捺回去的拳頭。木棒懂她胳膊的意思,她胳膊懂她心的意思。
“那你想要啥?”
“你先說他是不是個鬼?”
“是不是你不是看見了?”
“我得讓史書記,民兵連長,帶着民兵去看看,他是個鬼還是個人。”
葡萄手裡掂的木棒抽搐得狠着呢。她要不扔下它,它馬上就要竄起來了。她把木棒往鍋裡一插,開始攪正開鍋的豬食。史五合上了一步,把葡萄拽進懷裡。
她看着這個一無用場、不長出息的男人花白的頭在她懷裡拱來拱去,象拱到奶的豬嵬似的馬上安靜了。她看着她自己的衣服給那可憐巴巴的手扒下去。猴急什麼呢?把鈕絆都拽脫了。她看她自己的背抵着嘟嘟作響的鍋,看着那隻沒幹過一件排場事的瘦手上來了,掰開了她。是不是****?她給他拖到撒着糠米兒、麩皮、黃豆瓶渣兒的地上。花白髮的腦袋已軟下來,軟在她頸窩裡,一股汗氣讓她張大嘴呼氣。這是個活着沒啥用的東西。他媳婦死都死不囫圇。
他自己虧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氣還沒喘妥就告訴她,他每天得來找她一回。
她說:“找唄。就別上這兒來。”
“那上哪兒?”
“這兒多髒。”
“你還挑乾淨呢?”
“乾乾淨淨的,美着呢。”
“那我明天上坡池裡洗洗?”
“別糟塌一坡池的水吧。牛們還飲呢。你下回來,我帶你上一個地方。”
史五合五十歲來了這場豔福,高興地連吃新麥都不香了。他等葡萄帶她去風流,天天打水又衝又洗又刮臉。到了這天,葡萄領他往河上游走,叫他別跟近。他遠遠跟着,口哨吹着“秦香蓮”的段子,多高的調都吹了上去。走到晌午,走到一個小廟邊上。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矮的廟,不象是荒廟,窗玻璃擦得晶亮,還有焚香的煙冒起來。他見葡萄只穿件沒袖沒領的小衫子。那是塊舊洋緞,緞面的光彩在陽光下還耀眼,把她身上凸的凹的都閃出來了。
她回頭衝他一笑。他剛上去摟她,她突然翻臉,尖叫着“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惱壞了。手一用力,那緞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象條大肉蟲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她叫得驚天動地。不一會他覺出什麼動靜,扭臉一看,小廟裡出來了一大羣侏儒,楞在那裡。突然從門裡衝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撲到史五合身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們這才抄起棒子、石頭,舉着銅香爐朝他來了。
五合不會知道這個名叫挺的男孩了。那些木棒、石頭砸在他肉上、骨頭上,發出悶響、脆響、砸在骨頭上的聲音讓他覺着整個身子是個空殼兒。他看着自己的鮮血發了山洪,隔在他和侏儒們之間。那滾燙的山洪從他自己頭臉上衝下,把侏儒們一模一樣的扁臉慢慢淹了。他不知道叫作挺的男孩是誰,打哪兒來的,也不知年年收罷麥葡萄就上到這山上來,來看這男孩,照例擱下藥片、藥水;治頭痛腦熱的,治肚瀉上火的。她還按男孩長大的尺寸每年給他做一套衣服一雙鞋。五合聽見一個蚊子似的聲音說:“別打呀,我還有七十老母……”他發現自己是這隻求饒的蚊子。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矮子怪物,那半尺長的腿們踢他踢得狠着呢。他來不及想自己會不會喪命在這幾百短腿怪手裡,熱血的山洪就把他眼前最後一點天光淹沒了。他不會知道葡萄和叫挺的男孩是怎麼相處十來年了。她和他沒說過話,就互相看兩眼。他在廟邊上跑着掏鳥窩,抓蟈蟈、吹口琴時,會突然站住,一動不動,臉對着那片雜亂的林子瞪大眼。他有時還會朝林子走幾步,就是不走進去。挺明白林子裡有雙眼睛和太陽光一樣照在他身上。
五合快要嚥氣了。他已經不是個人,是個人形肉餅。最後的知覺裡,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挖個坑埋埋吧。他那一灘血肉人渣兒給人七手八腳地拾了拾,七零八碎地給搬起來。鎬頭在他旁邊刨,刨一下他的渣兒就更散開一些。五合那個享過豔福的東西在刨地的震動中一抖一抖,他不知它正被那叫挺的男孩瞪眼看着。那個男孩臉上露出噁心的神色。從五六個省、市集合到這裡的侏儒們種自己開的地,吃自己打的糧,看自己唱的戲。人們嫌棄他們,他們也瞧不上人們。因此他們沒有人餓死。叫挺的男孩管他們叫“爹”、“媽”、“大爺”、“叔”、“嬸”。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挺的男孩年年都是三好學生,年年都把獎狀帶到這裡,擱在廟門口。他們全進廟去的時候,有個女人會來細細看那獎狀。上一年,獎狀裡包了張一寸大的照片,叫挺的男孩在上面呆楞楞地瞪着眼。那雙眼很英氣,被人說成“眼睛看着老利害”。
五合稀爛的肉體還沒死透,滾進大坑時肉還最後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長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挺的男孩瞪着他這堆血肉渣子滾上了第一層黃土,就象廟會上賣的甜點心滾了一層豆麪、糖面、芝麻粉。五合知道的事不多,知道他十多年前打洞打進孫家百貨店時,孫二大手裡的鍘刀是仁義的。他還知道他去葡萄身上找舒服時,葡萄並不恨他。葡萄象是可憐他。他知道的不多,但知道葡萄膽大妄爲,敢讓一個斃了的人復活,讓那人一活十多年。
史五合從這世上沒了。他知道的那點事也沒了。
誰也不覺得缺了他。
這個人站在史春喜身後,亂糟糟一個頭,皺巴巴一條圍巾,灰濛濛一雙皮鞋。臉是整齊的,眉眼一筆一劃,清楚得象印上去的。三十來歲?恐怕不到?
史書記介紹他是省裡派來的四清工作隊同志,是個作家,寫過有名的書和電影。葡萄把他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看過了。春喜對葡萄說,樸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裡住,飯派到各家吃。全村最數王葡萄家乾淨整齊,才安排他住這兒。
葡萄轉身往屋裡走。史書記在她身後叫:“王葡萄,你聽明白沒有?”
葡萄說:“不支牀老扛着被子?”她下巴一斜,指指春喜肩上的被包。
史春喜說:“我話沒說完呢!”
“說。”葡萄在窯洞裡應着。
那個叫樸同志的男人趕緊進了窯洞,幫葡萄一塊把兩摞土坯摞齊,再把那塊靠着牆的門板扶下來,搭在土坯上。他不會幹活兒,葡萄搬土坯,他就上來和她搶,弄的四隻手四隻腳亂打架。葡萄扛門板,他搭的那隻手也吃不上力,虛扎着架式,不過心是好心,眼睛擔驚受怕地看着葡萄彎腰、起身、繃腿、挪腳、咬嘴脣。見他擔驚受怕,葡萄斜在門板下朝他咯咯地笑起來。“怕啥呢?我連你一塊都搬得起。”她笑着說,一邊緩緩跪下一條腿,把牀板卸下,擱在土坯上。
史書記進來了。窯洞窗上的小方格子透進來光亮。窗上糊的紙黃了,紅色窗花還紅着。葡萄愛拾掇家,地上的磚掃得泛青光,牆上漆了一圈綠漆,往下是白漆,往上是舊報紙舊畫報糊的牆和拱頂。
史書記跟葡萄講着好好照顧樸同志之類沒用的話,樸同志也跟葡萄講着以後要添許多麻煩之類沒用的話。葡萄說麻煩也沒辦法呀。她笑嘻嘻的,兩個男人楞住,不知她要俏皮還是發牢騷。
“麻煩工作隊要住,不麻煩工作隊也要住。”她說着,就拿起樸同志網兜裡的花臉盆,對着光看來看去。
史書記說:“她這人直,樸同志別往心裡去。”
“工作隊這回要改啥呀?”葡萄問道:“上回是‘土改’,這回是啥改?”
樸同志說:“這回是‘四清’。清理地主、富農、……他扳下倆手指,扳不下去了,張口結舌地想着。
史書記馬上接下去:“還有壞份子、右派。”
葡萄說:“和上回一樣。”
樸同志懵懂了,問她哪回。
葡萄:“上回也打地主、富農。我當這回是啥新工作隊呢。和上回一樣。”
她已拿着盆走到院裡,從缸裡舀了兩瓢井水。樸同志直說:“我來,我來”,還是插不上一下手。他把毛巾投進水裡,胡搓亂擰,水淋淋地就擦到臉上。葡萄覺着他連搓洗毛巾也不會。洗衣服咋辦?真愁人。她看他兩隻馬虎手又在盆裡瞎攪,愁愁地笑起來。
史書記說:“王葡萄,你這覺悟可成問題。”
葡萄想,連“覺悟”這詞兒都和上回一樣。
“工作隊吃恁大辛苦,這麼大名作家上咱這兒蹲點,就爲了提高你這樣人的覺悟。”史書記伸着一個手指頭敲木魚似的點着葡萄。
“覺悟覺悟,給記工分嗎?”葡萄說。
樸同志一聽,哈哈大笑。他這一笑葡萄放心了:是個魯莽漢子,一點不酸。葡萄和他對上一眼。樸同志嘴張在那裡,笑容幹在臉上。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睛,渾頑未開,不諳世事。是膽大妄爲的一雙眼。眼睛又厲害又溫柔,卻是不知有恨的。這雙眼最多六歲,對人間事似懂非懂,但對事事都有好有惡。怎麼會有這樣矛盾的女人?
葡萄把他擰了沒擰乾的毛巾接過來,肩膀擠他到一邊去,自己把毛巾搓了二下,脆利地擰乾、抖開,交到樸同志手裡,端起臉盆走到院子那頭,把水倒進一個木桶。樸同志看她的一個個動作,覺着她身手漂亮,天生就會幹活。
第二天他發現葡萄從紅薯窖上來,挎一籃子花生。她說:“炒花生給你吃。”又過幾天,他夜裡躺在牀上,聽她出屋。不知爲什麼,他起身扒在窗上看。他見她又下紅薯窖了,上來下去手裡都挎着籃子。
樸同志有天晚上開會回來,她給他開大門。那天他忘了帶手電,步子滑了一下,從臺階上摔下去。她給他敷藥時他說要在門上裝個燈就好了。
“裝啥燈?反正你們又耽不長。”
“誰說我們耽不長?”
“我說。”
“你爲什麼說我們耽不長?”他有點和孩子胡逗的樣子,看着她笑。
“誰都耽不長”。她想說給她聽過去十四軍來了,駐下了,後來又走了。八路軍來了,也走了。土改隊住了一年,還是個走。過去這兒來過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裡學生,日本鬼子、美國鬼子,誰耽長了?你來了說他投敵,他來了說你漢奸,又是抗日貨、又是日貨大減價,末了,剩下的還是這個村,這些人,還做這些事:種地、趕集、逛會。有錢包扁食,沒錢吃紅薯。不過她沒說。葡萄覺得自己現在心眼多了,不願意把話給人說透,說透別人高低也明白不了。
“我們這回可是要長耽。”樸同志說。
“耽不長。”葡萄說,用舊布條把他腿包上。“你們不喜歡俺們這兒。俺們也不喜歡你們住長。”
“你不歡迎我住這兒?”樸同志還逗她。
“你們來,問過我們歡迎不歡迎了嗎?”她眨着眼。她是特別耐逗的人,不動聲色已經把對方逗了。
樸同志當晚就把葡萄作爲人物速寫記在本子上了。樸同志白天下地和社員一塊鋤麥,鋤幾下社員就把他們十幾個工作隊員勸到一邊去,叫他們讀報唱歌睡覺發呆,反正不願看他們硬着腰板、直着胳膊腿鋤地,看的人比干的人還受症。樸同志把本子帶到地頭上去寫,跟鋤地的人打聽這家老漢那家閨女,把葡萄的底細全問了出來。連她十四歲那年守寡也打聽得仔仔細細。他心裡沒法給葡萄這女子定型。她到底是個什麼類型的人?他想多和葡萄說說話,可工作隊忙死人,到深夜纔開完會纔回家。
三個月之後,全公社開大會,幾千人到了史屯小學校的操場上,有的坐在鞋上,有的坐爛葦蓆,有的就坐在黃土地上。葡萄坐着自己的鞋,一針接一接地納鞋底。她看看黑麻麻的人頭,看看衣衫不整的脊樑、前胸,這不和十多年前一樣?連人坐的東西都一樣,還是鞋,爛席、黃土地。不一樣的是臺上的毛筆大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來。
鬥爭的人是劉樹根的媳婦。斗的是給十四軍一個連長做姘頭。劉樹根媳婦暗藏了很多年,拉攏腐蝕了劉樹根和生產隊、大隊許多男人。
葡萄扯着手裡的麻線,眼睛一下也不往劉樹根媳婦身上掃。劉樹根媳婦有啥看頭?回回趕集都看。她眼睛盯在樸同志身上,樸同志的衣裳扣錯了一個釦子,下襬一長一短。她聽樸同志告訴她,他是個孤兒,也不是中國人。他的父母從外國到中國來抗日時把他養在中國老鄉家的。後來他父母都打仗打死了。樸同志做啥事都亂七八糟,胡亂湊合,就是沒有媽做給他看。她的挺長大了會不會擰毛巾、扣衣服?
葡萄眼淚流出來了。樸同志隔在眼淚那一邊眉眼也不清楚了。
樸同志沒發言,就站在一邊看工作隊其他人發言,又看史書記和社員代表發言。現在臺上佝腰縮頭站的不止一個劉樹根媳婦了,還有賀鎮一個老師,是右派,還是“漏劃”。另外就是幾個過去捱過鬥爭的地主、富農。他們已經多少次見這麼大的場面,所以臺下看他們,他們也看臺下。因爲他們知道下了臺他們和臺下的人又是互相問“吃罷了?”“正做着呢。”
最後上臺的是史老舅。史老舅落後話太多,給他掛了壞份子的名號。
樸同志的眼睛東看西看,漫不經心。他突然看見坐在臺下不遠處的葡萄。葡萄在流淚。他用眼睛問了她:“哭什麼?”葡萄笑笑,用手掌下端把眼睛抹了一下,然後指指自己衣服前襟。
樸同志盯着她的衣服前襟研究半天。那是件白土布褂子,滾着藍底白花的邊。葡萄的衣服再舊都合體可人。她又指指自己前襟,他便想加深研究她的胸。他臉紅了,心裡罵自己:你小子想哪兒去了?!
會開完了,幾千人在操場上拍打鞋上,席上、屁股上的黃土。這地方的黃土好啊,又細又軟,天都遮黃了。所有的女工作隊員都掏出粉紅、粉黃、淡綠、淡藍的小手絹捂住鼻子、嘴,只有樸同志傻楞楞地看着半天高的好黃土,他從來沒見過這樣遮天瞥日的黃土;黃土也象黃水一樣長大潮,把人淹在裡頭。
等他低下頭,葡萄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她的眼,還是用眼睛問她:你剛纔哭啥?
她看懂了他眼裡的問話。她說:“眼叫土迷了。”她的意思是:我能告訴你真心話嗎?
她還想說什麼,笑笑,走了。
他懂了她的話,跟她往回走。走到地邊,人羣稀了。她轉過身,把他扣錯的鈕釦解開,發現原來少了一顆釦子。
“脫下。”
樸同志想,有叫不熟識的男人“脫下”的嗎?
“脫呀!我找個扣兒給你釘上。”
他裡面是個爛背心,一邊揹帶斷了,露出半個胸脯。他趕緊把那根揹帶手提着。他笑着說:“你釘不完,我哪件衣服都少倆釦子。我走路不看道,天天讓樹枝掛,讓釘子扯。”
她說:“咋和我那挺一樣呢?”
“挺是誰?”
“是我孩子。”
她自己一點都不吃驚,把真情吐露給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沒見他呀。”樸同志倒是大吃一驚,半天才搭上話來。他聽說葡萄一直守寡,一個人過了二十年。
“你咋會見着他。他在陝西呢。說不定在河北。”她知道他想往下聽,心急得油煎一樣哩。她說:“誰也沒見過他,他爹也沒見過他。這村裡的人誰都不知我有個挺。”
樸同志明白了。他感到這事很淒涼又美。一個年輕寡婦守着一段秘密兒女情,就一個人過了。他不打聽孩子的父親是誰,他不是那種俗人。
“你見得着他嗎?”
“嗯。俺們見面不說話。”
樸同志一手拎着肩上的斷背心帶子,沉浸在叫葡萄這鄉下女人的故事裡。他看一眼她的側面,那是個完美的側影。樸同志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手上到她背上。她的背緊繃繃的,一直到腰,到臀都緊繃繃的。
“他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嗯。他是肚裡啥都明白的孩子。”
他們誰也不說話地走了一程,高粱高了,蜀黍肥了。
葡萄又站下。他在她身後只隔半步,她一停他就撞在她身上。她說:“你咋和他們不一樣呢?”
“和誰們不一樣?”
“趙同志、王同志們唄。”
“哪兒不一樣?”他笑起來。樸同志和女人總是處得彆扭,時間一長他身邊總是沒女人。地位和錢都幫不了他忙,三十幾歲還沒人給釘釦子。他在葡萄面前又瞪眼,又晃頭,好象他不在乎給她評判似的。
“不一樣。”葡萄說。
“你和人家也不一樣。”樸同志說,一隻手還拎着背心帶子。他心裡覺得自己滑稽,把缺鈕釦的襯衫問她要回來穿上,不就不用這樣難爲自己了?可他願意在她面前笨拙、滑稽。到了家,她找出一個釦子給他釘,說:“我每回下地窖你都扒窗上看。”
他想自己的那個行爲挺醜,趕緊搖頭:“只看了一回!”
“那裡頭沒藏着我孩子他爹。”她笑着說。
“那是紅薯窖,我知道。家家都有。”他臉掛不住了。明知是紅薯窖,那你偷看她幹啥?
“家家都有,可誰家也沒我家的大。下去看看不?”葡萄下巴一揚,指那紅薯窖,還是笑。“下去看看吧,我陪你下去。”
樸同志不說話,看她把釦子上的線頭咬斷。她擡起頭說:“脫下吧。”
他說:“啊?”
“就這樣揪着它揪一輩子?”她指他的手一直揪着的背心帶。“回屋換一件唄。”她說。
他回屋去了,轉一圈出來,手還揪在背心帶上。他笑着說:“這件也是斷的。”
她說:“那就光着吧,光着涼快。”
他兩把就把背心從頭上扯下來了。他說:“是涼快。”他活到三十幾歲還沒這樣聽女人話過。
以後葡萄進樸同志的屋去掃掃抹抹,就翻翻樸同志寫的書。那本書是講他自己的故事,裡頭的男孩子不姓樸,葡萄也知道那就是他。他講的故事太深,她不認得的字也太多,但她覺着看懂了他的故事。她把他從三四歲到十七、八歲的事都弄明白了。樸同志很少在家,夜深人靜纔回來,她想和他說說話,又心疼他缺覺,就拉倒了。他的書天天讓她看,蘸着唾沫的手指把書頁都翻得不平展了,書一天比一天厚。這天夜裡,她給樸同志打開大門,樸同志說:“看完了?”
“啊。”
“好看不?”
“要沒那些不認識的字就更好看了。”
她和他說話越來越省事,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他從書頁被翻動的情形看,就知道她讀他的書了,讀到哪一章節了。
“識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盤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嗎?”
“俺有兩個爹。早去世的爹不識字。”
她眼睛看着樸同志。一進門他那張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見了。他褲子上全是泥,下半截褲腿是溼的。他是踩到水溝裡了。他天天闖禍,糟塌自己的東西。有回下到河裡去洗澡,手錶也讓水泡停了。葡萄覺着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兒給樸同志了。
“看完書怎麼想?”樸同志笑眯眯地問她。
“啥都不想。”葡萄說。她心裡說:連你心裡的東西都看明白了,還用想啥?書上的樸同志和眼前的樸同志是個什麼樣的人,有顆什麼樣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說不出。
“地窯裡藏的人是我爹。”葡萄說。
樸同志心裡唿嗵一下,表面和她一樣,就象家常夜晚說淡話。他知道葡萄說的“爹”是誰。人們常常說漏嘴。說:孫二大活着的時候,咱這兒啥都有賣。或者:孫二大活着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給治治。樸同志在這裡耽了三個月,心裡慢慢活起一個叫孫二大的人:精明、果敢、愛露能、得理不饒人。他發現村裡人漸漸忘了孫二大是個被他們鬥爭、鎮壓的人,他們又把他想成一個能耐大的長輩,遇到事,他們就遺憾不再有這樣的長輩爲他們承事了。開始他覺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鐘之後,他相信她是那種妄爲之人。她把窩藏一個死囚和偷公家幾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沒啥了不得。
“我爹在下頭耽了好些年了。你們工作隊不來,他還能上來見個太陽、看個月亮、聽個畫眉叫。”她湊到燈下去引針。
樸同志啞下嗓子說:“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
“懂,”她馬上回答,擡頭看他。
他一看就知道她說的“懂”是六、七歲孩子的“懂”,不能作數。
“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他是我爹呀。”
“可……可是他是個犯死罪的人!”
“他沒殺人沒放火,犯的是誰的死罪?你心裡可明白了,他不是犯死罪的人。”
樸同志楞了:“我心裡怎麼明白?”
“你明白。”葡萄把這三個字咬得很痛。
“你告訴我這麼大的事,我非得報告上級不可。我不報告,我也死罪。”
“報告唄。”她把針尖在頭髮上磨磨,繼續手上的針線活。“打着手電去報告,別又踩溝裡了。”她下巴指指他的鞋,笑笑。
樸同志真不知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他拿出煙來抽,兩手渾身**。“啪”的一聲,他的打火機過來了。他看看葡萄大大的手,長長的手指把打火機往他面前又推一下。他可讓她害苦了,把一個生死閘把交在他手心。他不知自己下一秒鐘會不會跳起腳衝出屋,站到院子裡大喊:“來人吶!抓逃犯吶!……”
他又清楚自己是多麼沒用的人,假如剛聽到她說這事的時候沒趁着意外、刺激、驚嚇跳起來去喊,往後喊是很難的。他一喊不僅出賣一條性命;他要出賣兩條——這個渾頭渾腦的王葡萄不久他就看不見了。
他是不能看不見她的。三個月他在外頭開會、調查、鬥爭,回來見到她,就感覺安全了。外面總是兇險,鬥來鬥去,一句話說得大意,就會給鬥進去。他是個馬虎慣了的人,常說馬虎話,只想博人一場鬨堂大笑,可是人們笑過之後他覺出不妙來,覺出緊張來。他變成一個每句話說三遍的人:頭一遍在心裡說,第二遍用嘴說,第三遍是用記憶說,檢查嘴巴說出去的哪個字不妥。說了三遍的一句話,落在人羣裡,他還是發現不妥。就象他走路行事,無論他怎樣仔細,天天掛爛衣服踩溼鞋,天天看見身上有碰傷的綠紫青藍,想不起什麼時候碰痛過。
每回他驚心動魄地回到葡萄的院裡,看見她拉開門栓,淡笑一下就扭頭下臺階,讓他跟在後面下來,免得又踩錯哪一腳,他就覺得安全了。葡萄這裡全是見慣不驚的,大事化小的。她三十四歲,象個幾歲的孩子不知道怕,也象個幾百歲的老人,沒什麼值得她怕。只要把門栓一插,她這院子就是她的,就安全。
這下她的院子不安全了。她揣着一顆定時炸彈哩。
揣着一個定時炸彈,她還能這樣安全,他實在懂不了她是怎麼回事。她講着他公爹如何生病,她怎樣給他求醫,而他聽一小半漏一大半。等她停了,不講了,他又來追問那些漏聽的。他太魂飛魄散了。有一點他弄明白了:叫挺的男孩是這樁事情的犧牲。
他突然問:“你和你兒子的父親,很相愛嗎?感情很深嗎?”
葡萄看着他。這是什麼話呢?這成唱歌了。她的笑把他打趣了。
他想那一定是很象歌的。他發現有頭有尾的男女故事全一模一樣,至少結尾一樣。他和葡萄的事也就好在沒頭沒尾。
他和葡萄當然是沒事的。他又不瘋,去和一個鄉下女人有什麼事。
他想總有一天葡萄的一生要成一個大故事。也許是很短的一生,只有三十來歲。這故事他不寫也會有人寫。就是隻寫到她三十四歲,也夠大了。這麼好的三十四歲,誰來了結它?是他?他趁她回屋去睡覺,悄悄走過院子,摸黑爬上臺階,賊似的拉開門栓,跑到四清工作隊長家,讓他趕快領人來包圍這個讓他舒適、安全的小院子,捉走他喜愛的葡萄和地窖裡的逃犯?
他不行。幹不了這事。
樸同志不知道葡萄比他更早明白他幹不了這事。從他一進這院子,你來我去的幾句碎話兒瞥眼光,她就知道他是誰了。再就是從他的書,他的身世裡,她比他自己都知道他是誰。他是那種掂着人家性命不輕易撒手的人。
他抽了一夜煙,雞叫時打好行李。就是對葡萄的秘密作聾作啞,他也得搬到別處住去。他被迫做了知情者,他不能再被迫做個合謀。
他得等天亮再走。不然話不好說,一院子關着一男一女,還都孤的孤寡的寡,冷不丁一個人半夜捲了鋪蓋,那不是叫另一個打出門去的?
他聽見葡萄起身了,去院子裡放雞,又舀了水去廚房燒。他每天都有熱水洗臉,還有一缸子熱茶。他看看錶,五點半,他拎着行李捲走到院裡。
葡萄從廚房出來,馬上就樂了。她指着他的行李捲說:“你這鋪蓋卷拎不到門口,就得散。”
他看看,她說得沒錯。
“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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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擱下了。
她拎起那油酥卷一樣鬆軟的被包,回到他屋裡,抽下繩子,重新把裡面髒的、乾淨的衣服疊好,齊齊地碼在被子裡,再把被子疊成緊緊的四方塊。她跳到牀上,一隻膝蓋壓在被子上,兩手扯繩子。他左伸一下手、右伸一下手,都伸錯了時候、伸錯了地方,不幫忙反而礙事。
“給你做了點乾魚。你拿上吧。”
他跟她去了廚房。
“俺們這兒的人吃不懂魚。我也才學會吃。吃慣了不賴。聽說養人哩。”她一邊說一邊從鍋裡拿出煎得焦黃的鹹魚,上面撒了幹辣椒末兒。”
“這麼多?”
“你在人家家裡吃派飯,沒趕上派到我家哩。給你帶上,吃唄。”她看他一眼,“昨天晚上給你做下的。”
他看着她。她的話他是這樣聽的:昨天就知道你會走的。和你說了那事,你還不嚇跑?
“好吃這魚,再給你多做。”她眼睛說:你走也沒用,你已經知情了。
“別做了。”他眼睛說:我膽小,再多的秘密我就承受不住了。
她找了張舊報紙,把魚包起來。一會油就透過來了。她說:“爲啥不做?只要你好吃它。”
“我好吃它。”
兩人都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麼。一個說:不知爲啥,我就是信賴你;另一個答:被你信賴上了,我還有什麼辦法?
一時間他覺着把她孤單單撇下了。他想也不敢想這十多年的每一天她是怎麼過的。饑荒、運動、寡婦避不了的是非。她還水靈靈地活着。他母親把他丟在老鄉家是偷偷丟的,餵了他最後一次奶,留了幾塊光洋,趁他睡着了把他留在最富足的一個老鄉的大門廊裡。母親想,這個老鄉該有足夠的米湯來喂大她的兒子。那個富有的老鄉真是有足夠的糧,把他喂到十四歲。母親和父親的部隊找回他,把他帶走了。他聽說那個養他的老鄉被分了地;分了牲口,成了那個村最窮的一戶老鄉。然後他長成一個小夥子,穿上軍裝,去分富老鄉的地給窮老鄉。他的書真正的故事,只有葡萄看懂了。他抱住了葡萄,恨不得藏到她身體裡去。
樸同志告訴四清工作隊長,會議他參加不了了,他胃出血。工作隊的人一點也不懷疑樸同志,因爲大夥知道他有慢性胃病。就在葡萄把二大的早飯和洗臉水用籃子挎下地窖時,樸同志坐上史屯公社的“轎車”——那臺獎來的手扶拖拉機去了火車站。樸同志一頭蓬得老大的濃黑頭髮給風吹成了個大背頭,成了他一生中最規整的髮型。他已經把葡萄想成了他的書中人物。一直到他老了,他都在等待機會把這部小說寫出來。他老了之後,說話也不莽撞動作也不莽撞了,所以他覺得寫葡萄的故事是妄爲,時機太不成熟。
老了的樸同志常常想再去遙遠的史屯,看看老了的葡萄。看看她身子臉蛋都老了眼睛還是不是隻有六、七歲。可他總是沒去。老了的人對許多事都是一想而已。到那時樸同志一頭壓不平展梳不馴服的黑髮也平展了,因爲差不多隻有貼在頭頂的一層薄了。他覺得葡萄這個故事一定要等時機成熟才能寫。包括他對葡萄,也老是認識得不成熟。已經是二千零四年了,他的故事其實已熟過了頭:學校裡的孩子誰還願意知道“土改”、“反右”、“四清”?孩子們一聽說“文革”就說:哎呀早聽了一百遍了!他們聽一百遍都沒聽懂,所以不懂也罷了。
不過樸同志還是把寫葡萄的故事當成他一生最壯大一個事。想到這些,他也難免想想他和葡萄有過的機遇,有些不成氣候,有些錯過了。他到老纔不羞於承認自己就是喜愛這一個鄉下女人。他想到自己從四清工作隊跑回城之後,壓了半年的驚,寫出一本關於農民過人民公社幸福生活的小說來。那裡頭全是摺子故事。有一個摺子就是寫葡萄的,寫她是個養豬模範,潑辣能幹,一心爲公社。他連一本書都沒留在自己書架上,太丟醜了。不過那本書給了他更大的名望,更多的錢,還給了他一個漂亮年輕的妻子。
那時的老樸同志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不可一世,全省唯一一家用冷氣、暖。夏天家裡冷氣一開,就成了俱樂部,來聊天、下棋、喝茶的人從早到晚熱鬧在客廳裡。一個死了老婆的同事天天帶兒子來做暑假作業。那時他是人王,隨便把客廳裡的人差成店小二;去,買兩包煙,去,弄幾瓶啤酒,冰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