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是件有閒情雅緻的事情,特別是跟喜歡的人並肩前行,總會因爲聊得投機而忘記腿腳消耗帶來的疲勞。這兩人正是如此,不知不覺都已經來到山頂了。
“顥山啊......老家附近好像也有這樣的一座山,每週都跟父母一起去爬啊,不過自從高中之後就再也沒和他們一起爬過了。”蘇皓望着滿目蔥翠心道。
交錯斑駁的金屑透過剪影般的樹冠落在人工修繕的石板路上,天氣很好,暖陽與微風混合成了人最喜歡的溫度,耳邊總能聽見蟲鳥不停合奏的樂曲,不經意間擡頭,甚至能見到松鼠這樣可愛又難得一見的動物在魁梧又錯綜複雜的香樟樹幹上躥下跳,在一瞬間讓人們露出因好奇嘴角不經意勾出的弧度後一眨眼又藉着暗色的樹皮與苔蘚的掩護從人的眼皮底下兒溜走,直叫人暗道可惜。
石階石路時而筆直,時而鬥折,時而是能夠兩步作一步走的規規矩矩的石階,時而是哪怕從上往下也可以跑着跨着的遠寬石階。路旁是低矮的灌木,林石,苔蘚地衣,暗綠帶溼的模樣在心情好的人們眼裡並不顯得難看,反而更襯出幾番遠離喧囂的自然之感。顥山上山的大道有那麼幾條,不過蘇皓走過的最多的就兩條——其實也沒走過幾次,一是有圓石圍繞的巨樹,旁邊有噴泉壁畫廣場的一條大道,另一條則是路經廟宇的一條。後者離山頂的遊樂園比較近,不過蘇皓和童晶兒仍然選了比較開闊人更多的前者。
有大媽的聚舞,有隨身帶着氣球板子與氣槍的遊戲商人,一切都那麼的相似,和家鄉一樣。不過還是有不同的,那就是這會兒自己變成了“迎面走來的情侶”之一,讓蘇皓在不由得小小感慨了一下。
茶花園之後就是遊樂園了,正值週末,但遊客量也並不算得很旺,既不感覺到空曠,也不感覺到擁擠,很舒適。蘇皓與童晶兒來到園裡基本上想玩什麼玩什麼。兩人的肩膀時不時摩擦在一起,走着,有說有笑地在大地上拉出短短的卻緊密相連的影子。
用過午飯,時至下午。拎着一些裝着比如寫有搞怪類,情侶類黑字的白T恤這種東西的袋子的兩人從遊樂場走出來,邊散步邊向下走。偶爾沉默一下也不尷尬,看對方的表情幾乎都是會心的微笑。白色的休閒鞋踏在不再有青石板的土地上,向着不是兩條大道的另一條路向下走。走過的路邊有能激起童心的寬敞草坡與塗鴉着彩畫的袖珍城牆,這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景緻,於是暗暗記下。
深處在是樹與樹間隔不遠小林子裡,好似連鳥鳴聲都遠離了一般地方。在蘇皓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們逛了這麼久的時候,紫紅得妖豔的彩霞正巧從淡紅色的天邊映了過來,紅襯紫的光線流過兩人的身體,在身後圈出了長長的黑影。
“童晶兒。”蘇皓頭朝前方,輕輕喚了下身邊的人兒。
“嗯?”青絲掩面的女孩溫順的迴應道。
“我想......我們在一起吧。”青年有點支吾的開口,停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後,壓下激動的心情,沉靜曉暢地道。
“唔......嗯?”女孩彷彿不信聽到了什麼地發出了疑問的語氣,秀麗的臉快速轉來,揚起兩肩如瀑的黑髮。風動,如優雅的男士捻着少女的手指一般捻着髮絲起舞。
“童晶兒,我們在一起吧,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青年也將頭轉過來,一雙清澈純淨的黑眸對上了女孩漂亮的眼睛,“和你一起,非常舒適,非常開心,即使是沉默的時候,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感。”他一字一句的說道。
“好。”時間流逝了三個呼吸後,女孩點了點頭,開心且確定的迴應道。
蘇皓心滿意足地笑了。正當這時,他腦裡忽地天啓一般的收到一股感應,他轉頭,着紫紅霓裳的赤紅夕陽射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輝,穿透他的睫毛,點在了他的瞳孔上。
同時,肩膀上搭上了一隻少女的手。
可少女低頭彎腰,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一般的朝着蘇皓的胸膛倒了下來。
“你怎麼了!不舒服了?累了?”蘇皓大驚,忙雙手扶住懷裡的女孩,青絲直着放下,只露出兩邊眼睛的小半邊。
少女擡頭,膚色蒼白,令人憐惜。虛弱的樣子彷彿有着氣場,讓蘇皓也深受感染的後退幾步,靠着樹幹坐了下來。
“喂!你怎麼了!”蘇皓慌亂,一邊上下撫着女孩的背,一邊問道。
天地變色,太陽就像是以被射落的速度下墜,能讓女孩的臉稍顯血色的紅紫晚霞轉瞬消失,一片清麗的淡藍灑下,更顯得懷中的人兒的脆弱可憐。
“蘇皓,我......”黑夜寒風如同等待時機許久的野狼,在兩人毫不設防的情況下從幽暗處的衝出。冷風咧咧,樹葉刮過蘇皓的臉龐,幾乎讓他感到一股刺痛。一切都變了,不再符合常理了。一種未知的恐懼從蘇皓的心底生出,向上蔓延,一瞬爬滿軀幹四肢,爬上那張品貌端正的臉。
一切的一切,都從那一瞬的天啓之後改變了,從最後的那一道金輝起改變了。蘇皓彷彿能聽到黑白無常在虛無的藍夜中和着寒風圍着他們飄蕩的聲音,他們是來帶走她的嗎?他的腦中莫名出現一個疑問:她是不是人?
“對不起,我不能繼續當你的女朋友了,我的生命即將結束......能在最後聽到你說喜歡我,真是太好了......”蒼白如月的女孩虛弱的喃喃道,她好似知曉這一切,可對於蘇皓來說,一切都是未知的,這一切襲來的太快了!
“什麼意思!你是誰?你爲什麼來到我的身邊,你爲什麼要死!告訴我啊,童晶兒!”蘇皓幾乎失去理智的大喊道,他手指冰涼,卻仍緊緊的抱着女孩。
“我.....只是一個顯世一天的魂魄,爲了找你,爲了把你帶到此時此地才接近你的......”女孩的聲音說不出的淒涼,她似乎想說些別的,可還是把最後的時候留給解答蘇皓的問題。“......是別人,有一個聲音讓我這樣做的,他給我力量能顯世一天,呵,不過一天罷了,我本應該無牽無掛的散去,可是現在,我卻一點兒也不想走......蘇皓,求你不要怪我,我沒有想害你,我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
青年啞然,他什麼也說不出來,這從開頭起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一個好似超出現實的未知力量不知爲何要把自己帶到這裡,爲什麼還用上了美人計?他不能像把聲音傳到女孩頭腦裡一樣直接傳給自己嗎?他不能動嗎?這是個陷阱嗎?
從出生起,從未有過的恐懼遍佈蘇皓的身軀,他似在黑暗凜冬中被孤零零困在雪地中央的小獸,什麼都做不了,四周都是未知的。黑漆漆的一片。
可是他沒有害怕到把身邊馬上就要離去的魂魄——通俗的說就是女鬼的扔開,推開,明明抱着一塊冰,卻無法忍下心拋掉她。
唯有沉默了。哪怕這是懷中的女孩最後的時間。
“咔擦咔擦”,奇怪的聲音猛地在蘇皓耳邊響起,他再次垂死病中驚坐起地抖了一下。在他的視野中,女孩身上亮起雪白透光的裂紋,好像是從腹部輻散而來的,一眨眼間就蔓延到了女孩雪白的藕臂與悽白的臉頰上。
忽地,女孩推開他,不,是借推他的反推力離開了他,女孩站了起來!渾身裂紋的她背對着慘白的月輪與蒼涼的藍夜,汪汪的清淚早早就盈滿了眼眶,這會兒沿着臉頰從下巴處滴落,滴在了蘇皓的膝蓋上。
徹骨的冰。
女孩好似放棄了所有一般,不再看蘇皓,也不敢看蘇皓。她轉過身面朝月光,伸出破碎的小手,彷彿那月就是六道輪迴,就是魂湖,就是她的歸宿。蘇皓眼睜睜的看着這一切,他曾經悸動的心已經被體溫中和地涼透了,但現在,又開始痛苦的抽搐起來。
女孩的身體漸漸虛化,她踮起腳尖,彷彿要升空。
兩人的距離越發地遠了,女孩真的飄了起來,就像是要被月亮吸走了。
“不要!”蘇皓扯着沙啞的嗓子喊了一句,他身體冰涼,動彈不得,天暗,看不清他紅透了的眼眶。
“不要!”他如同在用聲音激勵自己,讓自己動起來,也不知真正束縛他的是這猶如牢籠的寒風,還是他自己渴望這一切都是夢境的心。
而童晶兒,並沒有轉頭,甚至閉上了眼。她朦朧虛化後身軀暴露在蘇皓含淚的眼中,原來,她是那麼的清瘦,孤獨飄零,她究竟承受了怎樣的痛苦,才強逼着自己去坦然接受這不公平的死亡。
坦然?簡直是放屁!誰坦然!誰能坦然!她究竟有多害怕,誰能知道?可是,絕對比自己害怕!
“咔”,蘇皓扶着樹幹陡然站起了身,還帶出一絲難以置信的冰渣碎裂聲。
邁步,一如那個被童晶兒所喜歡的舉止輕快穩健的蘇皓一樣,他堅定的,幾步就將兩人的距離化爲零。張臂,從背後抱住了女孩。
雖然感覺像是拂過了一層水霧一般,但還有觸感,就說明她還沒有消失。
“童晶兒,是我不好。別害怕,我......還有我在你身邊,我送你一程。”青年輕聲說道,他放下了一切動盪的東西,只留下了讓人安心的溫暖沉穩,他只想在此刻,把只剩下這些東西的自己放在女孩的身邊。
女孩的身體抖了一下,蘇皓的話語觸動了她流着淚將自己的心封閉等死的外殼,她簌簌抖動,雪白的肩膀起伏着。蘇皓沒有去看她的眼睛,只用臂膀,並安安靜靜地站着。
過了今晚的今後,每當蘇皓想起月下自己的行動,都能一緩心神,因爲他行動了,他做了男人該做的事,不留有懊惱和悔恨。
虛化好似停止,發亮的裂紋也漸漸暗淡下去,彷彿剛纔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靜靜環抱的時間似乎很漫長,慢的足夠時間的白駒跨過整片西北草原,蘇皓閉上了眼,童晶兒也閉上了眼,兩人的身軀不再冰冷,都被彼此的心溫暖了。
“太好了......和你度過最後的時光,是我做的最好的選擇......”一曲終了,童晶兒睜開清透的明眸,神色安寧,不剩一絲一毫的恐懼和慌亂。蘇皓也在她話音未落時睜開眼,靜靜地透過她的髮絲注視着鋪滿清涼月色的大地。視野的角落,是她潔白無瑕的脖頸。
風靜了,依舊浸了藍的夜還在,但之前那些讓人心神錯亂的恐怖臆想統統消失。靜月下,唯有彼此。
童晶兒轉過身子,水霧般的觸感再次撫摸了蘇皓堅實的雙臂。兩人的眼睛再一次相視,這是穿越生與死,安詳與恐懼的再一次相視,也是兩個人的最後一次。
“有緣再相會。”異口同聲地,接着一愣,雙雙微笑。
“看來,我也被你的說話氣場感染了。”童晶兒展顏,抹着眼角露出了一個好看的微笑,接着在蘇皓沒反應過來的瞬間閉上眼,秀美清麗的臉蛋忽地靠近,將嬌嫩的粉脣落在了蘇皓的臉頰上。
“啊......”蘇皓心中一跳,他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發展。鏡湖般的心神也起了驕躁的波紋。月光遮不住他臉上急速泛起的紅暈,簡直就像是覺得自己被奪走了什麼體驗一樣。至於對面的人兒,嘴角得意一笑。
“千萬注意安全,我也只是身不由己的行事,聽不聽那聲音的話,都由你自己選擇。”
終幕來臨時,直如一陣風,真是一眯眼的工夫就沒了。女孩牽起男孩的右手,然後,頃刻風吹如霧散。
手上還殘留着魂魄的溫度,而溫暖的中央,卻突兀的插入一股冰涼。
蘇皓低頭一看,手心中多出了一樣東西——
是一枚古樸雕花的銅鏡。
然後在他的身邊,一條筆直的月下路,鋪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