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天山草原。
這是萬山蔥翠之後的一片無際的草原。風輕輕拂過,漫漫的草海上就彷彿蕩過一層波浪,露出草海隙間的一些零星的小野花。風吹草地見牛羊,這兒亦是天山族的牧場。
遠處,茫茫的草海之中,躺着一個白色的影子。走近了看,才知道是個男人。那人容貌清俊,一尾隨意紮起的烏黑長髮漫散地鋪在草地上,身上的白袍也貼着慵懶的身子安安靜靜地趴在草地上。風靜靜地吹在他的耳畔,周圍盡是草兒窸窸窣窣地搖動聲。
除此之外,便是萬籟俱寂,好不清閒舒適。
這是天衣別最喜歡的放鬆活動,躺在草原上,安心地閉上眼,不想任何事。
聽風,半眠。
“師父。”一聲輕柔的呼喚打破了這汪平靜的水潭,天衣別微微一笑,繼續裝睡。
陡然闖進視野的是一名形容俏麗的女子,她身上穿着白底藍帶的長裙,頭上戴着簡約的首飾,一頭及腰的黑色長髮宛如一條長長的黑色綢緞掛在她的背後。她幾步靠近了天衣別,跪坐在他身旁,拿出她不知從哪處薅下來狗尾巴草,笑着輕輕伸向天衣別的鼻孔。
“阿月,還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幼不幼稚啊。”天衣別的手忽然就搭上了女子的手背,飽含溫柔地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
半年前還是水朧月的阿月。她靠了過來,道:“就是因爲是跟師父玩兒纔不幼稚嘛,還有師父,你老握我手的習慣怎麼還不改啊,我們可都是成年人了,這樣阿月很害羞的啊。”
天衣別面不改色,道:“爲師握弟子的手有何不可,話說回來,你......你爲何又趴在爲師身上了?”
是的,水朧月體態嬌小,此時像個八爪魚似的趴在天衣別的胸膛上,雙手環抱着他的脖頸,身上的柔軟盡貼於天衣別的胸膛,讓天衣別連她的手都忘了抓住了。
這下天衣別就有點難辦了,不過水朧月的神情並非是那啥啥的含情脈脈,反而顯得是過度依戀。她俏臉粉嫩,此刻離天衣別的脖頸就差那麼一點點距離。
“師父不是喜歡睡在草海嗎?阿月也喜歡睡師父肚皮上啊。阿月累了,師父別動......”
天衣別心累,心道這槽糕的臺詞......
就在他不動彈的幾秒鐘,身上就傳來了水朧月輕輕地呼吸聲。她睡着了。
他仰望天空,思考人生。身上壓着水蛇般體態輕盈的小徒弟,他到不覺得重。
離水朧月戴上聖女之冠已經過去了半年了。半年前,水朧月毫無記憶地倒在雪原,被他拾到。他堂堂司君,竟陰差陽錯被一個小小的陌生女子吸引了注意力,打算把她當正室候補來養着——當然無論是正室還是候補人員統統都只有她一個。結果,她受了聖花聖言的洗禮後,卻被認定具有修行天衣九花的資格,還牽扯出一大片曾經的預言秘辛,最後在不明狀況的情況下成爲了天山聖族的聖女。
她被聖花洗去了記憶,以爲自己自降生以來就住在天山,是名叫天衣月的天山人;從小與天衣別司君親近,故偶爾住在他的居所。後來的事,就是天衣別與其他長老順理成章地把話圓好,天衣別做了她的師父。
而以爲自己是接受了“儀式”誤打誤撞失去了記憶的水朧月,則全身心地信任天衣別,對待情商下降至鄰家小妹等級的水朧月,就算是所有人都不在乎聖女與司君,“徒弟”與“師父”的愛情是否觸犯了什麼,天衣別自己也着實不好意思對變得更小孩子模樣的水朧月下手。
於是,他們就成爲了極爲親密的師徒關係,日日夜夜同居在一處,但始終隔着一層無法捅破的紗膜。
“至少,本君還沒放棄,等你心性再長大了點兒,本君就不得不出手了啊。”天衣別心裡想着一些難以啓齒的話。萍水相逢的一見鍾情變成了互相依戀的師徒親子,這樣的發展,他真真沒想到啊。
看着水朧月倒還挺喜歡自己的,天衣別心裡明白,以她目前“情竇未開的進化程度”,最多是看師父老摸她的手,故而以進爲退,反貼上去讓看上去“心裡有鬼”的師父繳械投降罷了。
“唉,究竟要等到何時啊。”天衣別十分的矛盾,一會兒想着來日方長,一會兒又等不及似的,道心都給水朧月的影子灌滿了。
“阿月,爲師知道你醒着,說說,天衣九花現在修行的如何了,有沒有偷懶啊。”
果然,水朧月呢喃了一聲,撒嬌道:“哎呀阿別,你帶我來草海不就是來放鬆的嘛。怎麼又問功課了,好煩啊。”
這酥酥的叫法!——天衣別頓時心跳加速,他連忙運轉心法,壓下心中的悸動,不然讓徒弟發現就不好了。
“阿月!你應該叫師父,不準調侃爲師!”他假裝正經道,明明兩人的姿勢就是一上一下,外人一看都臉紅。
“好好好。”水朧月輕盈地翻了個身,躺在了天衣別旁邊的草地上。
“三?應該是四花境界了吧,你看。”她指了指額頭,只見淡金色的細微紋路在她的天庭處平白出現,幾筆畫成一朵散發着微微金玉之光的四瓣花。
天衣別心中暗暗啊吃驚,明明晉升三花境界才過兩個月的。自己那個時候花了多久?半年?一年?
他不過三百歲就已是九花境界的司君,但是眼前這個小聖女才半年就從零基礎升到了四花境界,這天賦是得有多麼兇悍。恐怕不出百年,天山就又會誕生一個九花的至強者了。
現在他越來越相信自己的推斷了,水朧月的身上,一定身懷一件神性堪比天衣九花的寶物,也許不藏在識海內府,而在更深處。
所以他當初完全沒看錯人。
“不虧是爲師的聖女徒兒,施個境界術給爲師瞧瞧吧。”
“不要,天術不能輕易施展的,而且這裡又沒有傷患,我想師父也不想破壞草地讓我施術吧?”水朧月應道。
“那倒是,行吧,回去再說。”天衣別站起來拍了拍衣服。
“啊?這就回去啦,沒勁,師父不是答應要給徒兒獵一隻荒牛的嗎?”她仍舊跪坐,巴巴道。
“這個,”天衣別傷腦筋,本來就只是想來草海躺會兒放鬆一下,水朧月非要跟來鬧着要坐騎的,“大荒原太遠了,就是阿白也要飛個整整一天呢。”
“可是你答應了......”
“我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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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麼漂亮,騎個牛作甚,說實話那模樣都不忍直視啊。”
“......”
水朧月裝作氣鼓鼓地跑到遠處,大喊一聲:“你!臭!”
“......”天衣別無語了。
忽然,兩人看雙方的臉都暗了下來,原來是風雲變幻。一粒粒雨珠噼裡啪啦地滴落下來,天衣別起初還不太在意,突然,一道驚雷直劈下來,轟在遠處的霧山上。
登時,山火大起,黑雲嫋嫋。
天衣別連忙跑到被異變震住的水朧月旁邊,用袖袍籠住她的頭,把她抱在懷裡。
“這天不對勁,阿月,我們得回去了。”天衣別的心中總有股不詳的感覺。
誰知懷中的水朧月突然道:“雲霧的氣味變了,混進來了好多......好多混濁的氣息!”
天衣別心驚,他道:“真的?!”
聖女有無上的靈覺,無論身在天山聖地何處,都會對雲霧大陣的異動有精準的感應。這與天衣九花的境界無關,是聖花大人的賜予。
他神識念動,一道巨大的白影就從茫茫的草海邊際衝了出來。他抱着水朧月飛身上空,阿白便急速地鑽入他的身下。
“砰,”兩人精準地落在鷹鞍上,天衣別抓着鷹繮,一振,阿白便騰空而起。
“告訴我,混濁的氣息在哪?”
水朧月說道:“在族城上空的‘門’那裡,就是離族殿和我們家都不遠的地方。”
“門?”那不是自己帶水朧月進天山的地方麼?天衣別心道。
天衣別施了一個防雨罩,用自己尚乾的衣袍擦了擦水朧月遍溼的頭髮,水朧月很乖巧地任由他擦拭自己的小腦袋。她眉頭緊鎖,似在感知什麼。
“師父,我分辨出混濁的東西了......裡面有法力,是外世人的法力波動!很多,擠滿了門的位置。”
“什麼......”天衣別大驚,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這一天還是來了,本來我以爲至少會等你有了七花境界浩劫纔會降臨,沒想到,僅僅是你當上聖女半年後。”他不甘浩劫竟來得如此快。爲什麼?有內應嗎?
水朧月還在狀況外,她雖然被灌輸了聖女有關的知識,但彰顯她是外世人的預言她顯然不知。
“外世人?天山不是決不讓外世人進入嗎?果然,這些混濁的氣味,難怪不討我們族人喜歡。”她輕輕道。
“哈,”天衣別乾笑了一下,“外世人才不是氣息與我們相異那麼簡單呢。他們那裡人口與資源不對等,資源奇缺。他們可以爲一己私利引發無數戰亂,爲了爭奪糧財弄得屍骨遍野,其上位者更是享受權利享受得不夠,覬覦我們天山族的悠久壽元。因爲他們壽均不過八十年。”
曾共駐外數十年的天衣別比任何人都明白,天山族之所以是一片樂土,是因爲他們資源豐富,不愁吃穿,不愁壽命,沒有最大的慾念來源,他們纔有資本努力地經營這一切。而外世人則是既貪婪又可憐的。
“可是我們天山族天生便長壽,這是聖花大人的恩賜,他們又如何奪得走呢?”水朧月疑道。
“這,”天衣別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爲師也不曾想過他們會用什麼方法達成長生的目的,也許是奪走秘法天衣九花吧。”
水朧月心懷好奇,她小小的手抓住天衣別的內襟,擡頭仰望着他的臉。雖然不得答案,但她總覺得永遠有着超然氣場的師父今天心情格外的沉重。
“天衣九花,本質是捨己救人之法,以八十年壽元折換成天力,就算苦修十載有所入門,也不過救治一人便會耗盡了所有壽元,爲人延壽應該也辦不到吧。”水朧月問道。
“哈,半年四花境的徒兒你還真敢說啊,”天衣別擠出一絲笑容,“總之,此秘法絕不可流入外世,因爲聖花大人有聖言如是——‘人間,充斥着慾望與不公,死亡是外世人間唯一公平的東西,若是連死亡都不平等了,那麼整個人間,就會盡毀。’可想而知,那些拿捏着下面人生殺大權的傢伙,會爲了虛無縹緲的長生做出什麼。”
“是嗎?我還以爲外世人就算氣息混濁一點,應該也是和我們差別不大的人族呢。”
水朧月有些落寞。
天衣別聽着了她的語氣有些心疼,他下意識地單手攬住了水朧月的身子,讓她緊緊地靠在自己懷裡。
“阿月,別再想這些了。相信族長和長老們。極長老和他的徒弟一定會帶領着刑武司的軍隊對抗敵人,保衛天山的,我們也要趕快到達那裡,支援他們。”
“嗯。”
暴雨烏雲之下,雷霆暴亂,山河破碎。萬水千山籠罩在一片陰暗之中,而在阿白行兩個時辰路程的距離之外,族城,大殿,街道,府邸,早已成了一片火海。
原本縈繞着淡淡雲袖的雲霧大陣之門此刻陰雲繚繞,大陣徹底被捅開一個大洞,源源不斷的修士軍隊從“門”如蜂涌出。虛空閃爍着無數繽紛各異的法術之光,而底下是統一用雪色法光阻礙他們肆意破壞民居傷害百姓的天山軍隊。
立於陰雲之頂的,是領頭一行人。中間的是一襲乾坤黃袍的黑鬚中年人,亦是“浩劫”的主使楚雲輕;右側的是須發皆白的慈面老者,上河宗宗主明清道君;左側則是一身紅色軍裝與披風的紅城城主,他是青年才俊。
他們傲立於陰雲之上,單單看着從門中洶涌而出的部下,全力攻擊着天山軍隊的防護罩。
“沒想到毀滅天山竟如此簡單,”楚雲輕嗤了一聲,“除了雲霧大陣讓‘萬劫符方’解了好一陣子以外,其他的就完全不值一提了。也不知道他們在世外桃源中佔據着如此資源,在修什麼道。”他彷彿在恨“天山族的浪費”。
“沒什麼好說的,鬆弛太久,軍力太低。如此劣勢不全力進攻反而分心護民,此戰他們不敗,令我方的軍隊情何以堪。”紅城城主冷漠道。
“哼,也不知道是誰肯耗大力來攻打,現在把別人貶得一文不值,屆時可別見着長生之法,眼紅搶奪啊。”明清道君嗆聲道。
“罷了罷了,”爲了不讓這兩家主子吵起來,楚雲輕親自出面調和,“早先便說好了,這天山聖地,我們三家一家三成,剩下的一成殘渣,扔給剩下的勢力去搶個你死我活就好了。莫傷了和氣。”
於是,就在三人的見證下,天山的中心族城徹化火海。無辜百姓受餘波慘死,青年士兵爲護百姓批批斷送,司君司官死傷無數,年邁長老滄桑獻族。
而對這一切尚不知情的天衣別和水朧月,此刻卻騎着阿白,義無反顧地向族城的方向飛去。